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的耳语 作者:宫部美幸-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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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老人强调着。
「吉武浩一彻头彻尾地在撒谎。他如果真在场的话,看到的应该是背后没人追却死命逃的营野洋子才对。他所说的事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撒谎?」
守闭上眼睛,靠在门上说:
「因为,那家伙是我老爸。」
老人的表情初次显出吃惊的样子。
「那男人是你父亲?」
「是啊,我知道,那家伙是我十二年前失踪的父亲,现在自称吉武浩一。为了帮助我和浅野一家,做了那不实的目击证词。」
「你怎么知道的?」
守说明了结婚戒指的事,以及吉武对所谓的「会被逮的喔」潜意识画面有关的怀疑,再加上
「那家伙叫我『日下君』,不应该这么叫的。因为浅野一家介绍我是『儿子』。现在回想,为什么当时没有察觉?」
老人定定地凝视着地板一会儿,说:
「小弟弟,可是他的身份应该很清楚。他以目击证人出面时,警方应该曾对他的身份做了彻底的调查。他根本无法伪造出身、经历和户籍。」
「我也想过这一点。可是,我曾听他说过,他以前曾有段时期在廉价的旅馆街待过。在那种地方,用钱可以买卖户籍吧。像老爸那样,想要把过去一笔抹消的人,花钱就能买到不需户籍的某人的身份。不然的话,那也可以顶替某个死在路旁的同伙的身份,这样,不就可以脱胎换骨了?」
「你说的对,这是可能的,」老人点头说:「不过,小弟弟,你弄错了。他不是你父亲。不如说,他对你和你的母亲,有很大的亏欠。」
老人再度走近录音带走带机,说:
「当他撒谎的时候,我很感兴趣。我想知道他说谎的理由,所以,试着对他做了催眠诱导。这是纪录。」
「对那家伙?」
「是的。很幸运的,我拥有能轻易接近他那种人物的职称,否则那是很艰钜的任务,因为必须打破一堵相当压抑且厚实的心墙不可。可是,当我知道他说谎的用意时,同时也知道了理由,那个男人有着死了也不愿公开的隐情呢。」
老人启动了录音机。冗长的告白开始了。对守面吾,侧耳倾听那告白,等于是在回溯封锁在浓雾中的十二年岁月。
六
十八岁那年春天,为了升大学上东京的野村浩一胸中充满着希望。
在枚川市,他家世代经营旅馆业,以土地世家而闻名的野村家,因遭逢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火的波及,房子和财产失去了一大半。此外,为了在战后的混乱中生存,资产一点一点地变卖,此时早巳不见往昔风光了。
做为世家坏的一面,是过于重视血缘,不太能接受新人,在野村家这一点尤其显着,尽管旅馆业需要柔软的头脑和商业才能,如此偏狭的观念会带来致命的打击。
浩一是野村家的长子,身负着重振老家声望的使命和重责大任。
那时,野村家仅存的只有身为世家的颜面和每个月微薄的地租而已。丈夫已死,为了独子浩一而活的母亲梅子,即使缩衣节食,也执意要送儿子到东京上大学,浩一十分了解这事的涵义。一见看似腐朽的枯木,却意外地冒出新芽,那新芽就是他。
在东京的求学生活很顺利。浩一表现优异,包括他本人在内,没有人怀疑,只要他再继续努力,势将成为有为的青年,能够担起重振野村家家业的重任。
一切都很顺遂,直到最初的不幸造访以前。
事故发生了!
浩一租屋附近有栋兴建中的大楼,当他经过那附近时,在他头顶的斜上方,工人们正在安装三楼窗户的玻璃。浩一边想着下一堂课要提出的报告内容,正好来到那正下方。撑着玻璃的工人的手松开了,吊玻璃的钢索的吊钩脱落了。强大的撞击引力,使正当其下的浩一身负须两个月才能治愈的重伤。
因为那起事故,浩一获得了极丰厚的补偿,而且年轻的他伤势也恢复得很快。他心想,两个月的空白,事后总能补过来,所以浩一在医院的病床上拚命看书度过,但是,真正令人仓皇失措的是出院后再住院的宣告。
他罹患了血清肝炎。
肝炎来自输血受到水平感染,现今已是众所周知,而预防方法的研究也在进步中。这件事意味着,浩一遭遇了双重的不幸。为避免因出血而死所做的输血,把他后来一年的学生生活全糟塌掉了。
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母亲梅子却病倒了。轻度的脑溢血,生命虽无大碍,但是伴随而来的经济问题,逼迫浩一面临几乎毫无选择的窘境。二十一岁的浩一,以「中途休学」这种非出自本意的形式离开了大学,而比这更让他不题意的是,浩一就职了。
儿子就职时,迷信的梅子请熟人为他算命。熟人说道:
「运势虽强,名字却与事故难以绝缘,改名可能会比较好。」
完全因从天而降的不幸而气馁的浩一,并没有听从。他想说的只有:「不公平。」
初进入社会,浩一在市中心一家中型规模的不动产公司当员工。没有比这更糟的工作了,浩一本身的挫折感,以及与之相反的反常的优越感——自己本来就不是该待在这种地方的人,使他成为一个别扭、不快乐的男人。待人态度之差,对同事采取了嘴里虽没说出但却分辩得出的侮蔑态度,让他树立了敌人,别人对他敬而远之,并进而对工作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于是,他不停地换工作。履历表的职业栏里,填满了各种公司的名称,都写着「因个人原因辞职」。离职的公司中,有的连名称都记不起来,在提给下一个就职处的履历表上,像那类的公司就跳过去,适度地修改空白的年月。虽然那一段期间很短,但对所有事都感到厌烦,那时就和流浪者一棕,在廉价旷旅节生活。
三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浩一被一家运输公司采用了。工作是和总务相关的事务,这家小规模的公司中,男性内勤仅他一人,帮到客户那里打转的总经理提皮包,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当时的客户其中之一便是新日本商事。
两人相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吉武直美,那时是个年方二十二岁的学生。在结婚典礼上,当提到哪一方先「一见钟情」的?答案是女方。对涉世末深的她面言,比起周围那些在双亲保护下,未来获得保证的青年们,像浩一那样谈生意时坚忍地把皮包搁在双脚之间,不让谈话停滞地快速翻阅文件,充满玩世不恭味道的男子,显得有魅力得多。
而且,在她所不熟悉的世界中钻营的野村浩一,相貌遗传自以美貌出名的母亲,虽然遭遇了接二连三的不幸,然而相貌丝毫不损。
屈服于女儿强烈的意愿,新日本商事的总经理开始调查浩一的身世。总经理最介意的是他那比手臂还长的曾就职公司名单。滚石不生苔,直美的父亲足相信那句话中坏意思的信奉者。如此频繁地滚动,什么都学不到,终究是两手空空如也。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在那很长的名单中,从另一层意义来看,倒是有件事引起他的注意。
野村浩一过去就职的公司,职种和工作内容各行各业都有,但却都是现今开始成长或已在成长中的行业,有些原本是籍口无名的小企业,但如今已在那领域崭露头角的例子。
这是偶然吗?直美的父亲以身为新日本商社总经理的头脑,思考着。
但并非偶然。无论是以何种理由换工作,独生女钟情的这个青年有先见之明——更直率地说,嗅觉很灵敏。而本身也是白手起家的直美父亲熟知,仅有这种先见之明,并非靠训练和教育即能培养。
浩一与直美在那一年年底结婚。浩一在新日本商社就职,开始工作。曾思考过重建野村家的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入赘做女婿,结婚典礼预定于直美毕业后举行。
然后,与事故无法绝缘的名字所唤来的最后、最大的不幸,在野村浩一即将成为吉武浩一的一周前降临。
七
十二年前,三月。
前夜从东京出发,进入枚川市的时候,浩一爱车内的钟指着凌晨五点十五分。细雨一丝丝地敲打着挡风玻璃,市镇笼罩在冰冶的水蒸气中。
为了一周后举行的结婚典礼,他回枚川接母亲。预定在老家过一晚,把到现在为止无法在电话和信里道尽的事向母亲禀报,然后再一起回东京。没有什么事比得上让母亲亲眼见到这终于到来的机会(虽绕了远路,但终于回到预定的路线)更让人安慰的了。
进到市区后,他稍微绕了一下路,没有直接进入国道走中央路,而是在车站前右转抄捷径,打算先在包围市镇的山脚下绕一圈后再回家,他想享受凯旋的乐趣。
车窗的右边,看得到曾是野村家所有的小小高山。山顶上已整好了地,建筑中的休闲饭店的钢筋耸立在黎明前紫色的天空中。
「九月一日开张!」电灯照在鹰架上的横招牌上。
并非作梦,浩一心想。新日本商事要出手经营休闲饭店,现在虽然很困难,但并非不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等他实际掌握经营权时,一定会这么做。
等到那一刻来临前,要充份地贮蓄实力。他已在思考新日本商事的经营方针,必须朝向更大众化的路线扩大。提升大众水准的时代,一定会到来。
车子绕了市镇半圈,来到与市区西边的道路交叉处时,雨势越来越强,雨刷虽在动作,但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清晨的捷径上,不见任何擦肩而过的车子,也看不到路人。他稍微在加速器上加了马力,和气候相反,他的情绪很高昂。
车子很顺畅地加速了。这辆车是直美送的。 「用这辆车去迎接母亲……」,从她手里拿到的钥匙还留着她的体温。
先看到有个黑色人影,还是先踩了煞车?他已下复记忆。宛如从薄雾中游出的人影,和出现时一样瞬间消失了。随着沉重的冲撞声,车子大大地震荡了一下后,他急忙煞车。浩一的身体因反弹力向前冲了出去。所幸附有保护驾驶缓冲装置的方向盘减低了冲击,他毫发无伤。
四周的一切全静止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动着。搁在仪表板上的手有如脱色般苍产匕。
他打开门走到外面。他的鞋子陷在泥泞中,滂沱大雨猛烈地敲打他的肩膀。
一整团破布似的东西掉落在路旁。那块破布有脚,仅一只脚穿着鞋子,脱落的另一只鞋子掉在浩一的脚旁,近得叫人心惊。
浩一一步步地拖着脚走近。
破布一动也不动。他蹲下去触摸对方的脖子,脉搏已没有跳动。
那是一个和浩一年纪差不多的男子。右眉下方有颗黑痣,脸部有一半像插进水洼似的倒卧着,压在下面的左耳有一条血流冒了出来。浩一抖着手抱起那人的头部,那头像刚出生的婴儿似地摇晃不稳。
浩一的手放开尸体,手掌在膝盖上擦了好几次,从脖子灌进去的雨水,使浩一的背脊发冷。
男人所撑的伞,伞柄朝上掉落一旁,伞内也浸满了水。
右手边的山林中,鸟儿高声地叫着。
浩一环顾四周。
这是郊外。曲线缓和的道路朝森林方向延伸,终于被隧道吸了进去。曲线最宽的地方有个倾斜的号志,是无人平交道。左手边房舍的墙壁上,用油漆写着「枚川染物公司」的老旧仓库并排在那里。
没有人。
要逃就趁现在。他再一次搓揉着手,混身湿透地呆立着。
要逃就趁现在。雨把轮胎的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
仿佛回应着内心的声音,他缓慢地摇着头,对着以活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仰视着天空的尸体说道:
「我没注意,」
他想辩解,
「我看不见前面。」
喂,逃吧。你想断送未来的一切吗?
突然,背后响起巨大的警告声,他像被恫吓地跳了起来。无人平交道的号志开始闪灭,栅栏卸下,火车要通过了。
浩一茫然地望着号志灯,当、当、当,警告声响着,上下并排的红色灯交互闪灭。上、下、上、下。
驾驶员会注意到吧?火车上看得到尸体吗?乘客看得到吗?
当、当、当。
血倒着流。浩一跑上去抱起尸体,拖到车旁。打开车门,又推又拉地拖着被雨淋得湿透了的尸体,好不容易推进了后座。
他跑回原地检查了一下地面,抓起伞折好,扔到尸体旁。流进水洼里的血被雨冲淡了,流了出去,不见任何血迹。
要坐上车时,他被鞋子绊倒,是那人脱落的另一只,他死命地捡起来扔向尸体,把尸体的脚再往内塞,关上门的时候,火车伴随着轰隆声疾驶而过。
自己是怎么驾驶的、想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路溅起水洼里的水,把车子驶到家门口。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凹下的挡泥板和剥落的涂料,他将车头先驶入车库。
母亲梅子听到声音,走出来了。那车库是在狭窄的庭院里竖起柱子、上面再用塑胶布遮住的简单篷子。为了浩一开车回家的次数增加,梅子把微薄的存款倾囊花掉,匆忙地盖了这个车库。不需要太好的车库,屋子马上要改建了。他对着不想离开枚川的母亲,做了这样的约定。
「回来啦……,怎么了,那表情……?」
听到母亲的声音,他终于哭了出来,为了压抑哭声音而咬住了舌头……
梅子没有责难他。听完他的话后说:
「尸体必须想办法处理。」
把兴建车库时铺车篷用剩的塑胶布铺在后面房间,尸体就搬过去放在上面。梅子很冷静,而且相当谨慎。因脑溢血后遗症,她的右手已不能动,但指示浩一的声音很坚定、不紊乱。
浩一遵照指示,剥掉尸体的衣服,揉成一堆塞进纸袋里。从那人上衣口袋掉出的钱包,里面放着驾驶执照和身份证。
「日下敏夫。妈,你知道吗?」
梅子仿佛从他手上抢过去似的,把钱包和其他东西一起塞进袋子里,绑好,才答道:
「市公所的助理财务课长。」
浩一用塑胶布捆紧尸体,绑上绳子后,藏在后面的房间。
「车子怎么办?」梅子说道:「碰撞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