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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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不知是像人,还是像兽脸。难道这就是神明的模样?
直到一张熟悉的白皙面孔拨开注连绳钻了进来,就在这些纸海随之摇动的瞬间,百介发现这些纸片原来是形状极为特殊的御币(注41)。
“先生!百介先生!”
“噢。”
他喊不出声音来。
紧随在阿银之后,右近也钻进了结界里来。
——结界。
没错,百介正躺在一个以注连绳和御币所围成的四角形神域中。
“这儿是……?”
“这儿是一座祭坛——”
“祭坛?”
百介身边散落着一些看似供品的东西。
打山秃上滑落的百介,原来是摔到了一座祭坛上。
“虽然在下头的村子里也看到了类似的摆设……”
“不过,没想到竟然连这种地方也有如此的布置。就这份地图看来——虽不知此地图是否正确,此处位于物部川最上游之别府,与上韭生川之久保均有一段距离,与阿波国之国境已是十分接近。”
铃。
铃。
钤。
钤。(这四个字就是这样,不是错字。这句话删了吧)
“这钤声是——”
这绝非幻听,的确是摇铃的声响。
这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来者何人?”
“为何闯入山神之祭坛中?”
“吾等乃此地山民,来者应心怀畏敬,尽速离去。”
“莫遭天谴,莫遭天谴,应心怀畏敬,尽速步出此神域。”
“倘若破了日名子之结界——供品将为御前所夺。”
“心怀畏敬,尽速退去。”
“没什么好畏敬的——”右近说道:
“在下乃房州浪人东云右近,此二人则为江户京桥之山冈百介、与江户无宿之阿银,想必各位就是川久保一党。在下一行人为了面见诸位,特此前来。”
这下外头立刻安静了下来。
同时,一群人影从四面八方现身。
“吾等的确以川久保自称,不过知悉此名者理应是寥寥可数——”
话及至此,这男人突然惊讶得哑口无言。
“你……你是——”
一看到阿银,这男人顿时惊讶得浑身紧绷了起来。
'五'
这儿并不是个村庄。
而且,川久保也不是个姓氏。
这不过是此一集团的统称。
这群人昔日占据了祖谷之洼谷(注42)并在该处落脚,故取了这个姓氏,原本应算是个地名。冠了这个姓,或许代表这群乎家余党决心弃血缘而取地缘。原本除了平国盛之外,尚有多数家臣亦得以隐遁延命,其中有些定居洼谷、改姓久保,此即为久保村之由来。
川久保一族似乎非国盛或其血亲族之子孙,而是其家臣之后裔。此名称之由来,乃这群人从自称久保之集团分流而出后,代代逐河而居,便以川之久保自称,故此得名。
由于这群人四处迁徙,因此从未正式发展成村落,原本亦无统一姓氏。
因此,此地不该被称为川久保村、此民亦不该被称为川久保民,再加上亦无川久保家,因此无一人以川久保为姓。
若硬要有个称谓,或许以川久保党称之较为合适。
讽刺的是,立于堀下的高札上所叙述的悉数属实。
川久保党果真是四处迁徙,因此每经过一段时间,便拆毁住居移居他处。其房舍以挖穴并木搭建,并覆以枯叶干草——其前所未见之奇特造型,就连百介看了都啧啧称奇。上座同样设有奇特的祭坛,中央有座围炉,其四周铺有草席,四隅则置有行李箱、桌子、与小柜等不甚搭调的家俱,每个看起来都是年代久远。虽不像是传自源平时代,至少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
川久保党的头目,为一名曰太郎丸的老人。
太郎丸表示自己于离开久保时便放弃原姓,故无姓氏。这年迈的落人表示,川久保的男丁代代均为有名无姓,因此对家世出身并不重视。
“亦即——川久保党之诸位并不以再兴平氏为夙愿?”
与太郎丸隔着围炉面面相对的右近问道。
百介坐在右近右侧,阿银则坐在左侧。正座于太郎丸身后的四个男人,每个均是年事已高,
门外则有约十名年轻得多的男人守卫。
“这是当然——”太郎丸回答道:
“吾等虽为平氏落人,但无一人为平家血亲之后。再加上中兴大业亦早已无望,因此吾等已非武士。之所以化身山民、移居山中,仅是为了守护一个先人传承之秘密。”
右近闻言颇感纳闷。
据传,为守护此一秘密而被选出的川久保党人原有约五十男女,如今却仅余十五人。
一个与外界隔绝的聚落,要想永续繁衍是至为困难的。除非采行近亲通婚,否则不出数代香火便将断绝。为此,据说川久保一族曾自本家的久保村娶亲、或透过久保村的煤灼仲介自其他村子娶亲。
由此可见,此地并不似原本想像般封闭。看来拥有久保村这个对外联络的窗口,就是川久保党方得以存续数百年的最大理由。
不过,自从久保村已在天明年间毁于大山崩,如今就连着最后的维系也断了。久保本家灭绝后,川久保党也因而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被迫步入如今这段完全孤独的时期。
现存的十五名成员,似乎悉数为男丁。
意即——如今群聚于百介一行身边的,就是川久保党的所有人口。
文作曾臆测此党目前尚有三十余人,想必三十年前的确曾有如此规模。虽然如今的人口远较文作所预想的稀少,但这差异似乎也是基于某种原因,绝非文作误判。
首先,川久保一族似乎将初长成的姑娘都卖到了镇上。不知是否是承袭了平家血缘使然,据说川久保的姑娘们大都气质高雅,因此总能卖个好价钱。
而且,他们也将年轻人悉数送到了镇上。
“为何要这么做?”
这么一来不就要断了香火?
“因为吾等己无必要继续留在此地。”
太郎丸回答道。
“在下还是无法理解。”
听到这回答,右近眉头更为深锁地问道:
“虽然并非为了中兴大业,但诸位不是得恪遵严守某个秘密的本分么?”
“是的。”
“那么,先前的回答是否代表严守着秘密已失去价值?”
“正是如此。”
静坐不动的太郎丸语气平淡地回答道。
坐在他背后的五个人也是动也不动。如今晃动得最显眼的,反而是右近自己。
“在下依然不解。诸位不是已将这个秘密保守了数百年了?”
“没错。”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秘密——噢,这在下不宜过问。不过,还是恳请回答在下一个问题。诸位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此心甘情愿地将这个秘密严守至今?”
“最初应该也是——”
“为了复兴家门吧,”太郎丸回答道:
“吾等的祖先与其本家——亦即久保一族,皆判断凭一己之力无法再兴家门,因此才选择舍弃原有姓氏,以乡士的身分讨生活。有此觉悟,实在颇教人钦佩。不过平氏血亲四散天下,或许有朝一日将有人点燃复兴之烽火,届时吾等也应为此大义略尽棉薄之力——此乃吾等奉命守护此一秘密的理由。只是……”
“此事并没有发生,”太郎丸说道:
“后来,随着时势物换星移,这秘密也失去了价值。”
“失去价值?”
“是的。已经是毫无价值了,而且也失去了守护它的价值。”
“理由是……?”
“这秘密在昔日曾是价值连城。吾等的祖先之所以能受蜂须贺家优遇而定居洼庄,也是为了这个缘故。长宗我部也是看上这点,才与久保接触的。”
“蜂须贺与长宗我部——皆是为此?”
“是的,可见此秘密在昔日曾有多大价值。不过,这秘密毕竟应为平氏所用。从桓武流、仁明流、文德流、到光孝流,平氏的家世悉数承袭天子流的血缘。长宗我部属秦氏,蜂须贺则为尾张世族后裔,这秘密怎可为这些人所用?欲借此安身立命,岂不等于与自家为仇?因此久保家才迁出蜂须贺领地,化身为乡士讨生活。不以此秘密求功名,心悦诚服地当个庄稼汉谋生,对吾等而言就等于是尽忠职守。”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秘密?
百介不由得感到好奇。
看来——这应为某种武器、或技术吧。
不过,就连蜂须贺与长宗我部都欲取得——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武器?
“这秘密在当时是十分危险的。”
太郎丸说道。百介则问道:
“如今已不再危险么?”
“如今也很危险,”这头目回答:
“只是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该说是绝不可派上用场才是。再者,吾等也推测,这秘密如今或许已不再稀罕也说不定。”
“因此,已不具有继续严守的价值?”
太郎丸点了个头说道:
“因此吾等才让年轻人下山,但并不代表自己也该一同离开。自己毕竟是年事已高,来日无多,待吾等十五人命绝,一族血脉也将就此告终。”
“大家没有异议吧?”太郎丸同背后数人确认道。
“绝无异议——”背后的人同声回答。
“血脉断了也好,否则不知下一个小松代是否会再出现。”
背后一位老人说道。
“提到小松代……”
右近坐正身子说道:
“在下想知道的,就是诸位与小松代藩有何关系。”
“小松代乃最后一个欲得知吾等严守之秘密的藩。”
“就连小松代也想知道?”
“是的。长宗我部覆灭后,吾等便带这此一秘密入山隐居,久保家则化为乡士自力更生,许多人因此忘了此一秘密的存在。尔后数百年岁月流逝,到了天明年问,久保家之主源兵卫大人突然登门造访。”
“源兵卫大人,可就是那位……?”
因于轰釜下毒而遭天谴,导致一族灭绝的领主?
“天明年间,全国遭逢严重饥馑。当然,对定居山中的吾等而言,日子是没有多大改变,但对靠耕作维生者来说,的确是度日为艰。据说土佐亦因大雨成灾,民生至为艰苦。”
天明年间,此国曾因天灾地变发生严重饥馑,火山爆发、天寒地冻、加上大雨为患致使庄稼歉收、暴动频仍,导致坐拥权势的老中(注43)田沼意次因此失势。此即天明大饥馑是也。
“久保家的日子似乎也不好过。当年,久保家于山内家旗下任白札乡士,今传领主源兵卫行径傲慢,只晓得强迫乡民为其劳动,实则不然。源兵卫不忍乡民遭蒙疾苦,因此提议供出吾等所严守之秘密。”
“可是要将该秘密——售予他人?”
“是的——买主则为小松代藩。但绝不可廉价出让,至少得换取足以供所有久保村民熬过饥馑的金额。只是这买家根本负担不起,毕竟小松代乃全四国最穷的藩。”
“那么……”
右近打了个岔问道:
“为何选上了小松代藩?即使是原本的主子山内家、或原本就有往来的蜂须贺家,规模都要比小松代大得多不是?”
“若将此一秘密售予大藩,恐怕后果堪虞。”
“后果堪虞?”
太郎丸双手抱胸,朝围炉中的火凝视了半晌。
接这才又缓缓说道:
“如今已无须隐瞒,其实吾等所保守的秘密——乃是火药。”
“火药?”
果真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
不过……
“且、且慢。”
百介耐不住性子打岔问道;
“不过,此乃自源平时代严守至今的秘密不是?”
“是的。”
“那么,时代上是否有所谬误?源平之战距今七百年有余,再怎么想,当时火药理应——”
难道正因为如此,这才曾是个天大的秘密?
那么,这秘密如今的确已不再希罕。
“尚未传来才是。”
“吾等亦无千年阳寿,因而此秘密并非亲眼所见,仅止于口耳相传。不过火药之制法,的确连同名曰飞火枪之投射武器的制法代代相传至今。”
“飞火枪曾见于唐朝之古代文献。不过,时代仍有不符,未免太早了些——”
不对。
或许真有可能。
铁炮实际传至日本,似乎也较坊间相传的年代更早。
“此等危险技术,实不宜售予规模大的藩,毕竟吾等并不期望世间大乱。原本之所以传承延续,仅为有朝一日能助平氏一臂之力,而且就连吾等祖先亦未曾动用,实因畏惧贸然使用将导致天下大乱。不过若为规模如小松代之小藩,即使获得此一技术,亦难以有所作为。想必为了解决燃眉之急,源兵卫亦曾就此做过一番考量吧。”
“燃眉之急——”
右近复诵道。
“是的。毕竟久保原为本家,吾等亦只能从命。由于小松代表示只要能展示此技术之威力,便愿意支付本家所要求的报酬,因此吾等便在守护数百年后,首度展现此秘密之威力——”
“噢?结果如何?”
“结果——以失败告终。山峦因此崩裂,久保亦随之灭绝。”
“噢,如此说来,那场据传为天谴的山崩乃是……”
“乃是飞火枪之误射所致。”
太郎丸简短地回答道。
“飞、飞火枪的威力果真如此惊人?”
竟能让整个村子在转瞬间灰飞烟灭。
“因此吾等才说这是个危险的技术。那武器投射的并非弹丸,而是火药本身,一命中就能进裂爆发。”
“这……?”
若此言属实,可就是个前所未闻的厉害武器了。听来此族所传承的似乎是一种调和了“发射用”与“爆炸用”两种火药的方法。正如太郎丸所言,火药本身没什么希罕,但技术却是……
“这、这在今日岂不仍是个有效的武器?”
当年若用了它——平家或许就不至于覆灭了吧,百介不由得幻想了起来。
“正是因为如此,吾等才认为它了无意义。”
太郎丸打断了百介这场幻想说道:
“因此吾等才将之尘封数百年,不敢轻易动用。不,原本在源平时代,就严禁使用这门技术对付人。直到亲眼见识到这结果,吾等方才了解当年将其封印严守的理由。”
“严禁使用这门技术对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