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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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填饱肚子,不流点儿汗哪成?女侍呵呵笑着向百介说道:
“糟的是,这种人可多着哩。”
“不过,详情小弟是不大清楚,但据说托这金山的福,不是让税赋什么的都轻松多了么?”
“或许的确是轻松了些,不过和咱们反正是毫无关系。而且人若是被管得太紧可要抱怨,但管得太松,只怕又要怠惰。打那场凶神诅咒之后——客宫可听说过这件事儿?”
听说过,百介回答。
“那场骚动平息时,大伙儿对上苍的确都是心怀感激。但过了个一年,心中的感激也就消褪殆尽,接下来大伙儿就个个开始懈怠了。再者,那诅咒虽是平息了,但骇人的传言依然残存,正经人都给吓得不敢上这儿来,因此来的净是些无宿人,全是从佐渡来的赌徒什么的。即使挖得出再多金子,这种家伙也是雇不得呀。此类不法之徒与日俱增,四处引发冲突,可造成了咱们不少困扰哩。”
原来情况果真不似事先想像的那么美好。
百介朝山城望去。
客官是靠什么吃饭的?女侍问道。
“噢,觉得小弟看来像做什么的?”
“客官看来不像个生意人,还真是教人猜不透呢。”
小弟其实是个作家,百介回答,哎呀,女侍说道:
“都写些什么?”
“这——”
净是些通俗故事,百介心中备感失落地回答道。
“小弟浪迹诸国,只为搜集各地之奇闻怪谈。不是有种故事叫百物语?期望哪天能印出一本这种东西。”
这梦想——想必是一辈子都无法达成罢。百介对这几乎是颇为确信。
而且,如今百介也不再浪迹诸国,而是终日窝在房里。
不过毕竟才刚入行——要实现这心愿,目前还是困难重重,百介说道。
“怪谈?噢,原来是为此上这儿来的?咱们这地方骇人听闻的事儿可多着呢。”
“是么?”
百介闻言,随即将手伸向腰际。不过……
这下已摸不着记事簿了。历年来记载下诸国怪谈的几册记事簿——
如今已被尘封于生驹屋内那小屋的顶棚中。真不知——自己究竟成了什么?
女侍这凶神诅咒的故事也就就此打住,并为百介再倒了一杯茶。
“不过,这阵子都没再听说了。”
“没再听说——那么,是否也没听说过诸如前任藩主亡魂现身一类的事儿?”
客官,说这种话可是要遭天谴的呀,女侍一脸惊讶地回答道:
“景亘大人可是遭那巨岩压顶,以一人之力拯救了咱们北林的呀。如此明君,岂有化为厉鬼害人之理?”
看来其亡魂骚扰卧病在床的樫村之传闻,至今尚未渗透到坊间。
据说景亘大人化身为天狗啦——正当百介心里纳闷不已时,女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让人出乎意料的话。
“天狗?”
“是呀。客宫也看得见罢?如今主城上头虽是什么都没有,但原本可是有座比缄还大的岩石。看到落在下头的碎岩没有?那些原本可是一块呢,客官您说大是不大?”
的确是硕大无朋。
“那座巨岩上头,昔日曾是天狗出没的场所哩。”
“噢——可就是夜泣岩屋?”
客官也听说过?女侍开心地说道:
“据说那曾是个骇人的地方呢。据说在从前,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来自诸国的天狗曾在那儿聚头哩。例如爱宕的太郎坊(注6)、鞍马的僧正坊(注7)什么的,”
“或者是英彦山的丰前坊(注8)?”
“没错,就是这类的,全都在这儿众首,还饮酒作乐什么的。这种时候,就会亮起阵阵蓝色火光。那地方如此吓人,平时根本没人敢上去,但那时山中却出现点点蓝火——”
这——
水银在暗处会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女侍所见这的,想必就是炼金时所使用的水银罢。
看来,折口岳似乎是某种山岳宗教信徒的修行地。出羽、户隐、鞍马、大峰,英彦山——百介也曾造访过几个山岳宗教信徒定为圣地的灵场,个个都是地势险峻的岩山,如今回想,这些地方的景观和此处的确是颇为相似。
而这些山岳宗教信徒——亦即潜居山中的山民,和矿山也颇有渊源。许多漂泊山中的山民,也从事炼等金属的提炼工作,因此这些山民常被城镇百姓视为威胁,基于这种畏惧心理,屡屡将之视为天狗。近代画中的许多天狗均身着山伏(注9)装束,就是这个缘故。
由此可见,天狗、修炼、和矿山三者,是如何紧密相系。
或许——早在三谷藩统治此地之前的远古时期,这些山民便已在折口岳采矿。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远古时期的折口岳会是副什么样的光景,接着——朝如今的折口岳望去。
“那蓝色火光……”
女侍继续说道:
“至今仍会燃起呢。”
“仍会出现么?”
“这几日又看得见火光啦。”
“火光?就在——那地方么?”
百介指向折口岳问道。没错,女侍颔首回答:
“不过并不是蓝色的,而是有红有白,烧起来是又细又长。我也曾看见过——说不定客官今晚也见得着。”
“此话当真?”
若是真的,这可就了不起了。即便百介曾踏遍诸国,但真正目击到怪火的次数其实是寥寥可数,而且悉数为误视。
当真见得这呀,女侍说道:
“看来那并不像是个坏东西,看了与其教人感到害怕,不如说是觉得神奇。再加上景亘大人的慰灵碑就立在那儿,因此咱们才这么说。前任藩主殿下是个不畏凶神诅咒,就连对神佛都毫无畏惧的豪杰,因此得以获邀加入,挤身众天狗之林——”
“天狗……?”
的确,天狗常被当成阻挠佛道修行的妖魔,有时也以天狗形容桀傲不逊之人,因此对知悉前任藩主真面目的百介而言,这倒是个不难理解的比喻。
时至今日,百介仍能清晰忆起北林弹正景亘现身那魔域时的模样。
当时的他还真是教人不寒而栗。这辈子还未曾感到如此毛骨悚然过。
不过,这女侍对真相应是一无所知才是。
因此才会作出如此推论罢。
“那——是否就是天狗御灯?”
似乎就是这么叫的,女侍冷冷地回答:
“和狐火并不相同是罢?”
“是不相同。据传信州与远州(注10)国境亦有天狗出没,但相传其状似火球,在山中四处飞窜,有时也会遁人河中捕捉河鱼。”
“火球也会捕鱼?”
“是的。因此比起仅能燃烧的狐火,应该要来得威猛些。”
说得也是,女侍应和道,接着便笑了起来。
总之,今夜就请客官自己瞧瞧了——她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百介啜饮了一口茶,道了一声谢。对了,这下女侍突然又以尖锐的嗓音说道。
“什么事儿?”
“客官方才不是提到家老大人怎么了?”
“噢,因小弟昔日曾受过大人诸多关照。请问樫村大人怎么了?”
“是么?据说大人似乎是病了。出入其屋敷的园丁是我的亲戚,此事是不久前打他那儿听来的。据说大人近半年来均卧病在床,病情似乎颇为严重。噢,此事还请客官千万别张扬。”
“需要保密么?”
“是呀。咱们北林可是靠家老大人,方能保有今天这局面。藩主殿下虽是个好人,毕竟还是年轻了点儿。倘若家老大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城下又得开始乱了。”
因此,还请客官万万别说出去,女侍说完,便合上了拉门。
天狗御灯。现身樫村床前的弹正。
——得去瞧瞧才成。
百介心想,旋即立起了身子。
'四'
樫村宅邸是一片静寂。
犹记六年前初次造访时,百介虽淋得像个落汤鸡,竟还大摇大摆地从玄关入内,如今却是大门深锁。
只是这回毕竟不比当年,百介只得绕到屋后,敲了敲木造的后门。
立刻有个小厮前来应门。百介彬彬有礼地说明自己是来自江户的山冈,期望面见樫村大人,请这名小厮代为转达。只见这小厮先是一脸惊讶,接着便仓皇退回屋内。
接下来,一名年轻武士现身了。
这武士名曰木岛善次郎。
“这位先生可就是山冈大人?”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乃江户京桥蜡烛盘商之隐居少东,平日靠撰写戏作营生,笔名菅丘李山。日前贵藩之江户屋敷曾遣使通报小弟……”
此事在下亦有耳闻,木岛说道:
“只是……可否证明先生真是山冈大人?”
若纯属在下多疑,还请大爷多包涵——木岛说道。
如此怀疑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百介并未携带任何身分证明。
这下只能出示通行手形,木岛也审慎检查了一遍。
“江户屋敷的同僚亦曾通报山冈大人将前来造访,不过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再者,对实际情况亦是有欠明了。”
“噢——”
这下只能怪自己太悠哉了。想必近藤曾再度造访生驹屋,并在确认百介离去后向领地禀报。但打从前出门时,百介便都只是略微提及,从未明确告知家人自己将前往何方。
那么,山冈大人请进,木岛说道。
庭院——
六年前满挂的白布幔已不复见,如今被整理得一片洁净,想必此处就是客栈里那位女侍的亲戚所整顿的罢。
虽不知江户的同侪曾说过些什么——木岛悄声说道:
“樫村大人他——教亡魂给附身了。”
“附身?教什么样的东西给附身?”
“刚任藩主大人的亡魂。”
“景亘公的亡魂?”
木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以食指堵上了嘴,接着才又迅速地悄声说道:
“其实是心神错乱罢。”
“樫村大人他——心神错乱?”
是的,木岛一脸遗憾地说道:
“想必是那诅咒所遗留的报应罢。”
“报应?”
山冈大人想必也知道罢,木岛说道:
“或许诅咒着东西并非出于死者的怨恨,而是来自生者的妄想。如今在下不禁纳闷——六年前那场骚动之所以如此凄惨,是否该归咎于生者本身?或许制造动乱、违背伦常、招致凶神诅咒的不是他人,根本就是吾等藩士与领民?若仅有一人制造骚动,尚且可以心神错乱称之,但倘若四下皆然,可就不能以心神错乱解释了。故此,樫村大人应是心神错乱无误。”
“怎知是前任藩主附身?”
“乃因大人常突然惊呼‘虎之进大人、虎之进大人’或‘城要塌了、城要塌了’。虎之进大人乃前任藩主弹正景亘公之乳名。”
这小弟知道,百介回答。
“大人还不时昏厥倒地,并在梦呓中直呼景亘公之大名,待清醒后又变得异常狂暴,还不住扬言自尽。”
“自尽?”
“是的,直呼自己欲切腹自尽。”
原来,他仍在后悔。
樫村对昔日犯下的过错,仍抱持强烈悔意。
“不过,大人也并非一直是神智不清,从没说过任何不辨是非、不讲道理的话语。不仅能与人正常对话,脑子似乎也很清楚。山冈大人也知其为人温厚、思虑甚深,此个性至今未改。但虽如此……”
还是声称自己见到了亡魂,木岛继续说道:
“家老职务毕竟非吾等藩士所能相较,尤其是樫村大人,总有堆积如山之案件待其审理。即便有次席家老等居要职者分担处理,还是不及本人审理来得踏实。故此,起初只得央请樫村大人抱病登缄,职务审理上虽无任何不妥——”
“那亡魂之说——还是成了问题?”
“樫村大人不时声称自己见着了己故的景亘公。当然,这应是纯属幻觉,旁人不仅没见着、没听见、亦无人感觉周遭有任何异状。不过,亦有人不作如是想:听到大人声称亡魂就坐在某处时——”
的确如木岛所言,这种时候还真会有人认为自己也见着了。
“吾等仅想得出三种对策。”
“哪三种对策?”
“首先,就是求神拜佛。原本吾等以为只要来请高僧法师加持祈祷、或办神事法会,便能一扫家老大人心中晦气。只是,这法子应是用不得。”
木岛转身背对百介,走到了庭院内的紫阳花前。
“何以用不得?”
“如此一来,岂不等同于承认诅咒之说为实?”
“噢——”
“此类法事若仅能隐密举行,想必不会有任何效果。但又不能对外表明我藩仍受凶神诅咒之扰。故若退一步求其次——”
仅能说服家老大人,一切纯届大人一己之错觉,木岛说道:
“不过,再如何使劲说服大人一切纯属错觉,亦未见任何效果。不过这道理,家老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毕竟是知书达礼,这道理当然明白。遗憾的是,大人并不愿接受如此劝说,否则心病必然早已痊愈。因此,吾等仅能选择最后一个法子。经过一番商议——吾等决定敦家老大人退居幕后,并央请藩主殿下亲令其垫居自宅疗养,对外则封锁此一消息,并派驻在下负责照料……”
并予以监视之,木岛说道:
“樫村大人无亲无故,因此生活琐事均由在下负责打点。不过表面上是如此,真正的职责其实是进行监视。大人他其实等同于受监禁。”
“第三个法子就是将其监禁?”
“除此之外,已是别无他法。若任家老大人这情况持续下去,迟早会走漏风声。如今,我藩亟欲改善与幕府间的关系,故无论如何,均得避免往年般的骚乱再度发生。”
虽应慎防臣民骚动再起——木岛一脸悔恨地说道:
“但事实上仍有流言传出。众藩士曾于城内目睹家老大人昏厥,毕竟众口难防,也有人口出不祥,表示其乃前藩主亡魂作祟,教藩主殿下至为痛心。如今,吾等终于得以团结于义景公麾下,齐心再造北林。因此哪管对樫村大人如何失敬,亦不可让此事乱了吾等的阵脚——”
木岛揪下一片紫阳花叶说道:
“在下对樫村大人景仰有加,自幼便屡以其为榜样,尽忠职守至今。再者,樫村大人对我藩之贡献实难计量,亦是不争之事实。只不过……”
木岛使劲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