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利斯星 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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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活动,虽然持续数个世纪,为数众多,令人称奇,也不过是其临死前的阵痛而已。例如,伸肌谷、仿拟场被视为一种病变肿瘤,而巨型液态躯体的表层活动,则更是混乱与无序的表现。这种观念已经演变为一种成见。大约有七八年时间,学术文献里甚至充斥着一种不谐和的声音:由于自己的声音被忽视,见解遭冷遇,欲引人注意而不能,于是有学者开始写攻击人的文章,用词虽温文尔雅,实则无异于辱骂与报复。
有欧洲心理专家小组做过为期七年的民意调查,报告结果没有收入索拉利斯学文献。也未被图书馆收藏,但我当年读过有关报道,还有清楚的印象。调查结果显示,民众舆论紧随学界观点波动而变化。
与此截然相反的是,一些科学家积极鼓动采取有力措施,推进索拉利斯研究进程。宇宙学协会主席曾大胆宣称:对人类的到来,生命洋既不藐视,也不在意,就如大象对爬行在其背上的蚂蚁一样,它既看不见它们,也感觉不到它们。为了引起海洋注意,有必要发明更强大的刺激物。制造更大型的机器,以适应整个行星的超大尺度。有恶意的评论家迫不及待地指出,这位主席如此慷慨大方,是因为为此庞大计划买单的,不是他们,而是行星学协会。
各种假说仍在大量产生,老的新的,保守的修正的,简单的复杂的,形形色色,让人眼花缭乱,而作为一门严谨的独立学科,索拉利斯学日益成为一座纠缠不清的迷宫,每一个可能的出口最终邯_兀一例外地通向死胡同。在漠然、停滞和失望的大气候条什影响下,索拉利斯海洋也在人类的文献海洋中慢慢沉沦下去了。
就在我为取得宇宙学协会会员资格而在吉布伦的实验室实习的前两年,梅特一欧文基金曾设立巨额奖金,奖励海洋能源开发可行方案的发现者。这个想法并不新鲜,过去就曾从索拉利斯运回过数船海洋胶体,但是,各种保存方法都精心地实验过了,总不能将其保存下来:高温保存、低温保存、自然气候环境保存、人工微气候环境保存等各种方法都试用过,结果只有一个,即经过收缩、透水、液化等几个明显变化阶段,最后完全分解。从海洋创造物上取回的样本也遭遇相同命运。分解后留下的最终物质都一样,一小堆金属灰。
这时,科学家才认识到,海洋胶体的碎块物质,无论大小,一旦脱离整个机体,即不可能存活,哪怕是“植物式的存活”也不可能。于是,在穆纳一普罗罗克学派的影响下,出现了一种新的研究趋势,即把海洋胶体物质的这种不可分割性作为突破口,认为这个问题一旦得到解决,破解索拉利斯生命洋之谜的最艰难的工作就可告完成了。
这一问题的求索,立即成为推进索拉利斯学研究的点金石,外行内行的人士趋之若鹜,投入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在索拉利斯学的第四个十年,这种狂热如流行病一样蔓延开来,为心理学家的研究提供丁丰厚的土壤。大批异想天开之徒和无知的狂热分子,费尽几牛二虎之力,摸爬在这条黑暗的求索之路上,行完全不可行之事。其热情之高,就是当年求索永动机的先知们见了,也会自叹弗如。可仅过几年,这种狂热就退烧了。我离开地球,前来索扣利斯那阵,此话题已经从电视报刊的头条位置,从人们的日常谈话中,彻底消失了;索拉利斯海洋已经被公众淡忘了。
我把《纲要》小心放回原处,随手带出另一本小册子,作者是格拉斯特罗姆,在众多索拉利斯学者中,这一位最为离经叛道。我以前读过这本小书,它的写作,完全基于作者的一种强烈欲望,即解析超越人类认识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对个体、对人类、对整个人种不利的东西。作者本人是一个独立特行的探索者,曾对量子物理学的许多鲜为学者涉及的边缘分支学科做出过一系列杰出贡献。这本书仅15页,深奥,艰涩,却是作者最伟大的杰作。他列举了大量人类最深奥的科学成就、最显著的理论建树和最重大的数学发现,同时指出,所有这些,仅是人类从野蛮、蒙昧、人神同一的史前时代向前迈出的一小步,是对宇宙自然的肤浅认识。他还指出了相对论方程、磁场和各种统一场理论在人体中的对应位置——大脑中的感觉投影、器官的生理结构和心理的缺陷等等。格拉斯特罗姆于是得出结论,人类与外星文明之间,没有.也断不会有所谓的“沟通”可言。在对人类所作的检讨过程中,作者只字未提索托利斯生命洋,然而,它那定期的轨道,它那对人类无声的蔑视和不言自明的胜利,则溢于字里行间。无论如何,我感觉如此。是吉布伦本人,引起了我对这本书的关注。比起正统的索拉利斯学文献来,格拉斯特罗姆的书,实属另类,它之所以能跻身基地图书室参考书之列,一定是吉布伦本人自作主张带来的。
怀着一种奇怪的敬畏之情,我把小册子小心地插回满是图书的书架上,然后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铜绿色封面的《索拉利斯年鉴》。在过去的几天时间里,对于曾经引发无数争论却终咒结果的许多基本问题,我无疑获得了不少积极的信息。今天,这个谜团实际上正困扰着我们,而对于如何解释它,我们拥有最有力的证据。
索拉利斯海洋属于生命体吗?除个别老顽固和爱唱反调的人外,人们对此已不再有任何怀疑。无论如何狡辩,要否认海洋的“灵性”已不再可能。显而易见,海洋已经“注意”上了我们。曾几何时,有的理论声称海洋为一个“幽闭”世界;有的声称它为一个“隐退实体”;更有的认为它处于退化中,思维器官已不再起作用;认为它不能感知外界事物与事件;认为它是个海底怪物,已沦落为自己产生的巨大意识涡流的俘虏,只能被动地随行星游荡在两个太阳之间——面对事实,所有这些曾经风光无限的理论,都不攻自破了。
不仅如此,我们更发现,海洋还能复制人工永远无法复制的东西——完美的人体,而且为了不让我们猜透,还特意修改物质结构,采用更小的微粒结构——亚原子结构。
索拉利斯海洋活着,思考着,行动着。由于其荒诞性,“索拉利斯问题”并未得到完全破解,但显然,我们在和一个生命体打交道,我们原以为它已经“失去”的能力,其实并未完全丧失。所有这一切,都已经得到确凿无误的证实。人类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都必须留心这个邻居。它虽在数光年之外,却已处于人类扩张的范围以内;而且,比起宇宙中的其他邻居来,这一个尤为令人不安。
我们也许来到一个转折点上。高层会如何决策?会命令我们放弃计划,返回地球吗?立刻就走,还是再等一段时间?可能命令我们解散基地吗?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我不赞成撤离。海洋思想巨物肯定会继续猎取人类大脑。即使人类踏遍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找到与人类相似的生命,并与其创造的文明建立了沟通。索拉利斯依然构成对人类永恒的挑战。
在一卷又一卷厚厚的《索托利斯年鉴》之间,夹着一本错放的书,小开本。牛皮封面,已有些破损。我看了看书名,是芒蒂斯的《索拉利斯学入门》,已出版多年。吉布伦曾经把自己拥有的一册《索拉利斯学入门》借给我,我花了一夜工夫细心研读它,翻过最后一页时,地球的晨曦已照亮我的窗户。
按芒蒂斯的说法,索拉利斯学即为太空时代的宗教:戴上了科学面具的宗教教条。沟通,这个索拉利斯学标榜的目的,恰如圣徒的圣餐、救世主弥赛亚再次降临一类许诺,含糊不清,虚无缥缈;探险行动,即为利用方法论语言所做的礼拜;索拉利斯学者的苦工,乃是盼望功德圆满、天使报喜那一天的到来,因为索拉利斯与地球之间,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桥梁可以跨越。作者利用明显的相似处,更进一步痹傧:索拉利斯学者要放弃争论——因为彼此既有共同经历,又有可资交流的观念——就像宗教信徒为避免动摇信仰基础,而放弃争论一样。其次,即使把人类与生命洋的知识合在一起,组成“合并信息”,我们又希望从中获得什么呢?一张生命洋的变迁兴衰年表吗?(其生命历程跨度如此久长,也许连自己的起源它也不记得了吧?)抑或是想从那一系列可怕的海洋生命活动中寻找出另外一种渴望、激情或苦难?或者,想找到数学的完美,或从独处与退隐中得到启示?另一方面,我们需要的这一切,都代表着一种不可言传的认知;一旦转换为人类语言,它们所蕴涵的价值与意义,就荡然无存了;那些东西不可能越过两个文明间的鸿沟,而不失真。无论如何,“老手”们并不需要那种通过圣经,而非科学传达出来的启示,因为,他们真正需要的,正是圣经中的《启示录》本身,而非其他;只有圣经晓谕的肩示,才能向他们昭示人类的终极命运!索拉利斯学复活了一种久已不在的神话,勾起了一种神秘的怀旧情思;在那种情思中,人们可以悄悄地忏悔。奠基石已经深深地打人到大厦的地基里:那就是赎救的希望。
索拉利斯学者没有能力认识到这一真知灼见,因而,他们尽量避免对与海洋的沟通作进一步阐释,而把它视为一种终极目标。他们忘了沟通最初只是作为一个开端,一条新途径的第一步而提出来的。多年以后,沟通被进一步神圣化,被奉为永恒的极乐归宿。
芒蒂斯简明而尖刻地分析了行星学这门“异端邪说”,一针见血地揭穿索拉利斯学者的神话,当然不是人类探险行动的传奇。
芒蒂斯的声音是最早的反对之声,毫无疑问地遭到专家们的冷遇和蔑视。当时,他们对索拉利斯学的发展仍抱着非常浪漫的自信心;再说,他们如何能接受一个打击其理论基础的学说呢?
索托利斯学急需有人来重建其坚实基础,廓清其研究范围。芒蒂斯死后五年,他的这本小册子渐渐为人们所重视,一个瑞典科学家小组甚至还创立了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学派——芒蒂斯学派。这位大师原本默默无闻的思想,在其继承人的演绎发展中变得面目全非。于是,有了厄尔·恩尼森的讽刺杂文;更为世俗化的,还有费龙的“功利主义”的或“实用”的索拉利斯学。后者主张,科学应满足于科研考察成果的短期优势,而不应追求两个文明问的知识交流,或是什么幻觉沟通。与芒蒂斯明晰而尤情的分析相比,他的信徒们的作品,至多不过一些论文汇编或庸俗化的东西,只有恩尼森的论文和塔卡塔的研究尚有些独立的科学见解。芒蒂斯在其著作里,概括了索拉利斯学各概念、理论的发展情况。他称第一阶段为“先知”时代,其中包括基斯、霍尔登和塞瓦达;第二阶段为“大分裂”时代,统一的索拉利斯学分裂为无数势不两立的小派别;同时,他预示了第三阶段的到来,那时科学考察没有什么新发现,学界充斥着艰涩的学院式教条主义。不过,事实将会证明,他的这个预言并不准确。在我看来.吉布伦是正确的,他曾经指出,芒蒂斯的指责失之简单,忽略了索拉利斯学中那些与宗教信条完全尤关的方面。毕竟,对索托利斯的研究和解释,是建立在实证基础之上的,有一个同绕双星运行的行星实体作为研究考察的对象。
突然,从芒蒂斯的书里滑出一期《索拉利斯周刊》来,打开一看,是一篇吉布伦的早期文章,在他被任命为宇宙学协会主席以自日写的。文章标题为《我为什么成为一名索拉利斯学者?》,艾章简述了人类可能与索托利斯海洋建立沟通的所有客观物质迹象。吉布伦属于勇敢无畏、乐观旷达的一代科学家,他怀念已逝的黄金时代,并从不讳言自己的信念已经越过了科学的界线;然而,其信念的内容仍是客观具体的,因为它以对成功的坚信不移为前提。
吉布伦还深受经典生物电子学的影响。这一领域中,以周恩铭、吉亚托和卡瓦卡兹为首的欧亚学派最富盛名。他们的研究T:作是,将海洋活动爆发前深海出现的原生质放电现象与人类大脑的脑电活动进行类比,从而分析得出结论。不过,吉布伦反时该学派这种将海洋人化的研究方法;同时,他还反对心理分析学派、精神分析学派和神经生理学派将海洋神秘化的做法。这些学派试图将人类疾病的病征赋予海洋,如癫痫症即为一例,他们认为非对称锥的原生质爆发,即是一种间歇性的痉挛,是患了癫痫症。在沟通派的鼓吹者中,吉布伦是最慎重小心、逻辑严谨的一位。他看到了激情主义的弊端。不过,感情用事、追求一时轰动的做法,在索拉利斯的研究中出现得越来越少了。
当初我的博士论文也曾引起相当的关注,当然也并非一致好评。我的论点建立在雷格曼和雷诺兹的发现基础上。这两位科学家从一般的心理活动基质中成功地分离和“过滤”出最强烈的情感——绝望、痛苦和愉悦——的基本物质要素。我将他们记录的数据与海洋的放电情况作了系统对比,结果发现,在对称锥的某些“器官”上和新生仿拟场的底部都有非常相似的电磁振荡现象。这现象完全值得进一步研究。很快,这一发现被记者盯上,于是我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各大报的头条位置,并与各种五花八门的标题连在一起,什么“绝望果冻”呀,“亢奋的行星”呀,等等。遗憾的是,我的出名并没有引起吉布伦的注意。他远在索拉利斯,不能读到新近的出版物。然而,他给我寄来的那封邀请信,却翻开了我的人生的新的一页……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第十二章 梦中之痛
六天过去了,海洋没有任何反应,我们决定重做试验。此前,基地一直停留在43度纬线与116度经线相交处。卫星传回的数据表明,南半球有原生质活动异常迹象,这一情报很快得到雷达的确认。于是基地开始南移,井与海面始终保持1200英尺的高度。
48小时后,一束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