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利斯星 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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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员:你能肯定你所见之物与花园相似,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吗?
伯顿:是的,我肯定。我注意到几个细节,例如,我记得有个地方摆着一排箱子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意识到,那些箱子可能是蜂巢。
委员:你后来意识到的?怎么不在当时,在你目睹箱子的那一刻?
伯顿:当时没这么想,是因为一切都像是石膏做成的。不过,我还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委员:什么样的东西?
伯顿: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当时根本来不及细看。我想,我看到一片灌木丛,树下有一些工具,尖头,细长,可能是几件花园用具的石膏模型。当然,这个我不敢肯定。不过,我敢肯定,我认出了一个蜂房。
委员:你没想过,你的所见之物可能是幻觉吗?
伯顿:没有。我想它是海市蜃楼。我从未想过那会是幻觉.因为那天我精神状态非常好,再说,在那以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当我升到1000英尺高度回头下望时,只见下面的雾层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井孔,如一片奶酪。那些孔深浅各异,有的直贯至底,可以看到下面的海波;有的则很浅,如茶碟,不断蒸腾翻滚。我又选了一个井孔,降至最低处——高度指针读数为120英尺,我发现海波下有一道墙。墙在海面上,因此我看得十分清楚。它像是一座巨型建筑的一面,上面有一些长方形的开口。像窗户。我甚至看到那窗户里面有东西在晃动,只是不敢肯定是否看真切了。那道墙慢慢升高,浮出海面,四周黏液翻腾,奔流不息。突然,墙体分裂为二,又沉入深渊之中了。
我重新拉起飞机,贴着雾层上端,继续飞行,不久又发现一个更大的无雾空洞。在很远的空洞下面,我发现一个目标,灰白色,漂浮在海面上。我的第一反应是,那是费奇纳的飞行服。不久我又隐约看出目标有些像人形。我赶紧驾机绕过去,生怕失去目标。目标近了,我发现它像一具人体,还在动,似乎想在浪峰上站起采。我急速下降,朝目标靠拢,直到飞机腹部贴到水面,被浪峰轻轻颠来簸去。那具人体——是的,是人的躯体,而不是飞行服——在海面上,随海波荡来荡去。
委员:你看见它的面部了吗?
伯顿:看见了。
委员:它是谁?
伯顿:一个孩子。
委员:什么孩子?你认识吗?
伯顿:不认识,至少不记得见过。而且,更靠近后——40码外,或者更近些——我发现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委员:什么意思?
伯顿:我慢慢解释。近距离看到那躯体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感,一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两分钟后,我才陡然明白过来:那躯体异常大,事实上是巨大。它平躺在海面上,高出海面约12英尺。我发誓,一定有那么高。当时我的飞机贴着浪峰飞,但那孩子脸的位置比我还高出一些,要知道,飞机的驾驶舱高出海面至少10英尺。
委员:既然有那么大,你又怎么说它是个孩子?
伯顿:因为它的确是一个非常小的孩子。
委员:伯顿,请注意,你的话毫无意义。
伯顿:正相反,很有意义。我可以看到它的脸,那是一张非常年幼的孩子的脸;而且,它的身体各部分的比例也完全符合一个孩子的应有的比例。它还是一个……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不,我有些夸大了,实际上它最多也就两岁或三岁大,黑头发,蓝眼睛——非常巨大的蓝眼睛!大大地睁着,对,睁着,没有任何掩蔽!像新生的婴儿一样,水汪汪的,应该说亮晶晶的。还有那皮肤,也闪着光泽。那情形,惊得我目瞪口呆,我再也不会认为那是海市蜃楼之类的幻影了。那孩子,我看得那样真切,它随海波上下起伏荡漾。除了上下运动,它还有别的动作,那才真正叫人害怕。
委员:为什么?它在做什么?
伯顿:它更像博物馆里的一个洋娃娃,一个活生生的洋娃娃。它反复张口,又闭上,还做着各种姿态,可怕的姿态。
委员:什么意思?
伯顿:我从大约20码外观察它,我不想靠得太近,我说过,它非常巨大,我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它的眼睛闪着光芒。你们一定以为它是活的,其实不是。因为,它的动作和姿态好像是别人的——好像另外有人在控制它的姿态——
委员:请说得明白一点。
伯顿:很难说得更明白。我说的是一种印象,更是一种直觉,而不是在作分析;尽管如此,我很清楚,那些姿态不是自然的。
委员:你的意思是——举倒说吧——它的手不能像人那样自由活动,因为手关节不够柔软?
伯顿:不是,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它的那些动作完全无意义;我们人类的动作,每一个表示一定的意义,服务于一定的目的。
委员:你这样想吗?婴儿的动作能有多少意义!
伯顿:我知道,不过,婴儿的动作是胡乱、随意和不协调的,而我所见的动作——呃——对了,是这样,它们是有条理的动作,一个接一个,就像一连串体操动作。那情形,就像有人在研究孩子的肢体结构,看看手、躯干和口都能做些什么样的动作。更可怕的是它的面部,人的面部是有表情的,而它的面部却——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才好。它是活的,可又不是人。准确地说,它的整体特征、眼睛和肤色是人的,而面部表情和活动决不是人的。
委员:是痉挛或扭曲吗?你见过癜痫病人发作时的面部肌肉活动与表情吗?
伯顿:见过,我观察过癫痫病人的发作过程,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完全不是那样,这是另一回事。癫痫病引发的是歇斯底里的发作,是抽搐与痉挛。而我所说的动作则不同,它们是流畅的。连贯的,得体的,像一支流畅的曲子,优美悦耳——如果可以用这个词表示动作的话。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接近的描述了。正常人的脸上表情是完整的,而那孩子却可一分为二,一半高兴而另一半悲伤,一半愁眉不展而另一半和蔼可亲。一半胆战心惊而另一半得意洋洋。那孩子的脸就是这样的。再补充一句,那些动作变化一个接一个,快得难以置信。我在那儿观察了很短一段时间,也许就10秒钟,甚至更短。
委员:怎么?你竟然声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看到了这一切?再说,你如何知道你在那儿停留的时间的?你读了计时器吗?
伯顿:没有。可我有17年的飞行史。在我们这一行中,大家都凭感觉计时,可以准确到秒,也就是常说的“一瞬间”。这是在多年的飞行中得到的技能,对成功完成飞行至为重要。一个飞行员,如果不能在任何条件下判断一个特定现象延续的时间究竟是5秒还是10秒,那他就不是一个称职的飞行员。计时如此,观察也如此。我们要花10年时间,学会扫一眼而一览无余。
委员:你的所见就这些了吗?
伯顿:当然不止这些,不过其他情况记得不太准确了。我以为我看得够了,注意力便不那么集中了。雾已开始合拢,我又把飞机拉了起来。飞机攀升过程中,我生平第一次差一点坠机。当时,我双手颤抖得厉害,连控制操纵杆都困难。我立即向基地呼救。通过无线电联系的基地,远在数千码之外,这一点我当时很清楚,可还是失去理智地喊叫起来。
委员:当时你想过返航吗?
伯顿:没有。当我终于回到正常高度时,我对自己说,说不定费奇纳就在某一个这样的无雾空洞里。现在听来有点异想天开.可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我告诉自己,任何事都是可能的,同样,把费奇纳找到也是可能的。我决定查找每一个遇到的无雾空洞。可在查看完第三个空洞后,我放弃了。这一次的所见至为重要,它让我明白,这样一个一个地查找下去是徒劳无功的。于是,当我把飞机从下面拉起来时,我决定放弃了。再说,我的飞机也飞不动了。有一点我得提一下——你们也许知道的——当时我感到阵阵恶心,并开始呕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要知道我是从来不生病的。
委员:是中毒的症状么?
伯顿:也许是吧。我不知道。第三次俯冲下去看到的情形太怪异,是我不能想像的。那不是中毒的结果。
委员:你怎么知道?
伯顿:那不是幻觉,因为幻觉产生于自己的大脑,不是吗?
委员:是的。
伯顿:可我的所见决不可能产生于自己的大脑,这一点我敢肯定。我的大脑没有这个能耐。
委员:继续说下去,给我们描述一下!
伯顿: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请告诉我,你们如何评估我刚才的陈述。
委员:有这个必要吗?
伯顿:对我来说,这至关重要。我说过,我发现了终生难忘的怪异现象。如果问询委员会承认——哪怕是有保留地承认——我的陈述是可信的,并承认对索拉利斯海洋的研究将继续进行——我是说。根据我的陈述进行研究,我将把一切都讲出来。如果委员会认为,我的陈述只是错觉,那我将拒绝再作陈述。
委员:为什么?
伯顿:因为,幻觉内容属于我本人,我没有必要讲出来;而我在索拉利斯的所见属于事实,我有义务讲出来。
委员:这么说,在太空探险行动组织官方考察结果正式发布之前,你将不再回答任何问题。是吗?而你也知道,问询委员会是不能匆忙做出决论的,是吗?
伯顿:是的。
第一份陈述记录到此结束。后面是第二份陈述的部分内容,是在11天之后做出的。
主席:……经过慎重考虑,由三名医学家、三名生物化学家、一名心理学家、一名机械工程师和一名探险队队长助理组成的问询委员会正式做出如下结论:由于大气中毒,大脑皮层相关区域出现炎症。由此引友幻觉症,因此,伯顿的陈述有幻觉征候;为此,伯顿的陈述不具有值得重视的现实关联性。
伯顿:对不起,请问“不具有值得重视的现实关联性”是什么意思?在多大比例上值得重视,又在多大比例上不值得重视?
主席:我还没讲完。各委员在做出评估结论的过程中进行一次投票。其中,只有阿奇博尔德·梅辛杰博士一人投了反对票,他认为伯顿陈述中所描述的现象客观上是可能存在的,并宣布他支持再进行一次谨慎的调查。
伯顿:我重复刚才的问题。
主席:答案很简单,“不具有值得重视的现实关联性”的意思就是,你所观察到的现象可能形成于你的幻觉基础之上。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在夜间漫步时,会产生幻觉,想像自己在风吹动的小树丛中看到了人或动物。一个因吸入有毒气体而迷失于一颗陌生行星上的探险者,更有可能产生此类幻觉。对你本人,伯顿先生,这个结论报告是没有任何偏见的。现在,能把你的决定告诉我们了吗?
伯顿:首先,我想知道梅辛杰博士的反对票会产生什么影响。
主席:不会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今后的工作将按我们最初制定的方针继续进行。
伯顿:这次问询将记录在案吗?
主席:是的。
伯顿:如果是这样,我想说,尽管问询委员会的决定对我本人也许没有偏见,但对探险行动的精神是有偏见的。为此,如我以前所说,我拒绝进一步回答任何问题。
主席:还有吗?
伯顿:有,还有一点,我想与梅辛杰博士会面,可以吗?
主席:当然可以。
第二份陈述记录至此结束。在本页的下方附有一张潦草的字条,大致内容如下:第二天梅平杰博士与伯顿进行了三小时的长谈,这次谈话后,梅辛杰再次提出动议,恳求探险行动委员会作进一步考察,以核实飞行员的陈述。伯顿对梅辛杰进一步讲述了一些新的令人信服的发现,但由于委员会没有撤消以前做出的否定结论,梅辛杰未能将它们对外公开,而他提出的进一步考察的动议也遭到了由沙那罕、蒂莫里斯和特拉赫尔组成的探险行动委员会的否决。至此,伯顿事件终结。
《文献拾零》还收录了一封梅平杰博士的书信手稿末页的影印件,那封信是他的遗嘱执行人在他死后找到的。幸好那封信没有寄出,否则,任凭编者莱温茨尔如何找也找不到了。信的内容如下:
“……迟钝的脑子,愚蠢的老朽。探险行动委员会——准确地说是沙那罕和蒂莫里斯(特拉赫尔的票未计算在内)——急于维持自己的权威性,否决了我的再三建议。现在,我要把这事直接提交宇宙学协会。不过,正如你所料想的那样,我的抗议将是徒劳的,没人肯信的。由于受誓言的约束,我又不能,唉,把伯顿告诉我的情况透露给你。尽管任何科学家都惊羡伯顿观察的天赋和思想的敏锐,可由于他学历浅,缺乏足够的科学训练,结果他的证词遭到探险行动委员会的漠视和忽略。如果你能在回信中提供下列信息,我将不胜感激之至。
1、费奇纳的生平小传,尤其是孩提时代的情况,务必详尽。
2、你所知道的有关费奇纳家庭的资料,包括具体事件与日期——他小时候可能失去过双亲。
3、费奇纳的成长地的地形地貌图。
关于此,我想再次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知道,当初费奇纳和卡鲁西离开基地后,红太阳中心出现了耀斑。根据索拉利斯卫星提供的信息,那次光球爆发引发的磁暴主要出现在南半球,正是我们的基地的所在地,结果导致无线电通讯联络中断。搜救小组在有限的狭小范围内搜索了行星地表,然而,费奇纳和卡鲁西可航行到了基地以外相当远的地方。
我们到达行星前,从未观测到如此持久的迷雾和如此异常的沉寂。
我设想,伯顿所见,乃是胶体怪物正在从事的“人类计划”的阶段性工程之一。伯顿观察到的种种形态,均来自费奇纳,准确地说,是他的大脑。胶体怪物对他的大脑做了一种难以想像的“心理解剖”,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