灵魂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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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屋里,只见四壁空空,唯有一桌两椅。张老头挥手阻止了那人要倒茶请坐等假客套,只要他把事情快说出来。那人嘀咕半天,眼神转了转,终于说出一番故事。他说这椅子是一个祖上做了大官,有商人为了孝敬他,特地献上的。并说这把椅子是该商人从海外一处叫名叫满辣加国的岛国买回来的。价值非常珍贵等等。
宁远和沈盼本待再听下去,却见张老头示意他们快走。只得匆匆应付几句便出来了。张老头在门口又悄悄塞给一直在外编篮子的老太婆一些小钱。
走到外面小道上,沈盼有些不解地问道:“张老先生,为什么不听下去了?”
张老头道:“听那小子满口胡柴。什么满辣加国,亏他想得出来。这椅子分明是江南工匠的手工。我听到这里就知道他在胡扯,想多骗你们钱。
你刚才那钱就不该给他。他是败家子,专拿老娘编篮子的钱去赌。“
沈盼道:“张老先生,满辣加国倒不是他吹的。马六甲在明朝的时候就叫满辣加国。”
张老头发笑道:“你这位小姐啊,光看书最会受骗。这里一带的小混混为了把古董抬高身价,最会编些希奇古怪的故事。你要再听下去,他准保吹得更远,也会敲诈你更多钱。我看这把椅子多半是他从哪儿偷来的。”
沈盼道:“可他怎么会知道满辣加国的?”
张老头扑哧一笑:“那是他用苏州乡下土话信口胡诌的名字。碰巧对上了而已。他想大概地方越是古怪偏远,你越会感兴趣。沈小姐,有一点老朽可以向你保证,这把椅子绝对出自明代江南木匠之手。我浸淫古董家具业四十年,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几人边说边行,转眼出了村子又来到一个汽车站。张老头说接着他要到一家仿明清木器制造厂去谈生意,请宁远和沈盼自便。沈盼一想,和宁远商量了一会儿便道:“张老先生,反正我们也没什么目的。如果你方便的话,带我们到木器厂一块儿去看看吧。多了解一些情况对写报道也有帮助。”张老头想了想便答应了。
不一会儿一辆汽车开来,众人上了车。车子在山野田间行行止止,约半个多小时后来到一处小镇。张老头等四人下了车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家木器厂的门口。在门口,张老头摸出一部小巧的电话打了一通,然后回身说道:“这厂专门制作仿明清木器,在木器行业里小有名气。厂长和我是老熟人了。玩古董的历史都超过四十年以上了。”
沈盼微笑道:“张老先生,你的手机倒是满新式的。”
张老头闻言笑道:“没办法。这东西管用啊。我们虽然做的是老古生意,但做生意的手段和工具不能老古不化啊。”
宁远一听也笑了:“张老先生,听你这句话就知道你做生意一直走在别人前头。”
正说话间,厂里走出来几个人,当先一个也是个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的老人。他和张老头非常熟络,一见面就彼此热情的寒暄着。张老头又介绍了宁远和沈盼的身份。听到是来写报道宣传的,这位姓金的厂长也很高兴,他道:“两位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走,我们先去吃饭。”
宁远和沈盼待要推辞,却挡不住金厂长的热情邀请,只好答应了。一行人走进厂去,路过一个很大的成品车间。金厂长边走边用半苏白半普通话介绍着:那壁厢都是仿京式家具,京式家具又叫宫廷家具,是皇宫里的专用品,特点是气派大,做工精。这壁厢是仿广式家具,广式家具是苏式家具流传到广东,又结合了从广东海外传进来的欧洲宫廷家具式样,然后自成一派,特点是用料新奇,富丽夸张,装饰豪华。最明显的特征是椅腿肚都是向外凸起的圆弧形。
转过这个车间,又来到下一个车间,却全是苏式家具。作为苏州人的金厂长自然带着一种自豪的口气称在所有的明清家具中,苏式家具是最顶级的,是木器当中的状元。沈盼听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她看过书,知道金厂长所言非虚。而一旁的宁远也听得津津有味,他第一次知道家具当中也有这么多的知识。更兼这些老家具雕饰之精美华贵,构造之典丽大方远非现代家具所能比拟。
到了后面一座雅致清洁的小餐厅,众人分宾主落座。金厂长吩咐厨师上酒菜。不一会儿,五七道酒菜陆续而来。大家边吃边谈,气氛甚欢。沈盼听金厂长和张老头正聊起了老家具的历史,便拿出那把椅子的几张照片送过去道:“金厂长,您看看这把椅子,您能谈谈它的来历吗?”
金厂长闻言便接过照片看了起来。张老头在旁道:“老金,这把椅子是我收来的。隆庆万历的老货了。这位小姐还想知道更多的情况,写新闻报道嘛。你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又有教授职称,应该比我这老朽知道得更多。”
金厂长微笑不语,只是仔细观察照片。不多时,只见他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好象非常兴奋。又接过沈盼递来的另几张照片反复观看,过了好久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把照片放到桌上。
“老金,你怎么啦?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张老头见状有些担心。他担心可能自己看走了眼,这把椅子说不定非常贵重。因为金厂长对明清木器的认知水平比他更高一层,他只是光靠眼力。而金厂长还曾专门埋头研究古籍,走访博物馆。鉴赏功力要比他深得多。
沈盼和宁远也很好奇。尤其是沈盼,她想这个金厂长说不定真的知道这把椅子的来历。那样的话就能解开坐上椅子就做梦的怪事了。
半晌之后,金厂长终于开口了:“这把椅子,是非常罕见的姜款!”
三、白头厂长闲话天启遗事
“姜款?什么意思?”张老头一脸疑惑。宁远和沈盼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凝神倾听起来。沈盼更是觉得奇怪,在她翻阅的诸多有关明清家具书籍里,从来没提到过这个名词。
金厂长道:“我一直在研究明清家具史,在明朝中后期苏式家具鼎盛一时的姑苏淮扬一带,曾经出了几个著名的能工巧匠。其中一个最出色的,名字叫姜华雨。据一些野史记载,当时苏杭城里的时髦文人,乡绅官宦无不以拥有一件他制作的家具为荣。因为这个姜华雨做出来的东西,无论是床榻,桌椅,屏风,几案,其款式都与众不同,别具一格。所以当时别称‘姜款’。端是稀罕啊。”
张老头眉头一皱:“老金,我做老古家具几十年,怎么从来也没听到过这个事?”
金厂长笑笑,不过笑容中带着点苦涩:“姜款家具流传下来很少,时间一长,其价值也渐渐被人埋没了。而且现在收藏老家具的人,究竟又有几个真正懂行的,大抵是些附庸风雅之流罢了。”
沈盼在旁一听这话,不由脸上一热。的确,和金厂长这样的行家比起来,她还只能算个初入门的新手。不过她倒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出自对中国古典艺术的爱好。眼下,她总算知道了这把椅子的制作者,一个晚明著名巧匠,姜华雨。
但她还不明白为什么这把椅子坐上去会让人做梦。她正待向金厂长再打听些情况,却听张老头又说道:“老金,不是我说你。你要早点对我讲,凭我的这张嘴一传,保证不出几年,这种姜款家具一定身价暴增。对了。目下为时未晚,你跟我说说,它一般有什么特征?”
金厂长道:“说起特征倒是很难。因为匠人制作家具,多半做完了事。不像文人那样,写字画画总要落个款。所以要认出他们各自的手艺,只有你长时间揣摩他们制作出来的家具。就像看名家书画一样,揣摩得久了,就知道哪家是哪种风格了。实不相瞒,我研究姜款十几年,家中也有一二真迹,方才摸出点门道来。”
张老头听罢,露出遗憾的神色:“没落款,没明显特征,要炒热起来就难了。”
金厂长淡淡一笑道:“老张,我看你就别费这个心思了。姜款流传在世的本来就少,最多只能让我这类老头子作作研究考古之用。你要炒作怕还没有货呢。倒是这位沈小姐有缘,能得到一件珍品中的珍品。”
沈盼听话头转到自己了,便莞尔一笑道:“不是金厂长提醒,我怕有宝也不识呢。眼下我回去可得把这椅子好好收藏起来。金厂长,我还想问你个问题,这种姜款家具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以至于让您这位老前辈这么感兴趣?”
听得“老前辈”三字,金厂长脸上绽开了笑容:“老前辈三字我真是不敢当。其实我研究姜款,一方面是欣赏它近乎自然天成,不带斧凿之痕的手艺,另一方面,只因为我家的祖上,和这个姜华雨,还有那么点渊源。”
“哦,真的嘛?”沈盼手托下颌,一幅急待倾听的样子。她心里有种预感:对这位姜华雨知道得越多,对揭开那把椅子的怪异之处就越有帮助。
不知何时,雨势更绵密了。从窗口朝外看去,远远近近的山水都连成了一片茫茫烟波。整个小餐厅显得益发宁静。唯有金厂长用一口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语调跨越过漫漫时空,追忆着陈年旧事:“我们金家,祖上也曾经是个木匠世家。我这个人凡事喜欢追根搠源,我曾经整理过我家的家谱。幸好我们乡下人比较注重这个,所以家谱经过整理,还一一串连得起来。从我这代追索上去,我发现在四百多年前,大约在明朝隆庆,万历到天启这三朝共六七十年里,我们金家是苏州一带很有名气的木匠世家。我喜欢收藏木器,又开木器厂,大概也是遗传因素吧。”
宁远和沈盼听了暗暗乍舌,四百年的家谱还能修得整齐真是很不容易了。那可有多少代人啊。再说以前中国人结婚得早,如此算来,足有二三十代了。这一方面说明金厂长的家族人丁兴旺,子孙繁荣。另一方面也证明了只有在中国这种大宗族式的农业社会制度下,后人才有可能清楚地知道十几代乃至几十代祖先的事情。
只听金厂长又道:“在一本记载家事的手札里,我发现录了这样一件事,我们金家祖上曾经和这位姜华雨进行过一次制作家具的比武。原因大概是我们金家的手艺原来称雄江南,谁知姜华雨后来居上,迅速在木匠行中崛起。为了证明谁是木匠行中的头牌,我们金家便提出比武。可惜……”
说到这儿,金厂长一笑道:“可惜结果是我们金家彻底失败了。所以手札里也没记载整个比武过程,不然现在看来一定很有意思。”
张老头点头道:“是啊,木匠行里真正的高手互相比斗起来,那是绝对精彩的!”
金厂长道:“虽然书札里没记载具体情况。但却写了几句结论。说是这个姜华雨的技术如神,巧夺天工,大有可能是鲁班转世。我们金家输得心服口服。但金家一位老前辈却不无担心地认为,姜华雨制作的木器太过完美无暇了,恐是秀气尽泄之相,长此下去未必是福。他还要求金家一定要收藏几件姜款木器,留给后世的子孙看看:‘家具千万不能造得这样夺尽造化,极尽完美,否则定会折损命中福寿。’也正因为如此,一直到我这代,家里还保留了几样姜款。”
说到这儿,金厂长似有些庆幸,不过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那位老长辈说得果然没错,家谱记载到大约天启年间时,江南临海遭遇倭寇入侵,我们金家及早逃往内地得以幸免,事后听乡人传说,姜华雨没能逃出来,而且下场很惨,不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本人亦可能死于战乱。
后来由于我们金家转行做了皮货生意,所以关于姜华雨的一切消息,书札就记载到此了。”
张老头听罢,惋惜地叹着气。沈盼听着金厂长的叙述,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英俊,手艺高超的木匠陷入战乱时的彷徨无奈和面对家破人亡时的无限悲痛。不知怎么的,她很是同情这个四百年前的古人。
金厂长又道:“我当时看到书札里的这段内容,忽然升了起对姜华雨这个人的兴趣。便到县里查阅县志,又跑到市图书馆,博物馆想去找点线索。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倒给我在几本发黄的古籍里找到了一点零碎篇章。因为这类手工艺匠人在古代地位很低,不但正史不记,连野史记得也很简单模糊,我把所有资料拼凑起来看,只能得出一个大致的情形来:这个姜华雨是个奇人,年少得志。据说他曾经做过一只木鸟,能飞三天三夜不落下来。也有人讲他在某个机缘巧合下,得到过木匠祖师爷鲁班传授的一本奇书等等。他在万历天启年间的江南一带,是木器行里第一块牌子。可惜后来下场甚是凄凉。一好事文人曾撰文定评他,称姜华雨一生才如江海命如丝,是个命交华盖,早开早夭的典型人物。我想,所有关于他的资料,归纳起来也就剩这寥寥数句了。幸好他还留下了几件传世的家具,足以让我们这些后人可以追忆他……”
金厂长说完,众人一时无语,似在追忆这不幸的巧匠。过了半晌,宁远忽然问了句:“金厂长,那姜华雨制作的家具,是不是真带些神奇的地方呢?”他这么一问,倒提醒了沈盼。刚才听了金厂长讲的往事,这位创意总监的思路正沉浸在四百多年前晚明的木匠传说里任意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