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佛之宴 备宴(上)-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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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不管烦恼减少了多少,人依然不可能那么简单地掌握到幸福。不管怎么样还是会有烦恼,不幸的源头真的是源源不绝。所以……
“修身会准备了下一个阶段对吧?”
接下来的第三阶段,是叫做“寻找真实幸福”的聚会。
“这个和过去的三姑六婆型会议不同,有指导员加入,他们称为引导员。到了这一班,因为会员曾经探寻过彼此的不幸,或不幸的根源——不可告人的可耻之处,所以就像彼此共享秘密般,萌生出一种团结感。此时指导员加入,向众人询问:‘你们为何会不幸……?’”
“这不是在上个阶段彼此探讨过了吗?”
“不是的。他们说穿了只是思考为何会不幸并无法做出任何根本的解决之道。所以这次要问:‘何谓幸福?命题的主旨是这样的:你们之所以不幸,是不是因为你们误解了幸福的真谛呢……?’”
“什么?”
“等于是掐住会员的脖子,像这样用力地撼动他们的价值观。赚大钱就幸福了吗?出人头地就幸福了吗?有钱是好事吗?地位提升是好事吗……?”
“这……”
“是的,这些事其实没有什么好坏可言。有时候根本是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但他们不这么想。如果有钱等于幸福这种说法其实是假的,那么贫穷等于不幸的说法根本不成立了吧?”
“是啊,可是……”
“事实上,穷人里头也有幸福的人,但是有些不幸确实也是贫穷所造成的。所以原本这种歪理是不成立的……”
“然而在这里却成立了?”
“没错。到了这个阶段,会员对于幸与不幸,半自发性地从表层到极为深入的部分都做了彻底的思考,所以会员对于这种逻辑颠倒也不以为意了。他们这时候的状态,反倒是想要相信自己思考的变迁,他们判断的基准变成言论是否符合自己的思考,就是这样。此时精明的指导员再进行一场讲课,内容完全打入他们的心坎。”
“打入他们的心坎……?”
“也就是会说,”宫村以温和的口吻继续说道。“指导员将例如金钱、经济能力等条件从幸福的范畴中排除。不只是这些,连爱情、名声等等也加以排除。这个啊,仔细想想,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确实很恐怖。
这等于是为了解除没办法出人头地、与家人不和等负面状况——不幸,而将重视荣誉和勤勉、扶持家人等正面状况——幸福,也一起抹煞了。
这么一来,或许连一个人的根基都会动摇。
若是根基都被动摇——不,被破坏、失去的话……
“会……会怎么样?”
“一定很伤脑筋吧,可是因为是中级课程,这个步骤执行得很彻底。修身会针对执着于金钱的人等等,设计了种种课程,财产、异性、名声、家人——所有的生存意识都给剔除了。”
生存意识,就我来说……
——是什么呢?
我动不动就会想到这种事。
重要的事物、不可动摇的什么、绝不能舍弃的事物。
一般来说,每个人心里都拥有这种沉重、牢固、庞大、高高在上的东西吧。我觉得这个东西愈庞大就愈幸福,愈牢固就愈安心,愈沉重就愈安定。
这个东西……被剔除的话……
他愈是庞大,空洞就愈大;愈是坚固,伤就愈深;愈是沉重,就愈不安定。然后……
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样呢?
没错,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确实的事物,我的心里总是开着一个大洞,我的脑袋一片空荡,总是浮游虚空。换言之,那些接受了中级课程的会员们……
——会变得跟我一样。
心里会开出一个大洞。
脑袋会变得一片空荡。
宫村维持着一贯的语调,淡淡地说道:“据说中级阶段的总结,是一个叫做‘葬送错误世界观’的集训活动。约为期七天到十天,在树海当中冥想集训,重新认识自己过去的世界观错得有多离谱。这个与其说是重新认识……”
“……闹剧一场。”麻美子低声说道。
简直就像自言自语。
“你说的冥想,是瑜伽或……坐禅那一类……”
禅并非冥想——我在箱底学到了这件事。
“不是那么了不起的活动。”麻美子说。“听说会断食、跪坐,或进入风穴般的洞穴。可是又不小孩子了,堂堂绅士和老人成群地关在山林里……,真是太愚蠢了。”
“京极堂先生说,这正是精髓所在。加以限制、反覆,并不断地持续,会员们不知是价值观,连独立思考的能力都会遭到剥夺,自我会被窃取。京极堂先生说,这就是宗教的一种手法。”
宫村这么说。的确,藉由将人长期局限在极限状态下,能够强制引发神秘体验,而这种做法,完全是某些宗教的手法。
神秘体验确实拥有改变人的力量。难以置信的事、不可能的事、过去的经验法则无法想象的事,只要实际体验过,人就会怀疑起过去的经验本身,新观点便取而代之。
可是神秘体验虽然让人觉得仿佛亲身经历,然而正确地说,那却不是真实体验。
一切都只是脑的错觉。
所以即使是在日常生活中,只要环境恰当,就可以轻易经历神秘体验,也能够频繁地引发神秘体验。但是没有整合性的记忆,在平时会被脑修正,所以一般来说,不至于改变人生。
人这种生物,原本就是一脸若无其事地生活在这种岌岌可危的平衡上。不过,某些宗教会藉着特别推崇这种一般甚至不会意识到的当然之事,来建立权威。总之,亦即透过人为引发这些平常只有偶然才会发生的状况,来演出奇迹。例如说,如果遮蔽感觉器官,也不摄取食物,隔绝外界刺激,经过一段时间以后,脑内某种物质的分泌值就会发生异常。这么一来,就会看到幻觉,产生幻觉,常识会被颠覆,世界为之一变,人们有时侯会邂逅神明,有时候会觉得宛如重生,有时候则会体验到另一个世界。
我的看法是,所谓宗教家,就是赋予理所当然之事并不理所当然的意义的人。是在信徒的心中制造空洞,再植入信仰、理念等等的侵略者。
这种看法或许有些过分穿凿,而且京极堂听了或许也会生气,不过我对于所有的宗教都有着不必要的、而且朦胧模糊地偏见,对宗教的看法大致就是如此。
可是……
“可是……那不是宗教吧?”
“不是宗教,集训就这样结束,会员的自我遭到窃取,变得什么都无法相信,就这么被抛出社会体制之外。得悲惨吧?”
“只是悲惨……两个字而已吗?”
空掉的洞穴不填补起来的话……会怎么样?
不是在空掉的脑袋里注入教义,在内心的洞穴里放进神明教祖,让神秘体验变成宗教体验吗?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如果没有被赋予意义的话……
如果洞穴没有填补起来的话……
那就等于是体认到自己过去相信的事物全是错的,抛弃掉整个人生后,就这么被扔了出来。这岂不是等于自我完全被否定了吗?不管是自己还是世界都完全无法相信,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依赖,然后……
——那就是我。
我……会对一切宗教类的事物敬而远之,理由其实很简单。
因为我这种人不需要他们多费功夫,一定两三下就会被他们哄骗到手了。什么都无法相信的我,一定总是渴望相信什么,总是在等待着“你可以相信我”这种甜言蜜语。所以要是有个教主一脸道貌岸然地现身,对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一定全盘接收,就这么相信了吧。
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什么都不信”,闭上眼睛,捣住耳朵,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听,远离那一切。除了这么做以外,我无法维持我自己。
——很容易受骗。
麻美子或许是我的同类。
我一厢情愿地这么想。
抬起视线一看,宫村正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突然慌张起来。
我……总是动不动就慌张。
“那样就结束的话……,人格……会崩坏的……”
“是啊。”温和的旧书店老板点点头。“在这个阶段脱离的人会落得如此下场吧,但是听说似乎没有人离开。”
“为什么?”
“这个嘛,就像关口先生说的,要是就这么结束,太不畅快了。就像没有解决的侦探小说一样。”
“有解决篇吗?”
“嗯,当然有。关口先生,事实上,这个世界就如你所知,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换言之,人生中的结论和结果,其实都只是通过点。只是在这里先暂时告一段落,类似一个标准罢了。人生或许有分期,但是并没有终结,死亡则另当别论啦。但是我们很傻,还是想要一个类似结论的东西。要是不断地有人对你说:你做错了、你做错了,你不行、你不行,然后就这样挥手再见——人一定会忍不住心想:怎么可以这样。敌人也早就看穿了这一点,不出所料,上头还有个高级讲座。在中级阶段,因为集训等等,收费也变贵了,会员或许也有这样会不了本的心态吧,听说几乎所有的人都会继续参加高级讲座。”
“为了……填补空洞吗?”
“空洞?嗯,就是这里有意思。说有意思或许有些太轻浮了,不过我听了这件事,真的大吃一惊。”
“有什么崇高的——不,奇妙的教义吗?”
难道有什么不同于既有宗教的新奇教义吗?
“修身会不是宗教,所以没有教义。听好了,关口先生,进入高级阶段以后,才能聆听会长——会长叫做磐田纯阳——聆听这位先生讲课。在这之前,会员们都被全盘否定,然而会长却会轻易地原谅众人。”
“原谅?”
“会长会说:‘这样就行了。’”
“什么意思?”
什么东西行?
宫村不知为何,点了几次头。
“会长会说:‘你们所否定的世界,其实是正确的。’”
“咦?”
“渴望吧、怨恨吧、痛苦吧。这才是自然的模样——他会像这样向众人演说。于是又回到原点了。”
“这……”
“关于这一点,我一定要听听京极堂先生的高见。总之,会长就会说,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对的。”
“那打从一开始就……”
“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只会引来‘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的反应而已。那样子谁都不会信服的。”
“可是……说穿了不就是‘胡说八道些什么’吗?既然跟一开始一样的话……”
“他只会提出一点:‘尽管如此,你们一最初回身处不幸,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其实是正确的。’”
“哦……”
“听说所有的人都会泪流满面,安心不已。心想:什么嘛,原来这样就行了啊,很简单嘛。……我是可以了解这种心情啦。在那之前,他们被彻底地否定到什么都无法相信的地步嘛。”
“可是那样的话……就算安心了,说穿了还是什么都没有解决啊。”
“会解决啊。”
“怎么解决?”
“嗳,这就是他们的生意手法。想要出人头地的话就怎么做、不想输给别人的话就怎么做——总之,就是要会员参加配合各种欲望而设计的人格强化讲座。积极地活下去吧、比别人更胜一筹吧、抓紧机会吧……,贡献社会,尽情地歌颂生命吧……”
使人积极向上的讲座——这我一开始就听说过了。
“京极堂先生说,这些讲座才是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这个团体原本的生意内容,所以他们确实不是宗教。可是如果直接就这样开设讲座,也招揽不到客人,所以会长才设计了前面的阶段。”
“原来如此……”
教人目瞪口呆。说穿了,这是以社会人士为对象的道德讲座。但是他们先把受讲者弄成废人,再进行讲座做为复健的一环。这太卑鄙了,再卑鄙也不过了。我渐渐地怒上心头。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我觉得自己被耍了。
麻美子过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他们要会员大声说话、跑步,叫他们培养胆量跟耐性,结果就是一种神谕。说什么自己的欲望是正确的、不要受虚假的甜言蜜语所惑、要培养坚强的精神、大声对错误的事说错。总之就是要大声……”
“大声?”
“嗯,大声。家祖父的嗓门也变大了……,刺耳极了。”麻美子面露不豫之色。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
活泼有朝气的态度虽然不是不好,但有时候会让人不愉快。首先,这正确过头了。并非只是正确就是好的。总而言之,毫不犹豫、充满自信的人,让我感到十分棘手。因为那是与我完全相反类型的人。
“所以啊,关口先生……”宫村看起来很愉快。“……修身会不是有很多会员吗?里面应该也有些人没什么欲望吧。在最初的阶段,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幸,在中级的集训后,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事物,因为原本就没有嘛。对于这样的人,修身会使出杀手锏,对他们下达神谕。”
“神谕?”
“也就是说,你原本不是应该做这种工作的,或是你的人生应该是更不一样的。”
“哦,说真正的自己应该是不同的吗?”
“……至于我,他们说是巫女。”
我总算了解了,我的理解能力真差。
“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据说会长是人相学的大家。”
说人相学是好听,说白了就是看面相。无论是鼻子高或肤色黑,这种外表上的差异不可能与一个人的评价直接相关,而且从那种微不足道的琐碎特征得出来的结论也完全不值得一提。这根本是明如观火。
说起来,那种话外行人也会说。像我第一眼看到麻美子,就觉得她这个人一脸薄相命。可信度可想而知。
“可是就算这么胡说八道,一般人也不会接受吧?”
我这么说,宫村便稍微睁大了一双细眼说:“这也不一定。麻美子女士的情况也许比较特殊,但大部分时候都行得通。因为在初级讲座时,他们从对象的个人嗜好到性格、地位。待遇,都做过详细调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