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我们 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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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在散步,像平时那样走着,也就是说,我们就像亚述人古迹上凿刻的勇士那样:有一千个脑袋,却只有组合在一起的、统一的两条腿和统一甩动着的两只手。在大街街尾,电塔发出令人胆寒的呜呜声。从街尾迎着我们走来一个四方队形:前后左右都有卫兵押解,中间走着三个穿制服的号码。他们胸前的金色号牌已被摘掉。这十分明白,明白得吓人。
高塔顶端是一个巨大的刻度盘,这是从云端低俯下来的一张脸,向下吐出一秒一秒的时间,冷漠地等待着。到了正13点6分钟,四方形队列开始骚动起来。他们离我很近,最微小的细节我都看得很真切。我非常清楚地记住了一个青年细长的脖颈和布满蓝色血管的太阳穴,它们就像小小神秘世界的地图上的河流。这个神秘的世界,看来就是这个青年。大概,他看见了我们队列中的某个人,就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停了下来。一个卫兵拿起电鞭子啪的一声朝他抽去,射出蓝莹莹的火花,青年像小狗似的尖叫一声。接着,差不多每隔两秒钟就听见清脆的啪的响声,接着一声尖叫,啪的一声——尖叫一声。
我们还像刚才那样,步伐整齐,像亚述人那样迈着步子。我看见火花迸射时弯弯曲曲的美丽的光带,心想:“人类社会一切都不断完善着,永无止境。应该如此。古代人的鞭子多么丑陋……而我们的多么美……”
这时,从我们队伍里跑出一个纤细矫健的女人,她喊道:“住手!不许打!”她径直冲向四方形队列。这就像 l19年前的陨石;散步的队列停下了,队伍凝固了,仿佛蓝灰色的海浪被突然袭来的寒流封冻了。
有一秒钟,我和大家一样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她。她已经不是号码,而只是一个人,是个侮辱大一统王国的超现象的物质。
当她转过身,并把大腿扭向左边时——她的这一动作突然点醒了我。我熟悉这柔韧得像软枝条的身躯,我的眼睛、我的嘴唇和手接触过它。当时我已确信无疑。
两个卫兵朝她冲过去想截住她。在马路路面那一块目前还明光锃亮的地方,他们马上就要……接触上了,她马上会被逮捕。我的心格登一下,停住不跳了。我来不及思考:这样做可以还是不可以,是荒唐还是理智——就冲了过去……
我感到,有几千双惊恐得圆睁的眼睛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我。但这却使那个野性的、手上汗毛浓重的我,更不顾一切地亢奋地、勇敢地奔去。他从我身体里窜了出来,愈跑愈快,离她还剩两步了,突然她回过头来……
我看见的是一张雀斑点点的颤抖的脸和棕红的眉毛……不是她!不是 I!
我喜不自禁,乐极忘形。我想喊:“别放了她!”“抓住她!”这类话。可是我听到的只是自己的低语。而在我的肩头,一只手重重地落了下来。他们抓住了我。押着我朝前走。我想向他们解释……
“你们听我说,你们怎么不明白,我以为,这是……”
但是我哪能把自己的一切都解释清楚呢,也说不清记在记事稿页里的我的病。我没精打采,乖乖地被押着走……骤起的疾风刮落了一片树叶,它无可奈何地落下地来,飘落着旋转着,想能挂住在任何一根它所熟悉的枝条、树叉和树枝上。我也像这片树叶,想抓住任何一个无声的圆球玻璃房,抓住屋墙的透明玻璃,抓住电塔直指云霄的浅蓝色的尖针。
现在,当沉重的帷幕将把我和这整个美妙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的时候,我发现,在玻璃马路上不远处一个我熟悉的大脑袋正疾速地过来了,甩动着两只粉红色的翅膀似的大手。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扁平的声音:“我认为有义务在这里证明一下,号码Д…503有病,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相信,他只是受了不自觉的不满情绪的影响……”
“是的,是这样,”我抓住了这句话,“我还喊了‘抓住她’呢!”
背后有人说:“您什么也没喊。”
“可是我是想喊的,我敢向大恩主起誓,我想喊的。”
一根根灰色冰冷的尖锥往我身上钻了有一秒钟。我弄不清楚,也许他发现,我说的(差不多)是真话,也许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想暂时再饶我一次。但他还是写了张条子,交给了抓着我的一个卫兵。于是我又自由了,确切些说,我又被关进了严整的、不见首尾的亚述人队列之中。
那个押着雀斑脸和太阳穴(上面画着地图似的蓝线)的方形队列,拐过街口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我们走着。这是一个有百万个脑袋的身躯,每个人都感到驯服的欢乐。大概也就是分子、原子和吞噬细胞所感到的欢乐。古代世界的基督徒(我们唯一的前人,虽说他们还很不成熟)懂得这个道理:顺从是善行,而骄傲是罪孽,我们是上帝创造的,而我是魔鬼的子孙。
现在,我正和大家齐步走着,但是我还是单独的,和大家不一样。刚才的惶急和不安,使我现在还浑身发抖,就像大桥上刚刚轰隆隆地驶过了一列古代铁甲列车,余颤不止。我感觉到了自己。但是,只有眯上了的眼睛、化脓的手指和病牙才会感觉到自己,意识自己这个个别。健康的眼睛、手指和牙齿仿佛是不存在的。个人意识,不过是一种病态,这难道还不明白吗!
可能,我已经不是那个能认真地、平静地吞食细菌(比如那个蓝色太阳穴和雀斑脸)的吞噬细胞。我可能是个细菌。这种细菌可能在我们中间已滋生了上千个,可是也像我这样乔装打扮成吞噬细胞的模样……
如果今天的风波,从实质上来说不太重要的话,如果这一切仅仅是开端,是第一块陨石,而后面还云集着不计其数的轰响着、燃烧着的巨石,它们将无穷无尽地坠落到我们这玻璃极乐世界来,那会怎么样呢?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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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二十三
提要:鲜花。晶体的融化。只要。
据说,有的花百年难得一开。为什么就没有千年、万年一开的花呢!可能我们至今还不知道,因为正是今天我们才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日子。我陶醉在幸福之中。我从楼梯上下去,去找值班员。局围千年的花蕾我眼看着它们静静地在绽开。一切都喜气洋洋,争芳吐艳:椅子、鞍子、金色号码牌、电灯、长睫毛的黑眼睛、栏杆的玻璃柱子、掉在台阶上的头巾、值班员的小桌子以及坐在桌旁的Ю的浅棕色的雀斑脸,一切都与平日迥然不同,都是崭新的,光鲜的,娇嫩的,玫瑰色的,滋润的。
Ю拿过我的粉红票子。在她脑袋上方,玻璃墙外的一支无形的树枝上,悬挂着一轮浅蓝色的、清馨的月亮。我得意地指指月亮说,“月亮——您明白吗?”
Ю抬眼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票上的号码,接下去又是她那熟悉的处女般贞洁的动作:把夹在两膝之间的裙褶整平。
“亲爱的,您的脸色不正常,有病容,因为不正常和疾病是一回事。您在糟踏自己,这谁也不会对您说的,谁也不会。”
这个“谁”指的当然就是票子上的号码 I…330。可爱的Ю,好心肠的Ю!您当然很正确。我不理智,我有病,我有灵魂,我是个细菌。但是开花——这就不是疾病?花蕾绽开的时候,难道不疼吗?您是不是认为,精子是最可怕的微生物呢?我在楼上,在自己房间里。在宽敞的大软椅里坐着 I。我坐在地板上,双手抱着她两条腿,头枕在她的膝盖上,我们默默无语。静悄悄的,只有脉博在跳动……于是,我这个晶状体,在她,在 I身上融化开来。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被打磨出来的棱角(它们在空间里限制着我)在融化,我慢慢在消失,在她两膝之间融化,在她身上融化。我变得愈来愈小;同时,我又在不断膨胀、增大和难以包容。因为她不是 I,而是宇宙。在这一瞬间,我和这充满快乐的床边的这张软椅——我们是一个整体。还有,那古宅门口笑盈盈的老太太(她笑得多可爱),绿色大墙外的荒野的丛林,半睡不醒的银黑色的瓦砾堆(就像那个打瞌睡的老太太),还有一扇在十万八千里外砰然作响的门——这一切都包容在我身上,和我在一起,它们听着我脉搏的跳动,在这美妙的一瞬间流逝……
我想告诉她,我是个晶体,因此在我身上有扇门,所以我觉得这把软椅多么幸福——但是我说得颠三倒四,荒唐可笑,乱七八糟,结果什么名堂也没说出来,我只好闭上嘴,感到无地自容,我怎么突然说了这些话呢……
“亲爱的 I,原谅我!我这是怎么啦,说了些什么胡话呀……
“为什么你觉得这是胡话呢,难道这不好?如果千百年来对人类的蠢话、蠢事,能像对待智慧一样精心培养,教育,也许可以培养出某种极其珍贵的东西。”
“是的……”(我觉得她说得对,她现在怎么能不对呢?)“就因为你干的那件蠢事,因为你昨天在散步时干的事,我更爱你,更喜欢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拆磨我呢?为什么不来呢?为什么给我送来了票子,为什么非让我……”
“也许,我需要考验考验你?也许,我需要知道,你是否会按照我所要求的一切去做,你是否完全属于我?”
“当然,完全属于你!”
她用手捧住我的脸(整个我),抬起我的头,说:“要这样的话,你把《诚实号码的义务》置于何地了呢?啊?”
她微笑了——露出了一口甜蜜的、尖利的皓齿。她坐在宽敞的软椅里,就像一只蜜蜂,既有刺,又有蜜。
是啊,义务……我回忆着最近写的一些记事:真的,记事里哪儿也没写,甚至我连想都不曾想过,从实质上讲,我有义务……
我有没有回答。我情绪激动地(大概样子很蠢)望着她的眼睛,从这个瞳孔看到那个瞳孔,每个瞳孔里我都看见了自己:我极小极小,只有一毫米高,我被框在这小巧的令人快意的牢房里。接着又是——蜜蜂——嘴唇,以及花朵绽开时甜蜜的疼痛……
我们每个号码身上都有一台看不见的、轻轻滴答作响的计时机,所以我们不看表,也能准确地(误差不超过五分钟)知道时间。但是当时我的计时机停了。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当我惊慌地从梳头下抽出带表的号码牌……
感谢大恩主,还有二十分钟!可是那一分钟一分钟短得可笑,撅着根短尾巴在奔跑。可是我还有多少话要对她说,我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我要告诉她О写的信,还有我给О孩子的那个可怕夜晚。不知为什么,我还想谈谈我的童年,告诉她普利亚帕数学老师的事还有√ˉ…1以及我第一次参加一致同意节的事:那天我曾伤心地哭过,因为在这么不平常的节日,我制服上竟落上了个墨水渍。
I抬着脑袋,用胳膊支着。嘴角两边是又深又长的两道线,高高挑起的眉毛拧成黛色的三角——一个 X。“也许到那一天……”她打住话头不往下说了,黛眉变得更浓重。她拿起我的手,紧紧捏着说:“告诉我,你不会忘记我,你永远记住我吧!”
“你说这些干吗?这什么意思呀? I,亲爱的?”
I没有回答,也没看着我,她的目光穿过我望得很远很远。
突然我听到,墙外的大风正像巨大的翅膀扑打着玻璃(当然,刚才也一直在刮风,只是我现在才听到)。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了盘旋在绿色大墙上的飞鸟清脆的鸣叫声。
I甩了一下脑袋,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上抖落下来。她整个人又一次和我接触了一下,只一秒钟,就像飞船着陆前的那一秒钟回弹时的接触。
“好了,把我的长袜给我!快些!”
她的长袜扔在我桌上,就在打开的记事稿第193页。匆忙之中我蹭着了手稿,稿纸撤了一地,怎么也没法按顺序再摞齐。最要命的是,即使摞齐了,反正也不是真正的秩序了。随它去吧,反正还会变得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和一些 X。“我不能忍受这种情况,”我说,“现在你就在这儿,就在我身旁,但好像你还是在那不透亮的古墙里。我听到墙里的簌簌声、说话声,可是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那儿有什么。我不能这样忍受下去。你总是只说半句话,你从来没告诉过我,那次在古宅我究竟到了什么地方,那些长廊是什么?那医生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一切都不曾有过?”
I把手放在我肩上,慢慢地、深深地进到了我眼睛里:“你想知道这一切吗?”
“是的,我想知道。我应该知道。”
“你不怕跟我走、任我把你带到哪儿,永不回头?”
“是的,任哪儿都可以!”
“好吧。我可以答应你:等过了节日,只要……哦,你的一统号就快了吧?这事我总忘了问。”
“等等,你说‘只要’什么?你又吞吞吐吐!‘只要’什么?”
她已经到了门口,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只剩我一个人。她只留下了一股淡淡的幽香,就像大墙外飘来的阵阵甜蜜的、干燥的黄色花粉香;还有就是那深深印在我心里的一个个钩状的问号,它们很像古代人用来钓鱼的鱼钩(在史前博物馆里有陈列品)。……为什么她突然问起一统号呢?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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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二十四
提要:函数的极限。复活节。全部划掉。
我就像一台超速运转的机器,轴承发烫,再过一分钟,那熔化了的金属就会滴出金属液体来,于是一切都完了。快浇些冷水,来些逻辑吧!我一桶一桶地往上浇,但是逻辑在灼热的轴承上咝咝作响,升腾起冥蒙的白色蒸汽,然后就在空中消散了。
这很明白,要想确定函数的真正意义,应该考虑函数的极限。还有一点也很明白,昨天荒唐的“在宇宙中的融化”过程的极限就是死亡。因为死亡正是我在宇宙中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