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 作者:蔡骏-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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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遇到了我的养父母——他们才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结婚十年却没孩子,正寻觅一个健康的孩子领养,欢天喜地地把我接走了。但他们保持联系,约定将来她有权来看我。
一晃十五年过去,她仍在这座城市打工,却再没结过婚。她没有正式来看过我,但许多次悄悄躲在我家门口,看我第一次穿上红裙子出门,看我第一次学会幼儿园的儿歌,看我第一次得到班里的小红花,看我第一次有男生守在楼下等候……其实,她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从没注意过她。
我还是把她赶出了门。
那晚,我哭了整整一个通宵,比养父母死时哭得还要悲惨。
同一年,我考进了四一中学高中部。
养父母死后留下二十万元存款。他们活着的时候对我非常宠爱,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从小学到初中,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让我活得如同公主一般——我决定在高中三年里将这笔钱全部用完。
我出手阔绰地购买名牌衣服,邀请同学们吃饭唱歌,让班里最有钱的海美相形见绌。我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连老师也被我骗过了。每次开家长会,总有一个男人以富商面目出现——鉴于我尚未成年,必须有个监护人,养父的弟弟自然担负了这个责任,包括参加我的家长会。而这个一贯吃喝玩乐的败家子,最擅长的就是吹牛皮——条件是养父母留下的使用权房,必须转到他的名下。
刚到高二下半学期,我发现存款已所剩无几。当我面临绝境,正准备离家出走,于萍乡来到我面前,给了我一袋沉甸甸的现金。这是她打工十几年来存下的钱,几乎一分都没舍得花过,为了将来留给我。我一声不吭地把钱收下来,又冷漠地把她赶走了。
到上个星期为止,她给我留下的这笔现金,差不多只剩下两百块。
我从没叫过她一声妈妈。
愚人节的夜晚,当我和海美一起走在未来梦商场,内心充满着恐惧。我已无钱可花,明天就将从公主变成丫环!如果我还要请海美和同学们去餐厅或钱柜,就要卖掉身上所有名牌衣服——假如能换回当初买来所花价钱的十分之一的话。我不知道自己的伪装还能再撑几天,还能瞒过包括死党在内的同学老师们几天。三年来那个噩梦从未停止过,似乎明早醒来就会变成真的。
当我绝望地想要从商场五楼跳下去,我不但看到了我的小光,还盼到了梦寐以求的这一天——世界末日。
地球毁灭了,我们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听到这一消息,我实在太高兴了!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再也不用为“在加利福尼亚有许多朋友”的爸爸而圆谎,再也不用为噩梦中的一切而担惊受怕,再也不用考虑下一笔钱要从哪里去弄或者用什么去换。
一切都结束了,太好了,我的表演也结束了,你们这些白痴的欣赏——或者说是被欺骗也结束了。一切都回到原点,再也没有什么官家女、富家女、民工的私生女,反正全都要同样难看地死去!
我唯独担心的,是女清洁工于萍乡。以前每次逛未来梦商场,我都有些忐忑不安,担心会不会突然在厕所里撞见她。所以,每次我都硬憋着不去上厕所,幸好也从没碰到过她。不过,若非海美一定要拉着我来这里逛,我绝不会踏进这里半步,更不想靠近于萍乡半步。
然而,她就在这里,这个赐予我生命、怀胎十月、吃了无数的苦头、将我带到这个世上的女人。她就在这里,这个一直默默地看着我、为我付出了全部积蓄的女人。她就在这里,陪伴我一起度过世界末日,并且为我免受侮辱挡了一刀。
她快要死了。
可是,当她一息尚存,当她还屏着最后一口气,睁着濒死的眼睛看着我,等待我喊出那两个字——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就像过去那样,就像几分钟前那样,依旧冷漠地面对她,无法说出那两个字。
对不起,应该早点在地震中被压死的人是我!
妈妈,终究没有听到我叫她“妈妈”,终究没有守住最后一口气,充满遗憾地死去了。我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混浊,摸着她的身体缓缓变凉,感受着她的脉搏再无反应。
我的妈妈死了。
她为了救我而死,胸口还插着那把被染红的尖刀。我却连喊一声“妈妈”都如此吝啬。
我的泪水才夺眶而出,再也无法抑制地滑落,滴到她已经死去的脸上。
可惜,她到死都没有看到我的眼泪。
我发现她的手中攥着一张卡片,大概是被刺中倒地后,屏着最后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这是一张工作证,虽已沾上斑斑血迹,仍能看出“未来梦商场保洁部”字样,还有一张中年妇女的照片,底下是她的名字:于萍乡。
这就是我的妈妈,未来梦商场的清洁工,她每天挂着这张工作证,在这栋楼的厕所里清扫污秽之物,把这样辛苦赚来的收入,供养我最近一年来公主般的“富家女”生活。
她是想要在临死以前,将这张写有她名字与职业的工作证,塞到我的手里,让我永远记住她,记住我是谁的女儿吧。
我浑身颤抖。手电筒掉到地上。我从她渐渐变冷的手中,接过这张工作证。
忽然,有人闯入这个小房间,发出一声尖叫。
听得出来那是海美的声音。
不,我不要让她看到!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痴痴地坐在地上,任由同学兼死党看着自己,也看到了死去的女清洁工,以及我手中的她的工作证。
海美的尖叫持续了大约两分钟。
终于,我抬头看着她,将工作证塞入自己的口袋。
真想拿起一团破布塞住海美的嘴巴!
因为,她的尖叫声又引来了其他人——周旋、陶冶,还有,我的小光。
我很想大声喊出来,喊出“妈妈”这两个字,但旁边有海美,还有我最爱的小光,我没有勇气发出声音,我不想被他们看不起……周旋和陶冶确认女清洁工死亡后,抬起她浑身是血的尸体,要去地下四层将她埋葬。
我能说些什么呢?说我差点被许鹏飞强奸?说女清洁工为救我而死,因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我所谓富家女的身份,全是出于虚荣心的谎言与伪装?
海美却说了一番让我也震惊的话。
她告诉小光——女清洁工发现强奸犯许鹏飞与我在这个小房间里,因此才被他杀死。
卑鄙!
我知道海美也暗中喜欢小光,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她是唯恐小光不知道,我险些被许鹏飞强奸,还是在向小光暗示——我已经被强奸过了?
小光猛然回头盯着海美的眼睛。她继续无耻地说:“我没有说谎。”
我真想钻到最深处的坟墓里去,为什么被许鹏飞一刀捅死的人不是我?
然而,小光却抱住我,毫不顾忌海美的存在,亲吻了我的嘴唇。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也是我第一次被男人亲吻。我再也无法伪装坚强,把头埋到他的怀里痛哭。
小光要去给我拿些毛巾和衣服。我不舍地抓着他的指尖,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飞快地离开。
这个还充满着血腥味的小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海美两个人了。
“丁紫,我问你一个问题。”
她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过,这是她对情人节街头卖花的小女孩才有的口吻。
“你跟那个刚才死掉的女人是什么关系?”
海美发现了吗?不!我剧烈颤抖了一下,无地自容地抬起头,看着死党冰冷的脸。
我想,我必须要回答了,但又无法用语言来回答。她说的都是真的,我确实是一个穷人,也确实是一个骗子,确实是她最讨厌的那种人,其实也是我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只能用一样东西来回答——我的右手,还沾着妈妈的血迹的右手,在身边胡乱地摸着,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许是我的答案。
海美继续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一直在骗我!其实,你是一个出生低贱的下等人,竟敢冒充有钱人跟我交往……”
最后一句话,我已听不清楚了,血液冲上我的大脑,堵塞了耳道,也蒙蔽了我的双眼,甚至模糊了意识。
我沉默着站起来,右手呈抛物线抡起那冰凉的东西,等到它重重砸到海美头上,发出与骨头碰撞的声音,化作无数坚硬锋利的碎片——我才看清这是一个玻璃花瓶。
同时,我也看到一腔鲜血从海美的太阳穴里喷出来,溅入我的眼睛,将我的世界彻底涂抹成血红色。
地狱是红的。
她死了。
在这个红色的世界里,海美的双眼依然睁着,太阳穴上插着几片碎玻璃,流出一团红白相间的液体。
我感到了疼,既是海美的疼,也是我的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小光回到这里时,他看到的就是这幕场景,只是我如雕像般静止,手上握着花瓶残留的部分。
我什么也没有说,也完全无需辩解,他已知道我杀了人。
小光出人意料地冷静,终于露出了杀手本色,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大纸箱,就这么把海美装进去推走了。
我擦去眼睛里的血,世界从红色恢复为灰色。
全身的衣服都换了,没忘记把妈妈的工作证放在口袋里。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又打开小房间里的一个行李箱,随便找了一瓶香水洒在身上,掩饰满身的血腥味。
小光匆忙回来,带着我离开这个地方。
没人注意到海美的消失。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小光告诉我——许鹏飞已被人用电钻杀死了,这个杀千刀的强奸犯肯定死得很惨,不知道杀死他的人是谁。
杀人通常是一种罪过,但有时也是一桩功德,不知该如何感谢杀死许鹏飞的那个人。
这天下午,最后一滴柴油耗尽,整个未来梦大厦陷入永久的黑暗。
为躲避混浊的空气,我和小光逃到八楼的店铺,在微弱摇曳的烛光里,等待死神吻上我们的唇。幻想中的世界末日世外桃源,已变成荒凉冰冷的坟墓。虽然,食物和水都很短缺,而海美在地下二层有间密室,囤积了大量生存物资——可是,那是海美的东西,我不想去拿,哪怕饿死在这里!
我唯一不感到害怕的,就是黑暗。
因为,我有了我的光。
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仅仅短暂的一夜之后,我生命中唯一的光,便熄灭了。
那是在世界末日的第七天,清晨时分,当我在八楼的店铺中醒来,恍惚地睁开眼睛,抚摸身边的那个少年,却只摸到一团冰冷的空气。
光,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就算打开所有的手电,我还是看不到你!
此时,只听到遥远的楼下,传来一阵阵可怕的枪声,伴着此起彼伏的狗吠……我打着最大号的手电,急冲冲跑了下去,不顾肮脏混浊的空气,摘下口罩呼喊着小光。
刚跑下两层楼梯,我撞见了陶冶,他浑身鲜血,目光呆滞地往上走。我拦住他问小光的下落,他却说没看到。
来到底楼中庭,我被迫重新戴上了口罩——这里已变成了屠宰场,全是猫与狗的尸体,许多脑袋开花,污血流了一地,引来无数的苍蝇与老鼠。我几乎要晕过去了。
经过地下一层的超市,我看到黑暗中有一个摇晃的人影。
这人影看起来非常臃肿,绝非修长矫健的小光。不管是假人还是僵尸,我大胆地冲过去,拦在那人的身前,用手电照亮对方的脸。
那个人的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让人恐惧的眼睛。
我摘下口罩的同时,也一把扯下了他的口罩。
周旋!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苍白的脸上已爬满胡须,毫无表情地瞪着我。
不,他不是一个人,他还背着一个人!
我抓住周旋的衣领,推起他肩上那个人的脑袋——乌黑细碎的长发底下,是我生命中最后的光。
十八岁少年的眼睛闭着,安静地趴在周旋背上,只是脸庞变得冰凉,无论我怎样抚摸亲吻他的嘴唇。
他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周旋像块木头站在原地,不肯把小光的尸体放下来。我拼命打周旋耳光。直到嘴角淌下鲜血,他才怔怔地说出一句:“不是我杀的他。”
“谁?是谁干的?”我几乎已经疯了,尖叫声穿透坟墓。
“罗——浩——然。”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名字,带着地狱里才有的语气。
“真的吗?”
“相信我。”
其实,在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已经相信了。
我哭得像一个小女孩,泪水涟涟地转到周旋背后,将自己贴在小光身上,才发现他的衣服已被鲜血浸透,后背有个洞口——居然有如此卑鄙的人,给了他背后一刀!
“罗浩然?”我重新回到周旋的面前,握起双拳,“我要杀了他!”
“戴上口罩,不然随时会被毒死。”
周旋继续背着死去的小光向前走,我想象他还活着,活着趴在周旋的背上,我握着他的手,一起走向坟墓,一起走向永恒的地狱。
地下四层。
上面的猫狗开始吃死人了,但在这个死人最集中的地方,只有老鼠苍蝇敢来光顾。因为此处腐尸气味最重,散发带有尸毒的气体,即便猫狗也无法忍受。只有把小光埋葬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我帮着周旋一起把死去的少年放在尸体堆边缘,手电光扫过那些腐烂的人体,却丝毫没让我恐惧。我倒是想起了《红与黑》的结尾,玛蒂尔达抱着于连的头颅去埋葬——我愿做这样的女子。
完成对小光的安葬,我和周旋默默站了一会儿,直到恶臭的空气穿过口罩,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接下来,整整一天,我和周旋都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搜索罗浩然的踪迹——遇到就格杀勿论。我们各自准备武器,从铁棍、匕首、绳索、毒药到电钻……我不敢照镜子,但我想起了《生化危机》中的米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