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我们 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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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不愿意别人看我的手。手上满是汗毛,这是不成体统的返祖现象。我把手伸出去,尽可能装得无所谓地说:“像猴子的手呢。”
她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脸,说:“这可真是最最希奇古怪的和弦,”她的眼睛打量着我,仿佛在掂我的分量,眉梢又显出 X上面的两个角。
“他已登记了我,”О喜滋滋地张着粉红色的嘴说。
她还不如少说两句,纯属废话。总而言之,这个可爱的О……怎么说呢……她对语言速度计算不准确。语言的秒速总是应该小于思想的秒速,而决不能相反。
在大街尽头的蓄电塔上,钟声洪亮地敲了十七下。个人活动时间结束了。 I…330和 S形体的男性号码一起走了。他的脸使人肃然起敬。可是现在发现这张脸很熟悉。在哪儿见到过?可就是记不起来。
分手的时候,I又那么莫测高深地对我微微笑了笑:“后天有便请来 l12号讲演厅。”
我耸了耸肩膀说:“如果通知我的正好是去您所说的那个讲演厅的话……”
真让人奇怪,她回答得十分有把握:“您会收到通知单的。”
这个女人使我感到反感和不快,仿佛她是一个偶然钻进方程式里的无法解开的无理数。我很乐意能和可爱的。留下来两人呆在一起,尽管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挽着她的手走过了四条街。到了街口,现在她该向右拐,我——向左拐。”我多么想今天去您那里,放下窗帘……今天就去,现在马上去……”О怯生生地抬起蓝莹莹的眼睛望着我。
她真可笑。可是我能对她说什么呢?她昨天刚来过。她比我更清楚,我们的性生活日子最早是后天。这不过又是她那种“思想超前”的表现,就像给发动机超前点火一样,有时是有害的。
我俩道别时、我两次……不,应该精确,我三次吻了她美丽的、湛蓝的、没有一丝云翳的眼睛。
【① 可能源自古代的“Uniform”。——原注】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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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三
提要:男式上装。大墙。时间表。
我把昨天的记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发现,内容不够清楚,也就是说,这一切对我们任何人来说都明明白白,但是对你们就不然了,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将要收到一统号送去的我的记事。但是伟大的人类文化史,也许你们也只读到九百年前我们祖先看到的地方。很可能你们连最起码的知识都没有,例如什么是守时戒律表,什么是个人活动时间、母性标准、绿色大墙、大恩主。要我来谈这些,未必有些可笑,同时也使我感到为难。就像要一位二十世纪的作家,在他小说里解释什么是“男式上装”、“套间住房”、“妻子”一样。但是,如果他的小说要翻译给野蛮的、不开化的人看,而不对“男式上装”作注释,那是行不通的。
我可以肯定,野人瞅着“男式上装”,心里不免会琢磨:“这有啥用?只是个累赘。”我觉得,如果我告诉你们,自从二百年大战后,我们谁也没有走出过绿色大墙,你们也会像野蛮人一样感到莫名其妙。
但是,亲爱的读者们,你们应该多少动动脑筋,这对你们会有好处的。如所周知,我们所了解的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由游牧生活逐渐过渡到定居生活的历史。难道不应从中得出下面的结论吗? 那就是,最少变动的定居生活方式(我们的),同时也就是最完美的生活方式(我们的)。人们在大地上东流西窜,这只是史前时期的情况。那时还存在着不同的民族、大大小小的战争和形形色色的商业经济,并且还发现了两个美洲大陆。但是如今谁还需要这些? 又有什么意义?我认为,对这种定居生活并非一朝一夕、轻轻松松就能习惯的。在二百年大战期间,所有的道路都被破坏,遍地荒草。城市被无法通行的绿色密林,一个个分隔开。开始的时候,很可能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很不方便,但是又怎么样呢? 人的尾巴在脱落以后,大概开始时没了尾巴,他并没有立刻学会怎样驱赶苍蝇的。无疑,开始的时候,他因为没了尾巴很发愁。可是现在你们能设想自已有一条尾巴吗? 或者,你们能想象自己光着身子,不穿“男式上装”在街上走吗? (可能你们还穿着“上装”散步呢)这里的道理也是一样的:我不能设想哪个城市可以不围上绿色大墙,我不能想象,没有庄严的数字守时戒律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守时戒律表……此刻它正挂在我房间墙上,它金底红字,既威严又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我不由得想起古人称之为“圣像”之物,我不禁想要吟诗或祈祷(两者都一样),唉,为什么我不是个诗人呢,否则我就可以对你作一番光荣的礼赞。啊,守时戒律表啊,大一统王国的心脏和脉搏!
当我们还是孩子在学校念书时(也许你们也如此),我们都读过古代文学中那篇流传至今的最伟大的文献:《铁路时刻表》。
但是如果把它和我们的守时戒律表放在一起你们就会发现,一个只是石墨,一个则是金刚石,虽然它们都是元素 C——碳,但金刚石却晶光闪亮,透剔晶莹,价值永恒。当你们急匆匆地啪啪翻阅《火车时刻表》的时候,你们谁不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守时戒律表却真正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伟大史诗中的六轮钢铁英雄。每天早晨,我们几百万人像六轮机器一样准确:在同一小时、同一分钟,像一个人似的一齐起床。在同一小时,几百万人一齐开始工作,又一齐结束工作。我们融合成一个有百万只手的统一的身躯,在守时戒律表规定的同一秒钟,把饭勺送进嘴里,在同一秒钟出去散步,然后去讲演厅、去泰勒①训练大厅,最后回去睡觉……
我可以完全直言不讳地说,关于幸福的命题,我们也还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统一的巨大机体,一天中有两次(16点到17点,21点到22点)分散为单个个体细胞。这些时间就是守时戒律表所规定的个人时间。这些时间里,你们可以观察到,有些人房间里的窗帘圣洁地放了下来,另一些人步伐整齐地在《进行曲》洪亮乐声伴奏下在大街上行走,还有一些人就像我现在这样,坐在书桌旁写东西。任人管我叫理想主义者也罢,幻想家也罢,但是我坚信,或早或晚总有一天,在我们的总公式中,这些时间会占一席位置,总有一天这86400秒全都会纳入守时戒律表。
我曾从书本上看到,也听说过不少关于古代人的种种奇谈怪论。当时他们还生活在自由之中,也就是说还生活在无组织的、野蛮的情况下。使我一直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当时的国家政权(尽管还不成熟,怎么允许人们生活中没有我们这样的守时戒律表,没有必要的散步,对用餐时间不作精确的安排,任人自由地起床、睡觉。有的史学家甚至谈到,当时好像街上灯火彻夜不灭,行人车马通宵达旦。
对此我实在无法理解。虽然他们智慧有限,但他们总应该明白,这样的生活是真正的全民性大屠杀,只不过是慢性的,是日积月累的。国家(出于人道主义)有禁令不准杀害某一个人,但是却没有禁令把数百万人弄得半死不活。杀死一个人,是从人口寿命总和中减少五十岁,这是犯罪行为;可是使人口寿命总和减少五千万岁,却不构成犯罪。你们瞧,这难道不可笑吗? 这则数学道德演算题,我们任何一个十岁的号码,半分钟就可演算出来。
他们就不行,把他们的康德们都请出来也不行。因为没有哪个康德会想到要建立科学伦理学体系,也即以加减乘除为基础的科学伦理学体系。
这个国家(竟敢自诩为国家!)对性生活放任不管——这岂非咄咄怪事:不管是谁,在什么时候,进行多少次……都悉听尊便。完全不按科学行事,活像动物。他们也和动物一样,盲目地随便生娃娃。真让人觉得可笑! 他们懂得园艺学、养鸡学、鱼类养殖学(我们有确凿可靠的材料,证明他们有这方面的知识),可是他们没有按逻辑发展程序发展到最后的领域——婴儿生育学。没有考虑要制定我们的母性标准和父性标准。
多么可笑,多么离奇! 我刚写下这些,却又感到担心:你们这些我不相识的读者们,会不会突然以为我在开玩笑,在恶作剧。
你们会不会以为我不过是想嘲笑你们,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说一些荒唐透顶的怪事。
但是首先要说明的是,开玩笑我并不擅长,因为任何玩笑总隐含着谎言的成分;其次,大一统王国科学已经证实,古代人生活确实如此,而大一统王国科学是绝对正确的。再说,如果人们还生活在自由之中,也即处于野兽、猴群和畜群的状态,国家逻辑的水平从何谈起呢。即使在我们的时代,在汗毛浓重的号码的内心深处,还时而能听到猴子野性的回声。怎么能苛求于他们呢!
幸好这种回声仅仅是偶然现象,只是机器零件无足轻重的故障,易于修复,不必中断整部机器伟大的、永恒的运转。如果要卸掉已变形的螺栓,我们有大思主熟练的铁手,铁指,我们有护卫局人员训练有索的眼睛……
噢,附带写一笔。现在我想起来了:昨天见到的那个双曲线的 S,我好像有一次见他从护卫局里出来。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对他怀有一种本能的尊敬,而当举止奇怪的 I当着他面……我觉得有些尴尬。应该说,这个 I……
睡觉铃响了。22点半。明天见。
【①泰勒(1856…1915)美国发明家、工程师,曾创造泰勒制工业管理制度,其要点是,仔细观察每一名工人劳动,尽量减少在操作中浪费的时间和多余的动作,以大幅度提高生产效率。】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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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四
提要:有晴雨计的野蛮人。羊角风。假如。
迄今为止,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大概我之所以常爱用“明白”这两个宇,不是没有原因的)。可是今天……我却糊涂了。
第一:我真的收到了一张去 112号讲演厅的通知单,就像她那天说的,虽说可能性只是一千万分之一千五百,也就是等于二万分之三(一千五百是讲演厅的数目,一千万是号码的数目)。第二……不过还是依次叙述为好。
讲演厅。这是个巨大的半圆形建筑,是用又厚又沉的玻璃砌建的,太阳光照得满屋都是。四周围坐着一圈圈尊贵的圆球似的光脑袋。我不无激动地向四周看了看。我大概是想看看,在这一片蓝制服的海洋里,会不会有О的粉红色的月牙儿嘴。咦,我看到有一副洁白而锋利的牙齿,倒像……哦不,不对。今天晚上21点О要来我这里。希望在这里遇到她,这才完全合乎情理。
铃响了。我们起立,唱《大一统王国国歌》。接着,在讲演台上出现了一位录音讲演员①,他全身披着扩音机的金光,满嘴幽默俏皮地说道:“尊敬的号码们! 不久前,考古学家们发掘出了一本二十世纪的书。那位幽默作家在书中谈到了野蛮人和晴雨计。野蛮人发现,每当晴雨计停在“雨”宇上的时候,确实就会下雨。野蛮人正想求雨,他就把晴雨计中的水银弄出来些,使晴雨计正好停在“雨”上(屏幕上映出一个带着羽毛夹饰的野蛮人,正在抠水银。
一阵哄笑)。你们觉得可笑。但是难道你们不觉得那个时代的欧洲人更可笑吗? 欧洲人和野蛮人一样也要求‘雨’,但这里的雨是特殊的雨,是代数意义的雨。可是他只会可怜巴巴地站在晴雨计前,一筹莫展。野蛮人至少比他还多些勇气、干劲和逻辑性(虽说是野蛮逻辑)。因为他做出了判断,知道结果与原因是有联系的。
他把水银弄出来,也就使他在那通向伟大的征程上,迈出了第一步……”
我坐在讲演厅里,可是有一阵子我已听而不闻(我再次重申:我一切如实记录,没有任何隐瞒),尽管讲演员讲得生动有趣,滔滔不绝。突然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来这里(为什么“没有必要”,既然给了我通知单,我能不来吗?)我觉得讲的都是废话,空洞无聊。我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转回到录音讲演员身上,这时他已开始讲主要问题——谈论我们的音乐和它的数学结构(数学家是因,音乐是果),开始介绍不久前发明的音乐创作机。
“……只需简单地摇动手把,你们任何人都可以在一小时内生产出三部奏鸣曲。可是你们祖先作曲时却非常艰难。为了进行创作,他们要使自己的‘灵感’激发起来,就像犯了莫名其妙的羊角风。现在请你们来听一段他们所创作的音乐吧,这是非常可笑的音乐,作曲家是二十世纪的斯克里亚宾。(这时台上的帷幕拉开了,台上放着他们一架最古老的乐器)这个黑色大箱,他们称之为大三角钢琴,或称皇室乐器。这件乐器也说明了,他们整个音乐水平有多……”
下面录音讲演员的讲话内容,我又没记住,很可能因为……
得了,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因为这时候 I…330走到了“钢琴”大黑箱跟前。大概,她的突然出现,使我简直大吃一惊。
她身着古代稀奇古怪的服装。黑色的长裙紧裹着身子,使她的裸露的双肩和前胸衬托得分外白皙。随着呼吸,她胸前那道暖融融的、埋在……之间的乳沟也随之起伏……还有那一口白得耀眼、几乎怀有恶意的牙齿……
她脸上漾起一个微笑,就像一根尖刺,扎进胸膛,刺在心上。
她坐下开始演奏。音乐是野性的,疯狂的,光怪陆离,就像他们当时的生活,没有一丝理智的机械性。我周围的人都笑了,当然他们笑得有道理,只有少数人例外……可是为什么我也……
我——我怎么啦?嗯……羊角风……精神病——疼痛……我被蜇了一下,感到一阵轻微的、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