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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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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纯属多虑罢。若因其父生性耿直便如此担忧,未免太本末倒置了。”
    “言之有理。不过仔细打听,又发现亨右卫门先生之所以如此谨慎,似乎也是因为担心财产为外人所觊觎。然而,据说这并非出于守财吝啬——”
    “是为了其儿孙?”
    又市啪的一声放下了手上的花札说道:
    “也就是说,他如此谨慎用事,是为了预防留给儿孙的财产为外人所侵占?”
    “似乎是如此。唉,总而言之,若只是纯粹玩玩,理应不至于喻越分寸。但或许是出于经验阙如,不知该适时收手,只怕会逐渐玩出感情来。有了情就会有依恋,若还有了孩子,必定更是疼爱有加,或许还因此将之迎娶进门续弦——接下来的可就麻烦了。自己的儿子年纪也到了,再过不久或许就要抱孙子,如此一来子子孙孙加上后妻,一家人难免为财产起争执——或许其担忧就是出于这类未雨绸缪的深谋远虑罢,毕竟这种事其实是屡见不鲜。虽然这场御家骚动(注18)应不至于发展到武家般的严重程度,但时下这类纷争在商家已是颇为常见,因此这隐忧其实不难理解。只是……”
    百介双手按在膝上,往前采出身子说道:
    “据说在十年前——亨右卫门先生还是有了女人。”
    “噢。”
    “据传这女人来自京都,但关于其出身、或两人结识之经纬,小弟则未能采听详细。不,该说是详情无人知晓。”
    “是个京都女人?”
    “只听说操的是京都口音,亦听闻其态度优雅、举止大方——总之想必是个尤物罢。不过情况正如同他自己所担心的——他在这关系上果然还是喻越了分寸。亨右卫门先生在这场迟暮之恋中,似乎完全让这女人给迷得无法自拔,到头来终究还是决定将她给娶进门当后妻。”
    噢,又市又应了一声,并盘立起一条腿。
    “听起来他可是打算认真了。”
    “应该是认真的罢,不过事情可没那么顺利。从儿子、掌柜、到所有伙计,大家全都反对这门婚事。”
    “她不是个好女人?”
    “不,据说也并不是什么坏女人。”
    那么,还是为了担心引发财产继承的纠纷罢——又市问道。
    “亦非为了这个。”
    “不是么?”
    “并不是。其子名曰荣吉,据说个性淡泊名利,完全不适合行商,而且还是个独子。甚至曾就继承家业一事表示,父亲若为续弦再娶又生了孩子,自己愿意自家业经营抽身。其子目前仍为单身,但甚至曾言哪天自己成家了,将把家业分给掌柜及伙计——可见其精神至为可嘉,分此反对的理由应非恋栈家产。毕竟其父原本不近女色,大概是单纯质疑父亲如此仓促决定,是否有失妥当。换成小弟,应该也会有此担忧罢。”
    “噢。”
    又市以敏捷的动作解下了头巾。
    “不过先生,这种事其实也无须如此担忧。毕竟有人糊里糊涂地进了门,便与素昧平生的对象结缟三十载,亦有人只凭一见钟情,就当了五十年夫妻呀!”
    话是如此没错——百介回答道。
    只觉得男女之情这种事还真是难解。
    “虽然或许尚有其他缘由,但正如又市先生所言,周遭反对的理由的确有失公允。据传女方态度从顺,对此事不表任何意见——当然,她也没立场说什么就是了。但亨右卫门先生丝毫不愿让步,到头来还是强硬地为自己定了这门婚事。这下旁人可就无计可施了。毕竟是父亲、老板的决定,大家自然是不敢不从。虽然对商家或许将造成问题,但这下只得抛开先前的纷纷扰扰,暂时放下家业继承的争议,先将这场婚事给办妥。”
    只是——话及至此,百介装腔作势地卖了个关子。又市笑着说道:
    “看来事情就是没那么顺利?”
    “正是如此。礼也行了,门也进了,到了大家准备举行婚宴大肆庆祝的当天——新娘子却突然消失无踪。”
    “消失无踪?”
    “是的,人就这么像一缕烟似的活生生地消失了。这下金城屋可起了一阵天翻地覆的大骚动,所有伙计倾巢而出地出外找人,同时还报上衙门,祭出大笔赏金寻人,但到头来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原来如此——又市叹声说道,放下跪起的腿恢复原本的盘腿坐姿。“过度思念失去踪影的新婚宝眷,让这巨贾完全变了个人?这思念之情——让他日渐消瘦?”
    “正是如此。头一年还拚命找人,到了翌年则是终日以泪洗面,人也就愈来愈衰弱了。儿子和伙计全都无计可施,原本以为他再怎么难过,迟早也将忘却此相思之苦,只要回头投身商务,内心伤痛便不难平复,因此暂时观望了一阵子。只是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还每况愈下。”
    又市眯起眼睛,以眼角余光朝堆在一旁的被褥瞄了一眼。
    “听来十分不妙。”
    “的确不妙,据说有阵子甚至连口饭都咽不下。”
    “那么——”
    这御行敏捷地望向百介。
    百介慌忙避开他的视线。
    “要小的找的人,就是这新娘子?”
    “是的。”
    “还要找她做什么?”
    这女人都已经抛弃他了不是?又市诧异地问道。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由,这女人毕竟已让金城屋的声誉蒙尘、也让老板蒙羞,为何还须再见上这一面?该不会以为过了十年,和她就有机会再续前缘了罢?”
    “这——”
    百介哪可能懂得这种微妙的男女之情。但虽然不懂,至少也认为这女人根本不可能回头。
    更甭提再续前缘了。
    婚都逃了,必定有个逃婚的理由,加上又是到了婚宴当天才逃的,想必是有了相当程度的觉悟。无论为的是什么理由,当年在这种状况下都敢逃婚了,事到如今不论再做任何努力,这破裂的姻缘应该已是无法弥补才对。
    而且,都已经过了十年的漫长岁月。虽说再严重的摩擦经过这段时日,也可能会消弥于无形。但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不论经过多久,都只可能加深,而不可能被掩埋。不,应说是这种距离,只会让人随时间流逝而渐行渐远。
    只是——
    “只是什么——?”
    又市露出一个罕见的讶异表情问道。
    “其实——”
    有人在江户看到了她,
    这女人她人在江户——平八是这么说的。
    “据说——前年金城屋有位伙计前来江户洽公时,看到了这个女人。”
    “她来到了江户?”
    “对,而且令人不解的是,据说那女人的打扮,教人‘完全看不出’她是做什么的。”
    “看不出是做什么的——是副什么模样?”
    “噢,总之她看来不像是嫁人了,至少不像是嫁入武家或商家为妻的打扮,也不像在哪儿任职干活。不过装扮并不贫贱,反倒还有几分奢华。不过这位伙计也表示,她看起来并不像个娼妓流莺之辈。”
    “装扮奢华——?”
    又市再次磨蹭起下巴来。
    “是的。至于是什么样的打扮,小弟所能联想到的大概只有阿银小姐那种艺人装扮罢。总之这方面详情小弟并不清楚。只是一听到这消息,原本快忘却相思之苦的亨右街门先生又——”
    平八以鬼迷心窍形容他从那之后的举止。
    只是百介并不直接转述平八的话,而是在措词上力求谨慎。
    百介完全无法相信,竟然有人会为这种事如此疯狂。
    若是囫囵吞枣地听信平八所言,亨右卫门后来的举止的确是明显脱离了常轨。
    听来的确仅能以鬼迷心窍来形容。不过——
    世上原本就有许多教人难耐的伤痛,相信有些更是会让人精神错乱到失衡崩溃。不过亨右卫门可会如此脆弱?与挚爱别离的确教人心酸,但也有不少痛失子女、配偶,或遭逢其他类似境遇者,绝非每个都会因此错乱。
    亨右卫门并不是死了妻小或父母遇害,不过是想见见一个逃婚的妻妾罢了。一个人——真会为此发狂?
    更何况亨右卫门还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商家老板,又不是个稚龄孩童,一个懂是非又重体面的长者,岂可能为女色疯狂到”这种”程度?虽说爱恋是盲目的,但这也得有个对象才算数。若钟爱的对象人都跑了,这场梦岂可能不醒?
    百介顿时哑口无言了起来。
    “又开始有些……”
    小的懂了,又市点了好几回头说道:
    “听来的确不妙。”
    “是的。总之他就是想见那女人一面,想到了几乎疯狂的程度。这小弟实在是完全无法理解。据说他成天又哭又闹的,一到晚上就上街徘徊,活像个巡夜打更的走遍每条大街小巷,像在找走失了的猫似的直呼那女人的名字。白天则是四处游荡,以数人难解的方式到处散财——整个人已经是支离破碎了。”
    “如何个散财法?”
    “噢,据说他终日流连小间物屋(注19)或吴服屋(注20),大肆搜购和服、梳子、或发簪什么的。最后甚至开始买起了木材。”
    “木材?这可就费人疑猜了——”
    又市蹙眉说道。的确,这百介也完全无法理解。
    “岂不是么?而且还是一根一根精挑细选地买,想必还花了不少银两罢。原本一切都瞒着家人和店内掌柜,但到这地步哪可能不被拆穿?这下大家全都知道了老板的挥霍行径,个个为之惶恐不已。和服或化妆品什么的还不难理解,但这下连木材都给买来,可就没人当他神智还清楚了。请问,又市先生可看得出什么道理?”
    “这……小的从没在木材行买过东西——”
    因此欲参透也无从,又市回答。
    “对不?的确是教人难以理解。金城屋里的伙计当然也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再怎么家财万贯,能散的财总会有个限度。这下大伙儿只得逼老板说出缘由,亨右卫门先生却厉声表示无可奉告。到头来他从江户和大坂请来为数众多的工匠,盖了一座宏伟的宅邸。”
    “宅邸?”
    又市不解地歪着脑袋。难道就连这个御行也对这举动感到费解?
    “是呀,一座宅邸。似乎是特地为了迎接那女人回去而盖的。”
    “特地为她准备的新居?”
    “应该是罢。据说还是座宫殿般的豪宅呢!接着他便表示如今已万事具备,命店内伙计及早把那女人给找回来,还吩咐找着人时得告诉她:一切均已准备妥当,这回都将‘合她所望’。”
    “噢!”
    又市也不知是为了何故惊叹道。
    “期望?”
    接着这小股潜又将这两个字给复诵了一遍,旋即低下头沉思了起来。
    “据说亨右卫门先生表示只要这么说,那女人就一定会回头。想来也有道理,就连豪宅都盖了,这下还真是作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着她回去了。不过那女人毕竟就连在婚宴当天都要逃婚,想必即使做到这种地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罢。这回一切都将符合她的期望这句话,似乎也太——”
    未免也太恋恋不舍了。
    “而且亨右卫门还表示,一天不把那女人带回来,自己就一天不踏出这栋宅邸,从此就把自己关在那座豪宅里,终日足不出产。”
    “自囚么?”
    “是的。怪异举止之后,接下来又搞起了自囚。店里的伙计们这下可真的伤脑筋了。先生说这奇不奇怪?难道真有可能发生?”
    当然有可能,又市回答道:
    “毕竟清姬(注21)都能因苦恋折磨而化身成大蛇了,无知的凡人在爱恋之路上岂懂得拿捏分寸?不过,一般人等成不了什么事,到头来也只能默默承受。可怜的是这位巨贾就是因为家财万贯,才会有此作为。”
    原来如此。
    他的所作所为,的确都是有钱才办得到的。换作一个穷人,即使想这么做也做不来,因此只能如又市所说的,让满心苦闷随时光逐渐淡去。而亨右卫门再怎么知情达理,却又拥有供自己做此无谓挣扎的丰厚财力。
    原来——有时富裕也可能是一种不幸。
    “总而言之——看来这并不是两人能否复合的问题。想必亨右卫门先生儿子求的,不过是父亲能恢复正常,因此可能认为只要能见上那女人一面,父亲应该就能心服了。见了面若还是不成——应该是不会成罢,至少也能让他死了这条心。总之再这么耗下去,说不定两人就将成生离死别,父亲的苦思之情也就至死都无法平复了。”
    事情可不会如此顺利,又市说道:
    “痴情苦恋无药可解,色道地狱有如无底深渊。不过先生,这地狱只要下个一次就会下第二次,下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见着了对方将更为迷恋,见着后分手至为痛苦,分手后却更为恋栈——若一个人的思念之情如此强烈,事情可就难以收拾了。要挥刀斩断这烦恼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是么——?”
    百介诚惶诚恐地问道。
    “不过——这种差事本来就是小的这种小股潜的本分。只是,先生呀……”
    又市再次抽出一张花札说道:
    “为见钟爱的女人一面而差人四处搜寻,乍听之下或许像个佳话美谈,不过这种事可不是这么容易有个结果的。是要让两人终生相守还是就此远离,到头来还是非得做个决定,否则绝不可能有个善终,先生,不论是要让人相守还是分离,要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得有相当程度的觉悟。小的这舌灿莲花,有时可是能定人生死的。”
    想必还真是如此。男女之情看似单纯,其实若稍有差池,也可能酿成大祸。当然,这种事已经超乎百介所能理解的领域。
    小的对此可是感触至深,又市说道。
    “感触至深?”
    “是呀。小股潜原本就是个靠诳骗他人吃饭的差事。但虽说是诳骗,若是惹人憎恨,生意可做不成。再怎么说,靠欺瞒糊口毕竟还是得讲道义。在无法开花的不毛之地上要尽诳骗手段,使其化为百花盛开之乐土,方为小股潜应循之正道是也。”
    “这小弟也明白。”
    真的明白么——又市反问道。
    这语气听来,似乎是在质疑百介哪可能明白。不过——又市接着又笑着说道:
    “先生,幸福这种东西并非打哪儿冒出来的,其实就存在于当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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