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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部分

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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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有大量傀儡头戳在成束的干草上,个个面无表情、皲裂腐朽,屋内还设有一座怪异的祭坛,模样与百介曾于土佐深山中见过的完全相同,上头还留有一些干枯的供品残骸。屋顶上还悬有一条条绳子,绳上到处悬挂着破烂的碎纸,想必原本是御币罢。地板上则散落着些许凿子、刷子等雕制傀儡所用的道具。
    四处飞散的尘埃让眼前变得一片朦胧。六年的光阴,让屋内四处堆满了尘埃。
    ——看来人并没有回来。
    此处依然是一座废墟。
    百介突然感到一阵丧气——并朝后方退了几步。
    不过原本也知道或许是这种结果,因此百介心中,可说是失落与放心掺杂,在亟欲再度见到这伙人的同时,百介内心深处似乎也对这重逢有所抗拒。
    不,或许仅是出于恐惧罢。
    就在百介原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当头。
    突然有个东西抵向他的咽喉。
    还没来得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百介便教一股强劲的力量给拖倒在地上。
    灯笼也被抛向一旁,飞溅出点点火花。
    只觉得颈子被人给勒得无法呼吸,直到听见从竹林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的低沉嗓音,百介才发现自己的颈子正被一条绳子紧紧勒着。
    “想在这竹林中——扮傀儡么?”
    来者将绳子一扯,拉得百介坐起了身子。
    “小、小右卫门先生……”
    小、小弟是百介呀,百介放声大喊。
    “这位江户的知名戏作作家,来到此地做什么?”
    “这——小右卫门先生……”
    此时只听到咻的一声,原本被硬拉超身子的百介,这下又猛力摔向了地上。百介伸手捣住松绑后的颈子问道:
    “是小右卫门先生么?”
    只见一名男子从黑暗中现身。由于四下已无灯火,看起来不过是团黑影。
    “还在锲而不舍地调查些什么?你和咱们……”
    已经是毫无关系了,小右卫门说道。
    “的、的确……的确已是毫无关系。不过小弟仍想冒昧请教,小右卫门先生如今想做什么?难道六年前仍有遗恨未了?”
    “你想问什么?”
    “小右卫门先生是否还有什么牵挂?”
    “这可由不得你打听,小伙子。”
    黑影向前跨出了一步,这下明月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相貌。
    满脸的浓密胡须。细小而眼神锐利的双眼。身穿铃悬、引敷、结袈裟(注12)、颈子上挂着最多角念珠(注13),若再戴上一片头巾,俨然就是一副山伏的模样。
    “即使说了你也不懂。”
    “小右卫门先生,小弟的确是个做不了觉悟的窝囊废。不过……
    即使如此……
    这与老子何干?小右卫门说道:
    “先生可别搞错了,你是个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老子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我这糟老头既是个无宿人,还是个大魔头,今后千万别再与老子有任何牵扯,也别再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不快回去?”
    小右卫门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凝视着百介说道。
    ——看来是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了。
    百介心想一如樫村——小右卫门也曾亲身经历过人间炼狱。
    小右卫门也曾为奸贼所害,导致未婚妻为主君所夺。不过,小右卫门选择了一条与樫村截然不同的路。他斩杀了陷害自己的家老,毅然决然地舍弃武士之道脱藩,从此下野隐遁,在黑暗世界中沉潜。
    而命运这东西也的确离奇。
    小右卫门的未婚妻所产下的女儿——阿枫夫人,就死在樫村之妻所产下的儿子——弹正景亘的手里。
    再者,如今樫村立誓守护的北林藩主义景公,亦即小松代志郎丸,即为阿枫夫人之弟。
    “小右卫门先生——”
    小右卫门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百介的双眼。
    “小弟了解了。今后——将不再过问诸位的事儿。不过,请容小弟请教最后一个问题。小右卫门先生这回返回北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
    小右卫门转头背对百介。
    脸上的表情整个融入了背后的黑暗中。
    “老子是回来做个了断的。”
    “做个了断——可是要找谁一决胜负?”
    “并非如此。这先生想必是无法了解。噢,不……”
    该说是不该了解,这年迈的大魔头以悲壮的口吻说道:
    “老子将干的事儿不仅是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但虽是个错误——此事还是非做不可。只不过,人当真得活得积极?当真只能干有益的事儿?当真只能干对的事儿?”
    “这——”
    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右街门又再度转身背对百介说道:
    “先生,这世上,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无可奈何?”
    “没错,总有些无可奈何——活到这把年纪,老子也清楚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因此非趁这回做个了断不可。说来滑稽,老子毕生醉生梦死、活得如此窝囊,竟然到了这个关头,才觉得自己活得真有那么点儿意义。”
    “活得有意义?”
    没错,小右卫门说道:
    “人生在世本是悲哀,欲抛开回忆,不免有所眷恋,任凭回忆蓄积,又教人备感沉重。但无论是弃是留,过往的一切均是无法挽回。
    但人生走到这当头,却又想挽回些注定无法挽回的东西。不,也或许——”
    或许仅是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个念头罢了,小右卫门说道:
    “虽然阿又嘲讽老子幼稚青涩,但这种难以言喻的想法依然不时在老子心头涌现。因此一切——注定将是徒然,老子想干的正是一件徒然的事儿,并非为了造福人世,亦非为了什么大义名分,更不是为了累积财富,不过是冲着一个毫无意义的蠢念头,因此——”
    话及至此,小右卫门便闭上了嘴,唯有双眼仍紧盯着百介不放。
    永别了,他只补上这么一句。
    这下百介也束手无策,仅能目送着这大魔头的背影,消逝于漆黑的夜色中。


    '六'

    翌夜,百介接获樫村行方不明的通报。
    当时百介正在为返回江户打点行囊。
    面见了樫村,又见到了小右卫门,百介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一切均已无法回头,自己也帮不上任何忙了。
    今后唯有继续听人差遣撰写戏作,竭尽所能地谦恭度日。
    目送小右卫门离去后,百介返回客栈,隔窗眺望折口岳。当他望见了…上燃起的天狗御灯——亦即老人火时,一切就都想通了。小右卫门选择了黑暗的那一头,不,他仅能活在那一头,反之……
    自己则活在这一头。这意味这……
    百介对自己该身处何处终于有了自觉,也下了决心在自己该置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过了一晚,百介的心境变得神清气爽。
    因此百介花了一整天游遍北林领内,接着又悠悠哉哉地泡了个澡,准备于翌日一早踏上归途。既然下了决心,如今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那江户的窝。
    木岛就在这时突然造访。
    只见他神情一片慌张。
    根据木岛所言,据说在百介离去后,樫村的心情突然大为好转。据说他打开了原本紧闭的拉门,神情也变得一片豁然开朗。晚饭时还罕见地表示要饮点儿酒,让木岛至为惊讶。
    接下来——据说樫村一直晚酌到深夜,期间木岛一直在主屋内监视这小屋的动静。待子时过了半刻,小屋方才熄灯。
    “原本以为大人晚酌直至深夜,翌朝将醒得迟些,故在下也较平日晚点儿起身。虽然小厮与女仆一早便开始于活,却无人发现情况有异。”
    “如此说来,樫村大人是在今早失踪的?”
    “这在下也下清楚。”
    木岛脸色铁青地紧抿着嘴唇,然后回答道:
    “在下送早饭过去时,由于感觉不到人已经起身,仅将饭菜置于门前便行告退,并未确认屋内状况,万万料想不到大人或许已不在屋内。直到午时过后仍不见大人起身,这才前去探视。由于大人没应门——”
    这才发现小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在下须为此事负责,木岛说道。
    但虽然这么说,他或许认为倘若是百介的造访打破了樫村原有的生活均衡,或许能将责任推卸到百介身上。木岛问道:
    “昨日,家老大人可有任何异状?”
    “这——”
    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否曾略显颓丧消沉?”
    “倒是没有。大人的神态,与木岛大爷所形容的没有两样。”
    “在下所形容的——?”
    “大人亦坦承自己明白一己所见纯属幻觉。”
    “是么——”
    除此之外,百介完全答不上一句话。
    闻言,木岛先是沉思了半晌,旋即致谢告退。只见大批小厮在客栈门外等候,想必接下来将于城内展开挨家挨户的搜索罢。
    ——究竟上哪儿去了?
    继续整理起行囊的百介纳闷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
    樫村曾这么说过。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小右卫门也曾这么说过。
    小右卫门。
    天狗御灯,老人火。
    百介望向拉门外的折口岳。
    除了较昏暗的天际更为漆黑的山影,几乎什么也瞧不见。今夜的火尚未燃起。
    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无可奈何?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原来如此。
    这下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百介仓皇抛下分配妥当的行囊,飞也似的跑下阶梯,也没借个灯笼便匆匆跑出了客栈。樫村大人他——
    就在夜泣岩屋上。
    原来樫村是应了小右卫门的呼唤。
    那片火——就是为了吸引樫村而起的。
    昨夜拉开拉门晚酌的樫村,必定瞧见了那片火。
    在天守坍塌后,从城下的任何一处都望得见位于折口岳山腹的夜泣岩屋。
    北林弹正景亘,乳名虎之进。看到在自己眼里现身的前任藩主受供奉的地方燃起怪火,樫村绝不可能毫无反应——看来这就是小右卫门打的算盘,而樫村也果真依照他的计划有所行动。想必小右卫门一切都清楚。
    对樫村的一切——要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右卫门与樫村,可谓一阴一阳,互为表里。
    目此,对于樫村的苦恼、樫村的哀愁,小右卫门必定是感同身受。
    百介对此完全无法了解。不,该说是根本不该了解。
    百介快步奔驰,越过了桥,穿过了大街。
    看来小右卫门在过去数年间,一直在观察北林藩的一切。有了未能保护未婚妻之女阿枫公主的遗恨,如今其弟志郎丸继任藩主,为了避免重蹈覆辙,那家伙对此地的监视想必是更形严密。因此,他也留意到……
    自己还有个互为表里的分身。
    樫村曾形容自己是个不懂得该安然引退的糟老头。
    亦曾言自己已不再有任何用处。可见樫村认为自己错过了让人生闭幕的适当时机。
    或许正是因此,才导致其心神错乱。
    小右卫门也表示,自己得做个了断。
    此言指的不是与任何人一决胜负,而是单纯地指自己得结束某件事儿。此事不仅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
    亦即——
    百介飞也似的奔驰着,越过了荒野,穿过了竹林,沿兽道跑向山上。
    朝与当年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向那块魔域。
    ——不成。
    ——这绝对不成。
    管他什么表里,管他什么昼夜。
    这种了断方式——绝对不成。
    四下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天地上下都难辨。入夜后的山中暗得吓人,如今仅能朝漆黑山影那缺了一块的另一头跑。也不知足撞到还是绊到了什么,百介重重摔了一跤。受惊的夜鸟振翅飞起,夜兽亦应声钻动。
    天际下。
    只见一座遮蔽繁星的漆黑岩山。
    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将百介给拉了起来,继续朝漆黑的岩山疾驰。
    此时,百介脚底的触感有了变化,当奋力撑起扑倒在地的身子时,他的双手感觉到坚硬岩石的感触。
    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虽然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百介开始凭感觉攀爬起眼前这座看不见的岩山。
    爬着爬着。
    此时——
    云散了。
    一道月光自天际射下。
    宛如一座舞台的景象顿时映入眼帘。
    此处正是失去了楚伐罗塞岩的夜泣岩屋。也瞧见了两个人影。
    “樫村大人——”
    才刚这么一喊,百介脚底便踏了个空,在滑落三尺后,一只脚嵌入了岩缝中。正欲挣脱,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看来是扭伤脚踝了。
    几块碎石喀啦喀啦地掉落山下。
    轰。
    突然间,舞台上方被染成了一片火红。老人火在此时燃起。火光映照出两张苍老的脸孔。
    樫村兵卫身上穿的就是当年那套丧服。而与其拔刀对峙的——正是一身山伏打扮的小右卫门。
    残酷至极。
    残酷至极。
    生如地狱。
    死亦如地狱。
    轰,一道道细长火舌应声朝樫村窜去。樫村果敢拔刀,将之逐一挥散。但每挥一刀,就窜出更多火舌。
    “混帐——!”
    “死心罢,这小右卫门火可是挥不熄的。”
    喝,年迈武士高举大刀怒喝一声。
    咻,火舌顿时熄了。
    “竟然是你?”
    “这也是无可奈何。”
    只见小右卫门双臂大张,宛如欲迎接什么似的。
    “懂了,受死罢。”
    樫村换手持刀,在短促地呐喊一声后,笔直地朝小右卫门冲去。
    呜。顿时传来一声呻吟。
    樫村的大刀,刺穿了小右卫门的胸膛。
    此时,小右卫门脸上是什么表情……樫村脸上又是什么表情……从百介身处的地方完全看不清。
    两个人影迅速错开。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小右卫门的刀也从樫村身上划过。
    咚。两位老人均在夜泣岩屋上应声倒地。
    “哇啊!”
    百介放声呐喊,抽出嵌入岩缝内的脚爬向这座舞台。双手紧抓着岩山。脚上的剧痛,痛得百介整个人为之清醒。这……这哪算什么了断?
    “小右卫门先生!樫村大人!”
    舞台上,只见仰躺的樫村、以及俯卧的小右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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