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风铃 (背后灵系列之三)(完结)作者:水虹扉-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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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条手臂,都以同一个姿势,朝宗然左右摇摆。
宗然忘了上船,被这骇人的景像愣在原地。
“看来,你现在还过不了河。”黑衣男人在宗然对面轻笑,“那人所发之愿,竟强大到为你阻断冥河……这景像,我於此摆渡数千年,也没看见过几次。希望你回去之後,能够好好珍惜对待那人。”
说完,黑衣男人连人带舟,慢慢消失在宗然面前。
“喂,等等!”宗然大惊,伸手想要抓住他,却抓了个空。
黑衣人不见,整条河面只余千万条洁白手臂,尤自朝宗然不停摇摆,阻止他过河。
宗然无奈,只有忍着越来越严重的头痛、越来越清晰的灼热感,独自踏上身後那迷雾弥漫的未知道路。
……
“醒了,宗然师父醒了!”
宗然抬起沈重的眼皮,听到安齐眉又惊又喜的声音。
“是啊,太好了!”这次是才让仁宝哲哽咽的声音。
紧接着,宗然又听到才让仁宝哲吩咐身边的小沙弥:“法王醒了,快去让央金姑娘停止磕等身长头!她不饮不食,不眠不休,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再不停下她会没命!”
小沙弥迟疑道:“但是……央金姑娘说过,如果法王不出现在她面前,她不会停止。”
“……扶我去见她。”宗然从卡垫上慢慢坐起来,声音带着浓重嘶哑,目光神情凝重坚定。
他虽身体仍旧疼痛虚弱,意识却无比清晰。
听完才让仁宝哲他们的话,他已经非常清楚,以命向神佛许愿,从冥河畔将他唤回来的人,是央金。
现在他回来了,他不能再让央金为他沦落到死亡之境。
才让仁宝哲想着宗然体虚,踌躇片刻之後,见宗然神情坚决,於是道:“好,我们扶法王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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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唵嘛呢呗咪吽。”
“宗然回来。”
“唵嘛呢呗咪吽。”
“宗然回来。”
磕等身长头的五天,央金的祈祷从未断绝。
……
昨夜开始下雪,直至今天也没有停。
从半空中纷纷坠落的冰凉雪片,缀在央金的头发和睫毛间,缀在央金朴素的藏袍上。
央金双目赤红,两颊深深凹陷,身形早已抖的不像样,手脚都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却仍然坚持最标准的姿势,三步一叩首。
是的,只要坚持下去,宗然一定能够回来。
央金在心里默祷着,不知是第几次将失去感觉的双手按在地面上,额头轻叩雪地。
“央金……够了,我回来了。”宗然被才让仁宝哲搀扶着,来到央金对面,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因为你的祈祷,我回来了。”
央金抬起头,看到对面属於宗然的长靴,又惊又喜。
她慢慢爬起来,跪坐在雪地上,在纷扬的落雪中,安安静静仰头朝宗然微笑。
她的祈祷,果然是有用的。
宗然回来了。
以此刻央金的状态,这个微笑实在称不上好看,配上她左脸丑陋的胎记,更是显得有些狰狞了。
然而在宗然的眼里,央金的这个笑,比他所见过的所有神佛之姿,都要慈悲动人千百倍。
是的……他爱央金。
这一刻,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爱央金。
这种爱,不同於广渡教授给他的,对待世人的大爱。这种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不由自主产生的,足以焚伤心灵的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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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然伤势稳定下来之後,西藏的冬天已经过去。
才让仁宝哲一直试图说服宗然常驻寺中,举行坐床大典,恢复法王身份,自幼向往佛门的宗然却拒绝了他,和安齐眉一起回到与央金相邻的藏棚。
噶玛和央金见宗然回来,非常高兴,当天就备下糌粑、肉、青稞酒、酥酒茶,以及各式奶制点心,约宗然和安齐眉到自家相聚。
宗然和安齐眉欣然前往。
……
到了央金家之後,噶玛和央金如往常一般,热情招呼宗然坐上座。
“往日身为客人就算了,今天我来这里,是绝不能坐上座的。”宗然笑道,从怀里掏出一壶青稞酒,放在身旁的小桌上。
“宗然大哥……你这是?”噶玛看着宗然的举动,搔搔头发,困惑不解。
“这瓶酒,如果按你们的话来说,是‘朗强’。”宗然又拿出一条哈达,双手捧到央金面前,深深的弯下腰,“我是来向央金姑娘求婚的。”
所谓“朗强”,就是求婚酒。
藏族风俗,如果男子看中某位姑娘,先要找喇嘛算他们的生辰年月,看婚姻是否吉利美满。
吉利美满的话,男子就会托亲友上门说媒,先献上一条哈达,再送上一壶求婚酒。
如果女方同意,就会收下哈达,喝下半壶酒,将剩下半壶酒转送男方。
宗然在这里没有能为他说媒的亲友,所以在打听过当地求婚风俗之後,备下青稞酒和哈达,自己上门向央金求婚。
安齐眉在一旁看着这幕,因为宗然事先没跟她说起要向央金求婚,她先是惊讶的合不拢嘴,继而用带几分怨愤的眼光望向央金。
师父是属於她……和安奇陵的,她不想有任何人介入。
央金看着宗然所呈的那条洁白哈达,看着宗然在她面前低下的头颅,只觉得心情如波澜起伏,几乎忍不住泪水。
她的指尖痉挛般抽动了几下,最终没有抬手,去接宗然的那条哈达。
不,她配不上宗然。
她明白,宗然会向她求婚的原因。那是因为,她在宗然濒死之时,舍命为宗然祈祷,令宗然对她产生感情。
但是,这附近即使最糟糕的男人,也不愿娶她。如果她答应了宗然的求婚,就委屈了宗然……宗然值得更好的女人,她配不上宗然。
就这样算了吧……就把宗然求婚的这件事,当成今後漫长岁月中,最美好的回忆吧。
宗然双手捧着哈达良久良久,却不见央金来接,於是抬起头,望向央金。
央金微笑着,朝他比了几个手势,然後摇头。
“阿姐说,她一直把你当最好最好的兄弟朋友,从来没对你有过情人的感觉,她不爱你。”噶玛惋惜道,“阿姐,你就不再考虑下麽,宗然大哥那麽出色那麽好的男人……”
央金固执的微笑摇头,走到火塘旁,用大勺子搅动锅里的熟肉。
央金虽在微笑,神态举止一如平日,内心却痛如刀绞──
阿弟啊,你可明白,正是因为他那麽出色那麽好,阿姐才不能答应他的求婚。
噶玛知道,央金虽温柔却有自己的坚持,每当央金出现这种神情和动作时,谁也无法动摇她的决定,於是只有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下去。
安齐眉松了口气,收回对央金怨愤的目光,笑道:“哎呀,既然央金姐姐对宗然师父没有意思,那这件事就算了,我们大家一起吃饭吧。”
宗然捧着哈达,眼眸中的萧索失落无从掩饰,随即又苦笑道:“是啊……这种事情,原是两厢情愿,强求不来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和央金姐姐还会是好朋友嘛!”安齐眉拉着宗然在火塘旁坐了,笑着望向央金,“央金姐姐,我们会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你说对不对?”
央金一边替大家盛糌粑肉汤,一边微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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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之後,这里的马帮,又准备踏上前往中原的旅途。
宗然拒绝了才让仁宝哲的再次邀约,下定决心离开西藏,随马帮回中原,回到苏州空涧寺,广渡师父的身边,正式剃度出家。
而在离开这里之前,他想送给央金一份礼物,一份可以让央金得到真正、完全幸福的礼物。
也正是因为这份礼物,他必须离开西藏,离开央金。
……
傍晚时分,西方蓝至透明的天空之中,绚烂落霞纷飞。
“那位喇嘛大师说要跟着宗然师父,和我们一起回中原。”安齐眉坐在藏棚的火塘旁煮肉,“因为上次南坡死的牧人太多,噶玛说他今年不跟马帮走了,留在这里带着仓木决放牧。他替我们去庙里求了护符,希望我们一路平安。”
“嗯。”宗然点头。
“宗然师父。”安齐眉偏着小脑袋道,“为什麽你跟噶玛央金他们说,我们明天下午随马帮走啊?我们明明天不亮就要出发。”
“因为,不想让他们送我。”宗然微笑,笑容依然与从前一样温暖豁达,却又添加了隐隐苦涩,“徒惹感伤,又何必呢?”
“哦。”安齐眉似懂非懂,随即又笑道,“肉煮好了,宗然师父过来吃。”
“不了,今天的晚饭我不能吃。”宗然道。
“啊,为什麽不能吃?我厨艺很好的。”安齐眉惊讶。
“……不是。”宗然微笑,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是我今天中午在央金家吃的有点多,晚饭再吃就顶住了,不如散散食。”
“哦,这样。”安齐眉点头,再不疑有它,自顾自的盛了肉汤,开始吃晚饭。
……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憎怨会,五阴炽盛。
宗然以为,央金的苦,源头在於“病”。
耳不能闻、口不能言是病,面上狰狞青印亦是病。因为这病,央金才一直没能遇上与她两情相悦的男子,无法得到幸福。
数十年前,有因果律外高人,遗通天换骨咒於世,医世间一切残障之症。
然而这救人咒法非但未曾流传开来,甚至成为禁咒之一。
只因施用此种咒法,须扭转因果律,施咒者必遭反噬。
因果律是天道运行的法则,智愚美丑,富贵贫穷,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天道,也就是命运。
这命运是好是坏,都只能依靠因果律内的力量改变。因此,无论初衷是救人还是杀人,如果在普通人身上动用扭转因果律的法力,都必遭天谴。
比如动用法力杀人的多吉仁宝哲,又比如动用法力,想要给央金幸福的宗然。
诵通天换骨咒,必先断食一餐,以净身心。
宗然借着卡塘的火光,铺开笔墨,写了封信放在矮桌上。
接着,他看了一眼在卡垫上睡熟的安奇陵,盘膝而坐,缓缓合上双眼,开始为央金全心诵咒。
(0。96鲜币)骨风铃(七)
七
“法王,马帮就要启程了。”
天色尚一片墨黑,藏棚外传来才让仁宝哲的声音。
安奇陵揉了揉眼睛,从卡垫上坐起来,替才让仁宝哲拉开帐帘:“大师,我们这就走吗?但是安齐眉还没有……”
“没关系,昨天我跟法王商量好了的,我替你跟法王准备了马车,就停在外面。”才让仁宝哲披一件毛皮斗篷走进来,笑道,“现在你们先穿斗篷遮一下,上马车跟着马帮走,没人会发现安齐眉的事情。”
“那,有劳大师了。”一直在旁打坐的宗然此刻站起来,拿起手边叠着的斗篷,展开为自己披上。
斗篷很宽大,能够从头到脚盖住人的整个身体,只露出小半个下巴。
原本只需安奇陵穿就行了,但他一个人穿又会让旁人觉得奇怪,於是宗然和才让仁宝哲商量之後,决定也一起穿了。
三人穿好斗篷,走出藏棚,一起朝马车走去。
不知为何,宗然此时的行动格外迟缓,远远落在安奇陵和才让仁宝哲身後。
“宗然,不舒服吗?”安奇陵连忙回头,搀住宗然。
“没关系……只是,现在天太黑了。”宗然摇头。
“宗然,你在说什麽啊。”安奇陵道,“现在是没有天明,但大师的手里提着灯,很亮的啊!”
“宗然……你!”安奇陵似乎悟到了什麽,踮起脚,伸出手去,一把掀开了宗然的斗篷风帽。
宗然的双目紧闭,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宗然!你、你!”安奇陵的全身都在颤抖,用力抓住宗然的衣襟,泪如泉涌,哽咽不成声,“你的眼睛!”
“啊,大概是瞎了吧。”宗然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语调温柔平和,“放心,槿芭会替我带路,我起居行动都没有问题……现在我和槿芭配合的还不够好,走路是会稍微慢一点,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习惯了,就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了。”
安奇陵在宗然怀里拼命摇头,哭的完全说不出话。
“法王,这是……”才让仁宝哲走到宗然面前,痛心疾首道,“这是天谴啊!和多吉一样的天谴!法王你究竟是为谁,扭转了因果律?”
才让仁宝哲自宗然前生就开始侍俸他,深知他性情悲天悯人,绝不会作恶,既遭天谴,必是行了不该行的善事。
宗然变了脸色道:“你们谁若就此事再继续追问下去,就速速离开,今生再不要见我!”
说完,他推开安奇陵,重新戴上风帽,摸索着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他这次走的又快又急,只觉寒风扑面而来,几次差点绊倒。
他要给央金的,是完全的幸福。
央金虽不爱他,却也把他当最好的朋友。依央金的性情,若是知道他为了她而盲眼,必定会难过一世。
他不想看到央金难过,所以选择悄然离开。
安奇陵自认识宗然以来,从未见宗然发怒,也非常害怕被宗然就此遗弃,一时间被吓到,渐渐止了哭泣,紧跟在宗然身後。
才让仁宝哲长叹一声,无可奈何跟着宗然走向马车。
追随师尊法王,是他毕生宏愿。
既然法王转生已遭天谴,双目失明,那麽也无从补救。将来,他只能好好的守护法王转生,避免这类事情再度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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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明,藏棚外传来野画眉动听的叫声,唤醒了央金。
央金如往常般从卡垫上起来,擦脸漱口之後,开始为噶玛煮饭。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天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但她心里惦记着田里的活,还有下午宗然要走的事情,一时也没往深处想。
“阿姐,早啊。”噶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