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死者代言人 作者:[美] 奥森·斯科特·卡德-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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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时,她当着他的面撤走了他的盘子,就那样,餐具一收,跟他不在场一样。晚餐时他就坐在那儿,瞪着她,后来父亲发火了,说他太没礼貌,让他滚出家门。”
“他又是怎么做的?出去了?”
“不,你不了解米罗。”埃拉苦涩地笑了一声,“他不争执,但也不屈服。不管父亲怎么骂他,他从不还嘴。从不!我一辈子从没见过他跟别人对骂。母亲也——嗯,他每天离开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后照样回家,在饭桌上摆着餐具的位子上坐下来。母亲也每晚收走餐具,他就坐在那儿,直到父亲发话让他出去。一个星期之后,一到母亲伸手去拿他的餐具时他就冲米罗大吼大叫。他喜欢这样,那个混蛋,他觉得这件事简直棒极了。他一直恨米罗,现在母亲终于站到他这边来了。”
“最后是谁认输了?”
“谁都没认输。”埃拉望着河水,知道她说的事多么残酷。在陌生人面前说出家里的丑事让她觉得很羞愧。但他不算陌生人,对吗?有了他,科尤拉又开始说话了,奥尔拉多也开始关心起周围的事情来了,格雷戈也正常多了——虽说时间不长。他不算陌生人。
“这事最后怎么收场的?”代言人问。
“猪仔们杀死利波后才收场。母亲就有那么恨那个人——他一死,母亲就原谅了自己的儿子,以此庆祝。那天晚上米罗很晚才回家,我们已经吃过饭了。真是个恐怖的晚上,大家都害怕极了。猪仔们简直太吓人了,大家又是那么喜爱利波。当然,除了我母亲。母亲在家里等着米罗。他回来后走进厨房,坐在桌边,母亲拿出餐盘放在他面前,给他盛上吃的。一句话都没有,好像过去一年时间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我半夜被惊醒了,听见米罗在浴室里砸东西、哭。我想没有其他人听到,我也没去找他,因为我觉得他不想让任何人听到他在哭。现在想来,当时我真该过去,可我实在太害怕了。”
代言人点点头。
“我当时真应该到他身边去。”埃拉又说了一遍。
“是的。”代言人道,“你应该去。”
埃拉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代言人同意她的话,认为她那晚上没去米罗身边是个错误。她知道他说得对,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就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创伤被抚平了,好像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洗清了她的痛苦。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语言的力量。与忏悔、赎罪和得到救赎不同,代言人所做的和神父不一样。他只让她说出自己的经历,再让她认识到现在的自己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她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改变了她,现在她已经幡然悔悟,再也不会重犯同样的错误。她已经变了,不再像过去那么害怕,成了一个更富于同情心的人。
如果我不再是过去那个被哥哥的痛哭吓得心惊胆战、不敢过去安慰他的小女孩,我又是什么人?流过围栏下的格栅的河水没有回答她。也许今天她还不能解开这个谜团:她是谁?现在,只需要知道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人,这就足够了。
代言人仍旧躺在草地上,看着西天的乌云。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埃拉说,“告诉你那些锁死的文档里有什么:德斯科托达的资料。我只知道这么多。”
“不。”
“是真的,我发誓。”
“你是说你事事完全听你母亲吩咐啰?她要你别作任何理论推演,你就乖乖关上脑子,照她说的做?”
埃拉咯略咯笑了。“她以为我听了她的。”
“可你没有。”
“我是个科学家,就算她不是,可我是。”
“她以前也是。”代言人道,“十三岁就通过了执业资格考试。”
“我知道。”埃拉说。
“皮波死前,她一直与外星人类学家共享资料。”
“这我也知道。她恨的只是利波。”
“那么,告诉我,埃拉。你在理论推演中有什么发现?”
“我没得出任何结论。但我发现了…些问题。这就是个不错的开头,对吗?除我之外,根本没人问问题。这难道不奇怪吗?米罗说。异乡人类学家们总是缠着他和欧安达,索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资料,但法律限制了他们的手脚,他们无法了解更多情况。可我们呢,没有一个异乡外星生物学家向我们索取任何信息。他们只管埋头研究自己所处行星的生物圈,不问母亲任何问题。提出问题的只有我一个,可别人不理会我。”
“我理你。”代言人说,“我想知道你手里都有些什么问题。”
“好吧,比如说,我们围栏里圈进来了一群卡布拉,它们跳不出围栏,连碰都不能碰这一圈围栏。这一群里每一头我都检查过,给它们戴上了标志。你知道吗?里头没有一只雄兽,全是雌性。”
“运气不好呗。”代言人道,“我还以为里面至少会有一头公的呢。”
“问题不在这儿。”埃拉道,“我不知道卡布拉里究竟有没有雄兽。过去五年时问,每一头成年卡布拉至少生产了一次。可这些家伙没有一头交配过。”
“也许它们用克隆的方式繁殖。”代言人道。
“幼畜的基因与母兽的不一样。在不被母亲发现的前提下,我在实验室里只能做这么多地下工作。它们中间是存在基因传递的。”
“会不会是雌雄同体?”
“不。那些卡布拉全都是纯粹的雌性,完全没有雄性生殖器官。这算不算一个重大问题?卡布托不知怎么,竟然能在没有性行为的情况下传承其基因。”
“这在神学上的意义可是非同小可啊①。”
【①这里可能暗示耶稣的诞生方式。即圣母玛丽亚以处女之身产下耶稣。】
“别开玩笑了。”
“哪方面的玩笑?科学还是神学?”
“随便哪边的玩笑都开不得。你还想不想听我发现的别的问题?”
“想啊。”代言人道。
“你瞧这个问题怎么样:你躺在上面的草地,我们管它叫爬根草。水蛇都在这种草上孵化,一点点大的小蠕虫,很难看见。它们就吃这种草,还互相吞噬。每长大一点就蜕下一层皮。可到了一定时候,等草丛里黏糊糊全是它们的皮,一下子,所有水蛇都爬进河里,从此再也不回来。”
他不是外星生物学家,没有马上明白其中的含意。
“水蛇在这里产卵,”她解释道,“但它们从来不从水里钻出来,到这里产卵。”
“他们离开这里钻进水中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交配和产卵。”
“对,当然是这样,我见过它们交配。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它们为什么是水蛇?”
他没明白。
“你看,它们已经完全适应了水下的生活。它们有肺,也有鳃,游起泳来非常高明,还有可以用来掌握方向的鳍,它们的整个成年生活都在水里度过。可它们在陆地上交配、产卵,为什么要进化成适应水下生活的形式?从进化角度考虑,繁殖之后的生活无关紧要——除了一件事之外:怎么抚养后代。而水蛇又完全不抚养它的下一代。生活在水下并不能提高它们这个种群的生存几率。它们钻进水里把自己淹死都没关系,因为繁殖过程已经结柬了。”
“对呀。”代言人道,“我有点明白了。”
“水里也有些透明的蛋。我从来没见过水蛇在水里产卵,但水里和水边没有哪种动物体积大得可以产出这种卵,所以按逻辑推理,这些蛋是水蛇产的卵。可是,这些卵的体积相当大,直径达到了一厘米,它们全都是未授精的。养分还在,其他一切都有,就是没有胚芽。没有。有些卵有配偶子,就是一个基因细胞的一半,可以与另一半拼合成完整的基因。但没有任何一个卵是活的。另外,我们从来没有在陆地上发现水蛇的卵。前一天还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爬根草,越来越茂盛,第二天草叶上就爬满了小小的水蛇。你看,这算不算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这种生命循环形式倒真是奇特。”
“是啊。我很想找些资料,好好研究一下这个课题,但母亲不同意。我才向她一提,她立即交给我一大堆苋属植物测试,让我再也抽不出时间到河边东翻西找。还有个问题。这里的物种为什么如此稀少?随便哪颗行星,哪怕像特隆海姆那样接近荒漠的行星,都会存在数以干计的物种,至少水里会存在许多物种。町就我所知.这儿却没有几种。我们只看到一种鸟,欣加多拉鸟,一种蝇类,吸蝇。吃卡匹姆草的反刍动物只有卡布拉一种。除了卡布拉,剩下的惟一一种大动物就是猪仔。树只有一种,草原上也只有卡匹姆草一种草,跟它竞争的植物只有一种名叫特罗佩加的藤,很长,在地面蔓生开去多少米。欣加多拉鸟用这种藤搭窝。就这些。欣加多拉鸟吃吸蝇,其他什么都不吃;吸蝇吃河边的藻类,还有我们的垃圾。就这样。没有什么吃欣加多拉鸟,也没有什么吃卡布拉。”
“实在有限啊。”代言人道。
“数量这么少是不可能的。这里生态圈中空出来了数以千计的位置。进化过程不可能使一个星球的物种如此稀少。”
“除非这里暴发过一场大瘟疫。”
“一点不错。”
“某种东西把这里的所有物种几乎来了个一扫光,只剩下几种能适应的。”
“对呀。”埃拉道,“你懂了吧?我还有证据。卡布拉有一种围成圈的习性。只要你接近它们,它们会嗅嗅你,它们会围成一个圆圈.成年卡布拉面朝里,随时准备用后蹄把你踢开,保护它们的幼畜。”
“许多动物都有这种习性。”
“但它们有什么可防御的呢?猪仔的活动范围只限于森林——他们从来不到草原地带打猎。不管是什么猛兽让卡布拉形成了这种旨在抵御外敌的行为模式,这些猛兽都消失了。而且为时不久,只有几十万年,也许五十万年吧。”
“而且,两千万年间这里没有发生过小行星撞击的事件。”代言人说。
“没有。那种灾变会消灭所有体型较大的动物,但会留下数百种小型动物。或者消灭所有陆上生命,只有海里的生命幸免于难。可是这儿,陆E、海罩,不管什么环境都遭了灾,却又剩下几种大型动物。不,我认为是瘟疫。一种横跨各物种的瘟疫,可以使自己适应任何生命形式的瘟疫。当然,我们现在是不会注意到这种瘟疫的,因为凡是留下来的物种,都已经适应了它。它成了它们正常生活的一部分。惟一能让我们注意到这种瘟疫的情况——”
“——就是我们自己感染上了。”代言人道,“德斯科拉达。”
“现在你明白了吧?一切都跟德斯科拉达有关。我的外祖父母找到了阻止它杀戮人类的办法,但采用的办法是最复杂的基因治疗术。而卡布托、水蛇,它们也发现了适应、生存的办法,我想它们的办法肯定不是服药。我认为这些事全都有关系:奇特的繁殖方式、荒凉的生态系统,最后都要归结到德斯科拉达病原体上。母亲却不允许我研究这些现象,不准我检查这些现象,不准我研究它们背后的规律,它们如何与——”
“——与猪仔扯上关系。”
“这个嘛,当然,但不仅仅是猪仔,一切动物——”
代言人仿佛强压着兴奋之情,好像她替他解决了一个最棘手的困难。
“皮波死的那晚,她把跟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相关的笔记全都锁死了,还锁死了所有有关德斯科拉达研究的资料。不管她给皮波看了什么,肯定与德斯科拉达病原体有关,也与猪仔有关——”
“所以她才会锁死那些文档?”埃拉问。
“是的,是的!”
“那么,我是对的,是吗?”
“是的。”他说,“谢谢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比你想像的大得多。”
“这就是说,你很快就能替我父亲代言了?”
代言人郑重地望着她,“其实你并不想我替你父亲代言。你希望我替你的母亲代言。”
“她还没死。”
“但你要知道,替马考恩代言,我就必须解释他为什么娶娜温妮阿,他们俩为什么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分开。”
“我就是希望这样。我希望把所有秘密全部公开,所有文档全部解密,我再也不想有什么东西藏着掖着啦。”
“你不知道自己在要求什么。”代言人道,“如果所有秘密全部大白于天下,你不知道会带来多大的痛苦。”
“你看看我们家,代言人。”她回答,“这些秘密已经把我们家整成那个样子,把它们公开还能怎么增加我们的痛苦?”
他朝她微笑着。不是快乐的微笑,而是——关切的,甚至是同情的微笑。“你说得对。”他说,“说得完全正确。但等你知道了一切之后。也许你还是一时无法接受。”
“我已经知道了一切,至少知道了可能知道的一切。”
“人人都这么想,他们想错了。”
“你什么时候代言?”
“我尽快吧。”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说,就在今天?你还等什么?”
“跟猪仔谈话之前我什么都不能做。”
“你开玩笑吧?除了外星人类学家之外,没人能和猪仔谈话。这是星际议会的法令。没人能够超越这个法令。”
“是啊。”代言人道,“所以会很难。”
“不是难,是不可能——”
“也许吧。”他说着,站起身来,她也跟着站了起来。“埃托,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跟奥尔拉多一样,把能教我的都教给了我。但是,他不喜欢我用他教给我的知识做的事,觉得我出卖了他。”
“他还是个孩子,我已经十八了。”
代言人点点头,手放在她肩头拍了拍。“行,咱们没这个问题。咱们是朋友。”
她觉得话里似乎有点嘲讽的意思,也许更像一种恳求。“对,”她强调地说,“我们是朋友,永远都是朋友。”
他再一次点了点头,转过身,把船推下河,叭哒叭哒踩着苇丛和泥泞上了船。小船离岸,他坐好,伸出船桨划起来,接着又抬起头,冲她笑笑。
埃拉还了他一个笑脸。这个笑容还不足以传达她心中的欣喜,那种如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