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风铃 (背后灵系列之三)(完结)作者:水虹扉-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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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色大亮的时候,宗然来到了大殿的佛像前,向神佛行叩拜礼。
此时此刻,寺外的喇嘛吹响法螺、扣法鼓,藏民也开始烧香叩拜。
叩拜完毕,宗然又在才让仁宝哲,以及众僧侣的簇拥下,来到法帐,在法位上落座。
才让仁宝哲站在宗然身旁,双手恭敬的举起黄色法帽,戴在宗然的头上。
一众喇嘛围着宗然,坐在绘有红色花纹的长条凳上,诵读经文。
宗然默默盘腿而坐,听着铺天盖地般的诵经声,心底有无限悲怆涌了上来。
他渐渐开始不明白,像他这样的操灵者,存在於世的理由。
他的灵力能够除鬼降魔,却不能给人们带来幸福。
他解决不了张鹞的问题;他想给央金完全、真正的幸福,最後的结局却是央金将她的生命献祭。
……
一众喇嘛将经文诵读完毕之後,所有藏民和寺里的喇嘛,都在宗然面前的木台前排成长队,依序向宗然贡献哈达,让宗然摸顶。
就这样,一条条洁白的哈达被放在宗然面前的木台上,堆成厚厚的一叠。
宗然面前经过数人之後,一位老年藏民经过木台前,放下哈达,感慨道:“我见过前任法王,如今又能遇法王转生坐床,真是人生大幸……只可惜,我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怎麽,你的眼睛盲了吗?”宗然心中一动。
“十五年前就看不见了,真是遗憾。”老年藏民叹息。
宗然将右手掌放在老年藏民的头顶上,开始诵读通天换骨咒──
是的,他给不了央金幸福……但至少,他可以成全这个老人的希望。
老人大睁着的混浊的眼,变得渐渐明亮、黑白分明。十五年来的第一缕光线,照进了老人的眼睛。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老人大声喊着,手舞足蹈,“神迹!法王的神迹!”
说完,老人跪在地上,砰砰的朝宗然磕头。
宗然微笑着,勉强咽下自胸口翻滚而上的血腥,面朝藏民们开口:“你们有谁身负残疾,都可以到我这里来。”
失去央金,他已心如死灰。既然如此,不如用自己这条命,尽可能实现世人的愿望。
“等等!”才让仁宝哲见老人复明,知道宗然在动用法力扭转因果律,不由大惊失色,连忙朝宗然扑过来,“不行!法王,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吗?!”
扭转因果律,必遭天谴。
宗然非但让这老人复明,更放下话,让所有身负残疾的人都到他面前来……而一次又一次扭转因果律,无异於自杀。
宗然微笑道:“我知道啊……今天,是我坐床的日子,也是神迹之日,谁也不能妨碍我。”
“不行!不行!”才让仁宝哲大喊,却被蜂涌而上的藏民很快从宗然身边挤开。
才让仁宝哲站在人群之外,低头咬紧牙关道:“出来吧,阿力!”
这次,他就算对普通人类动用法力,遭到天谴,也一定不能放任宗然这种自杀般的行径。
然而,黑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应他的召唤出现。
他不知为何自己的操灵术会失效,急的冷汗涔涔。
但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找到了答案。
槿芭就站在他对面的不远处,全身灰色长毛翻飞,用那对浅蓝色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看。
……
日暮的时候,前来哲伦寺朝拜的藏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因为这里出现了神迹,能医治一切残疾顽症的,名为昆印不灭法王的神迹。
宗然缓缓将右手从濒死的孩子头顶上拿开,听到自己胸前肋骨传来清脆的断裂声响。
是的……他每救一人,身体就有一处崩坏。
从内脏到骨骼,都已近粉碎。现在支持他坐在这里的,大概只剩下最後的意念了吧。
然而这意念,大概再也支持不了多久。
孩子的母亲抱着孩子,看着孩子在怀里睁开双眼,喜极而泣。
“你很幸运,是最後一个。”宗然微笑着,鲜血自嘴角流出,身体慢慢倾倒。
“法王!法王您怎麽了!”旁边有藏民大惊失色,接住了宗然倾倒的身体。
“让开!让我过去!”才让仁宝哲分开众人,来到宗然身边,抱紧了宗然,泫然欲泣,“为什麽,为什麽要这样做!”
他一直被槿芭拦在人群外面,直至现在宗然灵力用尽,再无法操纵命令槿芭,他才得以接近宗然。
“才让仁宝哲。”宗然无力回答他的问话,只想留下最後的遗言,“我死之後……请你将我的骨头剔出,做成风铃,供奉在佛前。”
人类,只要轮回转生,就会忘却前世。
宗然虽是操灵修行者,能将灵能带至来世,却无法将今生的记忆带至来世。
他对央金的爱慕、愧疚,他和央金在一起时的快乐,失去央金的痛苦,统统无法带至来世。
那麽至少今生,他想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骨头,留下爱过央金的证明。
央金成为法器人皮鼓,那麽,他就成为供奉佛前的风铃。
供奉在佛前的风铃,只要有风,就会作响。就算今生的他死去,他对央金的爱恋,也会随着风铃的声音,不停在千百年持续下去。
宗然喷出一口混合着内脏肉碎的鲜血,又道:“……自我之後,哲伦寺无论信徒还是喇嘛,皆不得向神佛贡奉身体。你不用为我难过……替我……照顾安……”
话没说完,宗然的身体忽然软软的塌陷下去,断了呼吸。
才让仁宝哲抱着宗然,只觉得自己抱着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塌软的皮囊。
因为屡次扭转因果律,宗然的内脏全部粉碎,骨头亦全部断成一截截的。他是忍受了怎样的剧痛折磨,才支撑到现在。
才让仁宝哲的泪水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日暮的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夹杂着红、白、黄、黑的四色珠子,降落在地面。
“法王圆寂,现吉祥异象!天降舍利!”旁边有喇嘛大喊,走进雨幕之中,伏地跪拜,恭恭敬敬捡起地上的舍利珠。
除了抱着宗然尸身的才让仁宝哲外,几乎所有藏民和喇嘛都来到雨中,伏地跪拜齐诵六字真言,拾取舍利。
一时间,诵经的声音震天动地,仿若在为宗然送行。
才让仁宝哲抬眼望向前方,只觉得视线一片模糊,他能听到巨大的诵经声,却看不清那些成千上万跪拜的人。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
噶玛立在细雨中,仰脸望天。
雨中一地跪拜的人群中,只有噶玛站着。
红、白、黄、黑的四色舍利,从天而降。
天降舍利,历来是高僧的证明。
宗然是高僧,是上天也会为他降舍利、庇佑加持的转世法王。
宗然坐床,他本不想来。但在听说坐床典礼上发生神迹之後,他忍不住还是来了。
因为他从不认为宗然有资格,成为昆印不灭法王。他恨宗然,恨宗然害死了他的阿姐。
然而在目睹宗然死去之後,他的心并不觉得快慰,反而怅然若失。
或许,正因为宗然是法王转世,阿姐才会在阴错阳差中死去……他们之间,是上天注定有缘无份吧。
其实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思忖,错,并不在宗然。
噶玛忽然双膝落地,跪在雨水中,放声痛哭。
那麽,现在宗然也死了,错又在谁呢?
……
深夜,佛前的大殿之上,就着酥油灯的明亮光焰,才让仁宝哲注视着宗然的尸身,慢慢将藏刀从鞘中拔出。
刀尖插进尸体的皮肤,刺入,拉下,再剖开,就露出了白色的、碎断成截的骨头。
因为死亡已经有一段时间,并没有很多血流出。
才让仁宝哲剜出臂骨,放在手边的铜盘内,发出砰的一声响。
响声不是很大,但在这静谧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惊心。
“法王,请你放心。”才让仁宝哲道,“我会按照你的吩咐,把你的骨头剔出来,送到工匠那里去,让他们制成风铃,再放在佛前供奉……这样,你就可以长伴央金姑娘了。”
“法王……对不起。”才让仁宝哲神情怆然,将刀刺进宗然的小腹,开始取盆骨,“我已经老了,离圆寂的日子也不会很久……所以,我在下一次轮回之前,恐怕没有办法再去寻找法王转生……法王的今生会变成这样,完全是我没有早些找到法王的原因,都是我的过错……”
才让仁宝哲说到这里,想到自己的先师,想到宗然,再也说不下去,呜呜的哭出声。
才让仁宝哲取出宗然的一片盆骨,捧在粗糙起皱手中,泪水滴落在沾血的骨殖上。
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在有限的寿命之内,好好教导多吉仁宝哲的转生,使其因循正道,将来能够替他寻找法王转生,替他弥补他的过错和遗憾。
(1。46鲜币)骨风铃(十二)
十二
哲伦寺泥金的佛像上方,挂着一串风铃。
哲伦寺的供台上,放着一个手鼓。
风铃是人骨制成,手鼓是人皮制成。
每个清晨和每个黄错,手鼓都会被敲响。
每当风吹过,风铃就会旋转着,发出一连串清脆动听的撞击声。
除了哲伦寺的老喇嘛才让仁宝哲,谁也不知道,手鼓的声音和风铃的声音,它们真正的含义。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映入僧房。
安齐眉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翻身从卡垫上坐起,然後怔怔的发愣。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清晰的梦。
她梦到了陈庆之的一生。
白袍将军,刀光剑影,血流漂杵,一将功成万骨枯。陈庆之的一生,是沙场征战、在战场上不断创造耀眼神话的一生。
除了战争之外,在陈庆之的生命里,还有个很重要的人。
婵儿。
婵儿与陈庆之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婵儿十六岁那年,成为了他的妻子。
她长着和安齐眉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婵儿和陈庆之一起在不平凡的日子里,渐渐变老,两个人都觉得很幸福。然而不幸的是,陈庆之五十六岁那年,得了急病,眼看着就要身亡。
但陈庆之并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还有他没完成的大业,他还有他的婵儿。
这个时候,有异人出现在陈庆之面前,为他献上“恒常”。
陈庆之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迫不及待的接受了“恒常”。
然而接受了“恒常”的他,还是死了,被皇帝厚葬。
之後没过数月,婵儿也因悲伤过度死了,与他合柩而葬。
当时打开棺柩,放婵儿尸体进去的人,看见陈庆之在棺内颜色如生,觉得很是诧异,但也只当是勇将有灵,不比常人。
其实,陈庆之并没有死。
他只是因为“恒常”而陷入假死状态,从而逆转自己的时间。
於是三十八年後,恢复至十八岁模样与状态的陈庆之,从假死状态中醒了过来。
这时,陈庆之的墓已经早被盗过,棺盖被掀在一旁,墓里值钱的东西也大多被拿走。
陈庆之从棺材里坐起来,看到自己的身边,睡着一具凌乱白骨。
他从白骨发间散着的一根桃木簪,认出这具白骨是婵儿。
那根桃木簪,是陈庆之尚未发迹之前,买给婵儿的。虽然不值钱,但婵儿一直当宝贝带在身上,还常常开玩笑,说死後也要拿它陪葬。
婵儿随身值钱的陪葬物品,大都已经被盗墓贼拿走,甚至尸骨也弄的七零八落。
那根桃木簪大约正是因为不值钱,才被留了下来。
陈庆之因为一直保持着鲜活如生的容颜,盗墓贼本就心虚,看了更觉得忌讳,反而没有动他分毫。
陈庆之醒来之後看到这一切,几欲疯狂。
他试着走出坟墓,却发现世界已不是他的世界,哪里都容不下他。甚至,还有许多操灵者,想要得到他身上名为“恒常”的秘宝。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的墓室属於他。
他回到墓室,开始了幽闭的独居生活。
墓室的地下,被异人布了法阵,所以操灵者进入皆无法施展灵力。他身受“恒常”,身体永远保持在最佳状态,不饮不食也能活下去。
他的墓室对他而言,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也是他唯一的归属。
近乎诅咒的归属。
直至五百年後,宗然一行人的到来,才终於将这诅咒打破。
……
安齐眉坐在卡垫上发了一阵子呆之後,微微偏过头,然後“吓”的叫了一声,迟疑道:“你是……安奇陵?”
她看到,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青年,披散着长发,神情阴郁,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坐在她的身旁。
青年的五官和神情很像安奇陵,但她并不能确定。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安奇陵还是十二岁的少年。
青年望向她,神情和她一样迟疑迷茫,道:“安齐眉?”
“哈,是我没错!”安齐眉笑了起来,“喂,我能在白天看见你了……虽然有点奇怪,不过算了,能看见就好。”
这还是第一次,她在白天看见安奇陵,也是第一次和安奇陵说话。
安奇陵也笑了,喃喃道:“没错……是有点奇怪。你看上去,已经是大姑娘了。”
安齐眉不由错愕──
难道说,不仅仅是安奇陵,连自己也长成大人了吗?
她注意到僧房一角放着面避邪的铜镜,连忙跳下卡垫,鞋都来不及穿,赤脚冲向铜镜。
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属於成年女子的美丽容颜。
眼睛大而明亮,鼻梁挺直,红润的唇微微上翘,不笑时也像笑的模样。
“我长大了?”安齐眉喃喃道,继而又欢喜的重复,“我长大了!”
天知道,她一直以来就恨不得自己快些长大。
现在她只是睡了一觉,就长到足够大,又生得这样美丽,真是让人欢喜。
“不行,我要去见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