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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盗美贼 作者:帕斯卡尔·布吕克内-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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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心,德国人在那儿。我会通知您的。”

  她斜着眼睛看我,看我对她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有何反应。然后,她又一头栽倒在床上,立即就睡着了。我用一只新手套擦了擦她的脸——我有点惊慌——又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我又产生了一些矛盾的感情,慢慢地琢磨着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在楼梯上,我遇到了一个神甫,他长着童男似的脑袋,行走如飞。上帝打呼机叫他呢!快去进行临终涂油礼,还有一个合同!

  一回到天花低矮的一楼大厅,我就重新忧虑起来。这时,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既坚定又缺乏根据的信心,不容反对。去求邦雅曼·托隆,让他给我讲完他没有讲完的故事。好像我会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安慰,他混乱的故事将有助我理清我内心的混乱。他激怒我,却又让我离不开他。他说的是真是假,这并不重要,只要他说的故事是对准费迪南的重型武器,是敷在我伤口上的香脂。所以,尽管3小时前我还骂过他,我还是去了内科,没敲门就闯进了他的房间。他假装睡着了,我摇醒他。他睁开眼睛,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我知道您会回来的!我们有约在先,您可别忘了!”

  他的沉着使我吃惊。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约,但为了治好您的病,我想您有必要讲完您的忏悔。”

  他露出一副懊悔的样子:

  “您刚才对我粗暴,甚至伤害了我。”

  我欲言又止。

  “好了,我很抱歉。当时我心里很烦。”

  “主要是您被我说的故事吸引住了,不是吗?”

  他再次扭转了局面,成了我求他了。

  “到一楼咖啡厅前面找我。我会通知监理员,说你要跟我谈话。”

  我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砰”地一下关上门。我敢肯定这个骗子会来的。重新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会非常高兴。我恨自己太相信他的无稽之谈了。我无法保持当医生所需的中立。那天晚上,我完全是无意识的。

  半小时后,邦雅曼·托隆穿着一双破拖鞋来找我了。他出门时,又遭到了两个担架员的挖苦。他在我旁边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我们俩坐在走廊里。走廊有栅栏,通向地窑;对面是工会的常设接待处,还有这个时候已经关门的酒吧。月光把花园照得几乎亮如白昼,把它切成潮湿而翠绿的几大块。我们好像是在剧院提词员所在的地方。在巴黎,盛夏季节,不是黑夜降临,而是白日在黎明大发光芒之前渐渐地暗淡。这个时候,几乎没什么人,除了牵着狗的保安在找流浪汉,把他们赶走。城里吹来一阵风,但我们丝毫没有感到凉意。蚊子和苍蝇围着电灯泡嗡嗡地叫着。门在远处“乒乓”作响,风机的嘈杂声从地下传来。我们感到脚底下整个医院在颤抖,就像有个动物躺在我们脚边发抖一样。我沉重得就像胸口上压着一块石头,几乎看不清邦雅曼。月光太亮了,反而使走廊更黑,黑影和幻影就像在跳芭蕾舞。

  邦雅曼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接着昨天晚上的故事往下讲。巴黎的市中心隐约传来一阵嘈杂声,圣母院的大钟每15分钟敲一次。我们就像两个幽灵,坐在黑暗中谈话。我好像觉得,这个陌生人的故事是黑暗本身在说,它凑到我耳边喁喁私语。

  
  









第三章 暴风雪中的避风港

  就这样,我们就来到了小木屋。小木屋被炉火照得通亮,就像搁浅在高山上的一艘船。在汽车上发了几小时的愁之后,您可想而知我们是多么高兴。我们都快冻僵了。木屋很宽,墙很厚,巨大的屋顶几乎要碰到地面,我感到十分敬畏。雷蒙——这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的名字——擅自拿走了我们的行李。这个矮矮胖胖、老是咕咕哝哝的人,我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挺可怕的。他打开大门,请我们跟着他。一进门,热气就扑面而来,我们好像钻进了动物温暖而柔软的身躯。穿过隔冷间,我们走进第二道门,对面是一个长长的前厅,墙上挂着鹿角和野猪皮。我们闻到了一股令人垂涎的饭菜香,还以为自己是在饭店里呢!

  有堵墙上嵌着一个半开半掩的壁橱,里面露出衬着皮毛的厚鞋、雪鞋和滑雪棒。我们还来不及走几步,雷蒙就抓起一把好像是皮毛做的扫把,拍打着我们的小腿和滑雪运动衫,让雪掉下来。雪落在一个大门毡上,马上会融化掉的。

  接着,他把我们推进一个火烧得旺旺的客厅,要我们在那里等“老板”。我们可不希望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是屋子的主人。客厅里堆满了精装和平装的书。我放心了:爱读书的人不会太坏的。到处都是浓郁的木头味,很好闻,让人心平气和。壁炉上方挂着一幅所谓的万物虚空画①:三个死人头叠在一张脸上,这张脸既像是小孩的,又像是姑娘的,也像是家庭主妇的。有几个天使在这些头上飞。我还以为会看见农家装饰呢!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地方,这种奢侈近乎疯狂。这个住处在和山上的居住条件作精彩的较量:在最差的环境中创造出最舒适的居所。埃莱娜为自己的裤腿脏感到遗憾。我心里一动:在家里,只要她关心自己的衣着,就表明她恢复常态了。她一副疲惫的样子,朝我微笑着。看到她用手抚摸桌子、椅子和书架,我知道她一定很满意我们舒适的临时住处。

  ①万物虚空画:欧洲的一种表现万物皆空、画着头盖骨的静物画。

  终于,房东进来了,他亲切地向我们问好,声音十分洪亮:

  “欢迎被冻坏的人!”

  他说他叫杰洛姆·斯泰纳。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依然响如洪钟。我原以为会遇到一个孤僻的人,没想到他有礼貌极了。他是60年代①的一个悲怆感人的残余分子,被流放到汝拉山脉的这座高山上。他的衣着还带有当年的痕迹:圆领衫衣外套着一件印度式背心,穿着皮裤和高帮皮鞋,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大戒指。他属于那种停留在某一时尚上的人,因为这种时尚与他们最成功的时期密切相关。他身材高大,腰宽体胖,我估摸他在55岁以下。他的脸很光滑,除了眼皮下的两个眼袋外,几乎没有一条皱纹。他的眼膜薄薄的,像是用纸做的。一头漂亮的头发立即就引起了我的羡慕:油光发亮,银光闪闪。他不时用手去摸,好像在赞叹自己头顶有那么漂亮的头发。头发披在他的肩上,就像是凝固的瀑布。他轻松地向我们微笑着,略有点勉强。我说:

  ①1968年,法国曾爆发极“左”的学生运动。

  “很冒昧,打扰了。”

  “别抬举我了。我想,我们能相遇,这是缘分。这里是小西伯利亚,法国最冷的地方,温度可降至零下40度,方圆几公里荒无人烟。我们有时候被大雪困在这里,好几天不能外出,甚至连邮递员也不敢夹。据悉,在未来48小时内,风暴还要增强。电话坏了,电缆已被风刮断。我们现在还有电,这真是奇迹!电随时可能中断。可你们怎么会迷路述到这里来的?”

  埃莱娜简单地向他介绍了我们的不幸遭遇,感谢他接待我们,并赞了几句他的房子。

  斯泰纳先生脸上的轮廓很柔和,是个英俊的老人。他走过之处,身后留下一股暗香。看到他紧贴皮肤的不自然的古铜色,我敢打赌他曾化过妆。他双手细腻,声音洪亮,头发漂亮,像个高级教士,又像个海盗。

  我们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个来小时后,他邀请我们与他共进晚餐。当然,雷蒙已为我们准备了一间房子。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们都不忍心反抗。在隔壁一间更大的房间里,餐桌已经备好了,桌上放着瓷器餐具和水晶酒杯。餐具桌上放着一盘各式奶酪和一篮水果。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受到如此款待。谢谢上帝,让我们遇到了如此有教养的人。我看到的尽是吉兆。雷蒙做事一丝不苟,他既是厨师,又是管家,在我们周围奔忙着。他首先给我们端上来的是豌豆汤,然后是又嫩又白的小母鸡肉,上面有一层汝拉山式的焦皮,一放到嘴里就化了。这是一场盛宴,我很自豪最近在美食方面学到了不少知识,俨然像个行家一样细细品尝。我们喝的是当地产的一种红酒,散发出榛子的味道。餐后的巧克力蛋奶酥更是香气扑鼻,我要了三次。菜这么多,这么好吃,埃莱娜不禁发出了惊叹,对厨师大加赞赏。

  “其实,你们对雷蒙一点也不过誉。你们的运气也很好:他预感到有暴风雪,今天上午进城采购了奶酪、蔬菜和肉。在这海拔1200米的地方,冬天很少有东西卖。这顿丰盛的晚餐应归功于他的辛劳。”

  雷蒙和他的主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真没料到。因为这在法国的这个角落里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一个具有良好的教养,另一个则显得粗鲁。那个干力气活的人眼珠山突,嘴唇永远有点湿,确实很丑,丑得几乎让人吃惊。他好像是一块黏土,造物主在捏他时累了,一边捏一边睡觉。但失败的作品往往比成功的作品更有创造性。在这个五官不正的造物身上,有些东西既让人反感又让人好奇。雷蒙的脸上总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生下来时就刻在了上面。他以“您”称主人,而主人则以“你”称他。主人说什么他都点头同意;主人说俏皮话他便露出不整齐的黄牙跟着笑。杰洛姆·斯泰纳任他笑,有时太过分了,便命令他不准再笑。但这种命令雷蒙没遵守多久就又违反了。显然,两人之间一唱一和已非一朝一夕。雷蒙是他独自雇来捧场的,给他建立了一个家庭。我们感觉到有种习俗使斯泰纳先生很尴尬,在这闭塞的地方他不得不予以原谅,但不希望别人看见。这个仆人虽然很矮小,但很了不起。他双手捧着叠在一起的餐具,不但不会失手,而且胳膊底下还夹着一个空酒瓶。我不安地看着他在我们周围走来走去,鞠躬一弯到底,活像喜剧中的仆人。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他,心里气得不得了。

  我吃得很香,狼吞虎咽地吃完甜点才罢休。吃饭时我应该说说话的,但我嘴里塞满了东西,舌头不听使唤了。我吃得太快了,觉得有点不舒服,很希望我的女友能给我按摩按摩肚子,以便我消化。我坐在椅子上,双脚乱动,无话可说,成了配角。相反,埃莱娜却滔滔不绝。我们的卞人很高兴有人陪他说话,不断地恭维埃莱娜。他一看我,埃莱娜就截住了他的目光。他是个律师,老家在他痛恨的巴黎。他很少回首都,除了有特别的事情。他热爱人自然,在这个高海拔的地方寻找肉体与精神的快乐,用他的话说,是“在这高山之巅摆脱人间的俗气”。和他生活在这里的还有他太太。他太太是个哲学教授,临时外出了,如果路没断的话,她应该随时都有可能从里昂回来。

  通过种种难以察觉的细节,我感到斯泰纳想讨好埃莱娜:他回答机智,说话绘声绘色。埃莱娜是个忠实的听众,天真地放声大笑。然而,在东道主的这种风趣背后,我注意到有一种哀伤。埃莱娜每次兴奋得哈哈大笑时,都显得那么轻松和可爱。而这时,斯泰纳往往黯然神伤,脸色有点不好看。我发现他心慌意乱,他和埃莱娜之间年龄的差异使他感到失望。他甚至问她:

  “为什么到一个与世隔绝的老人家里来惹他?”

  我窘极了。

  埃莱娜纠缠他,挑拨他,鼓动他讲出自己的秘密:

  “您经历了一个特别的时代,从头到尾给我讲讲吧!”

  斯泰纳不用别人求他就讲了起来:

  在1968年5月的那场运动中,他曾是个托洛斯基分子。他对那场运动深恶痛绝,但后来证明这是不公平的。他后来转向了美国的反文化运动,四处旅行,到过印度的果阿、西班牙的伊维萨岛和印尼的巴厘岛这神圣的二角。他动情地回忆起那些理想的地方,在那里的废墟上,他曾得到过短暂的成功。他告诉我们,他打算以当年的条件,重走印度之路。埃莱娜听得心醉神迷:

  “这太诱人了,可惜我晚生了30年!”

  “啊,不!你们前途无量。你们能用新的目光发现世界,第一眼看上去就能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年轻人喜欢奇迹,他们是对的。”

  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埃莱娜崇拜左派,我认为这是不理智的,尤其是在她那种情况下,我从来就憎恨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残余分子:他们让您因为没有分享他们的幻想而感到耻辱,也让您因为没有失去这种幻想而感到耻辱。今天,他们像昨天一样,一心要保持权力,不让后代得到它。但我没有理由感到恼火:斯泰纳并不想自吹自擂,他不过有点伤感罢了,因为昔日的辉煌不再。他轻易地承认自己的缺陷和悔恨,那神态似乎在说:现在轮到你们啦!好了,我们是好朋友,没什么可生气的。

  饭后,我们的主人由于烧酒和暖和,脸有点发热,他漫不经心地就我的生活提了几个问题。他心不在焉,我也便三言两语,敷衍了事,怕他感到不耐烦。他问我和埃莱娜是怎么认识的,我随口编了一个小故事。他脸带微笑,用嘲讽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一一凝视着我们,看了很长时间,好像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把我们连结在一起的。我觉得受到了冒犯:他是不是以为我不配跟像埃莱娜这样的女人一同出来?他是不是发现我是个陪贵妇人玩的面首?我生气了,两眼冒火。我竭力克制住自己,忍不住几次打呵欠。我的伙伴们继续滔滔不绝,好像他们所提到的名字和话题,其目的都是为了回答这么一个问题:我们是否属于同一个阶层?埃莱娜以聊天作为这顿饭的代价。她真情流露,弄得我很痛苦。她是个王后,高贵而漂亮,我是她的子民,一个为她服务的毛头小伙子。她说话挺急,斯泰纳先生说话却“嗡嗡”的,像虫叫那样。他说得很慢,声音很低,我迷迷糊糊,好像觉得是收音机没关,放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出来的。说了几小时的话,斯泰纳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目光黯淡了,头发贴在脑门上,不再像刚吃晚饭时那个有点自吹自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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