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的亡者-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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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河水往上游走,拐过一个弯子,经过同样废弃的水磨房,一大片庄园从脚底升起,坐落在山谷中央。主建筑用的是和修道院同样的浅灰色玫瑰砂岩,大门两侧雕着传统的罗马式圆柱,石阶上立着勇猛尚武的塑像。
没有守卫,没有园丁,没有任何生物的气息,甚至听不到树丛里小虫的鸣叫,也听不到被惊扰的鸟儿拍打的翅膀。罗莎迈上台阶。大门是敞开的,客厅头顶的枝型吊灯蜡烛点燃着,仿佛主人知道有客前来,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妥当。
庄园内部也没有人,所有的房间几乎都是空的。只有左手边尽头的一间,门虚掩着,从里面隐约发出木柴爆裂的噼啪声响。罗莎推开了门。迪克兰屏住呼吸,紧紧跟在罗莎后面。
那是一间不大的卧室。玻璃窗用厚厚的天鹅绒遮住,房间里纤尘不染,桌椅摆放井井有条,一切都干净得过分。就在那座石刻浮雕所罗门王审判的壁炉面前,坐着一个白衣的男孩,火光把他的侧脸勾勒出完美的轮廓,映得他透明的肌
肤几乎有了色彩。男孩似没注意有人前来,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把身前厚厚的一叠信笺一封封拆开,扔进壁炉里燃烧成灰。青烟从壁炉里冒出来,有飞扬灰烬的小小碎片飘落到他的白衣上。
那个在肯星顿邮局出现的少年,那个在白教堂区与罗莎当街交锋的长弓杀手;方廷斯庄园的主人,被除名的血族第十三长老——死神。
“长老会终于派人来了么?”男孩仍然全神贯注地烧着信,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
“是,”罗莎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态度,“来接你回去。”
“如果我不回去呢?”男孩笑,把最后一封信扔进燃烧的炉火,掸了掸身上的灰,站起来转过了身子。“他们派你来杀掉我?” “是。”
男孩微笑着摇了摇头,顺手抓过横在一边台子上的长弓,“上一次不相干的人太多,这一次可是你自己来送死。”
罗莎还未说话,一边的迪克兰突然喊了出来,“是你么?一年以前在伦敦,你杀了那个袭击我的吸血鬼救了我!那个人是你么?”
冰冷的浅色眼睛转向了迪克兰,男孩的唇边浮起一丝讥讽,“我不记得了。一年以前我确在伦敦,如果碰巧救了你,那也只是个意外。我的目的是杀掉那只吸血鬼。”
迪克兰充满希望的眼神黯淡下来。他垂下眼帘,用一只手拉住罗莎的袖子。
看到这个动作,对面的男孩眯起了眼睛,“怎么,是两个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和他没有关系,”罗莎把迪克兰拽到自己身后,“长老会只派了我一个。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她不动声色地看着男孩,“伦敦鬼雾是你的杰作?”
“是。”
“夏洛特。高尔因你而死?”
男孩犹豫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的光芒。他点了点头。
罗莎拿出了十字弓。
男孩唇边露出了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他翻身跳出了窗户。
罗莎紧随其后。开始还是一片绿草如茵的旷野,片刻之后就来到了方廷斯修道院的遗迹。男孩消失了。
一轮满月浮上广袤无垠的夜空,水色的月华洒落在微风中舒展的白玫瑰花瓣上。空气里弥漫着馥郁醉人的花香。一望无际的白色花田如同雪地反射月光,把天地间映得有如白昼。去除了黑夜的保护,罗莎的黑衣清晰而不和谐地显现在
白色花田中,领口艳红的玫瑰如同一滴不祥的鲜血,仿佛预示着什么,在这纯白海洋的包裹中格外醒目。
修道院西门厅拱廊上,就在以往装载彩色玻璃大玫瑰窗的高台那里,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他居高临下,像一只独居山巅的白枭,夜风展开了他的衣摆,如同巨大飞扬的白色翅膀。死神手中银色的弓弦颤动,犹如蜘蛛的网,坚韧的
发丝,似弯刀划出的圆弧。箭若流星。黯淡了星光,黯淡了天上的月华。
两支箭同时离弦而出,发出破空之势!同样纯银的箭尖在半空中激烈地碰撞,短矢的三棱箭尖撞上长箭的倒钩,发出割金裂帛的脆响,箭头一顿,两箭同时偏离位置,朝相反的方向疾飞!
就在两箭摔落花丛的瞬间,一排银色短矢自下往上,以迅雷之势穿过拱廊直取男孩胸口!男孩后倒,在半空中翻身落下教堂中殿。短矢发出破空之声,然后消失在花丛里。一小片白色折断,花瓣被风卷了起来。
罗莎越过拱顶大门追至中殿,浓郁的花香醺然欲醉,白色的影子突然在北侧廊的窗台上闪现。罗莎一箭过去,身形不见了。白衣出现在右侧廊,罗莎奔了过去,男孩又凭空消失了。然后那个白影再次出现左边,然后再是右边……
是幻觉么?在这广阔的教堂中殿周围,南北侧廊无数中空的尖顶窗棂,白色的影子不停地复制着自己,开始是一个、两个、三个,然后是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有多少扇窗,就有多少白衣的死神,如同以往在那里镶嵌的彩色玻璃上的
图案,画中男孩持着拉满的长弓,千百个箭尖一齐指向了她的身体。
罗莎僵在那里,身无双翼,遁地无门,她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长老会没人了么,”无数张口,无数个声音,在月下嗡嗡地汇成一个,“竟派来个如此年轻的……雏儿。”死神大笑,回声远远地弥散开去,在四壁粗糙的灰色砂岩上撞击。
几十个,几百个敌人就在自己眼前,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哪个又是幻影?罗莎的心沉了下去,她握紧手中的十字弓。眼睛四下扫过,没有迪克兰的影子。心底稍微松了口气,她盯着前面尽头处的九祭坛,和祭坛后中空的大玫瑰窗残骸——
只要能一鼓作气冲到那里,只要能冲出那面墙……只要……
死神在高墙上变幻着身形,几百个敌人以同一种方式一齐移动。刺目的白色晃得罗莎睁不开眼睛。千万簇箭尖闪烁着耀眼的银光,直指向罗莎的心脏。跑?
现在!跑!
在那袭白衣变幻的瞬间,在下一个动作与上一个还未交接的那一个千分之一秒,罗莎冲了出去,比流星还疾,比闪电还快!
死神随即松开手指,瞄准罗莎万箭齐发!
罗莎迅速穿过中殿,唱诗区的高坛,然后是内殿——还有一点,还有几步路,她已经看到面前近在咫尺的九祭坛,对面大玫瑰窗外水亮的月华几乎已经洒在了她的身上。但是箭已经到了。银色箭头堪堪擦及背心,一股冰冷的气息透过衣服
击中了她。那是死亡的味道,带着鬼神夜哭,天地变色的凄厉和悲凉!
要放手一搏么?恐怕自己还未穿出内殿,就已经被这数千支长箭刺穿——不,没有数千支,都是假的,都是幻像,真实的只有一支——但一支就足够了。纯银的箭尖会一直插入心脏,然后从前心穿出来,心脏破裂,自己化为烟灰。烟尘洒落
玫瑰花田的景象一定很美,罗莎想,她奇怪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还能想起这些,念头一转间,她向后挥起十字弓,但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从身侧猛推了她一下。带着疾奔的冲劲,罗莎直跌出了大玫瑰窗的尖顶窗棂。
数千只长箭,如同掉落的银色雨丝直洒入玫瑰花田,夜风一窒,无数花瓣飞上半空。在那一瞬,仿佛失却了全部重力,白色的花瓣就那样浮在了空中,停滞,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化作夜空里缤纷的雪花,飘然坠落。
肩膀中箭,还有几支擦过了她的身体,但竟然都没有伤及要害。不祥的预感再一次狠狠降临到罗莎心中,在方才的恍惚里,她并没有听到那声痛彻心肺的惨呼,所以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股从侧面直冲上来的力道将她撞出了大
玫瑰窗,然后代替她成为了箭靶,所有的箭全部插进了他的身体——那些是幻像,是的,但是心脏正中一支真实到残忍的银色长箭,从身后一直贯穿至胸前。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染红了地面上纯白的玫瑰花瓣。
罗莎呆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迪克兰。
风起,吹起了染血的花瓣,漫天都是红色的痕迹,仿佛回到了一个世纪前那条昏暗的窄巷,血泊中男孩的头颅滚倒在地面上,天蓝色的大眼睛眨动着,他的嘴唇瓮张着。
“姐姐……”
罗莎的眼泪涌了出来,她紧紧抱着那个失去意识的孩子。心脏正中的伤口在这致命金属的作用下迅速溃烂,男孩瘦弱的身体在罗莎的怀抱中不停地颤抖,然后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虚幻成一缕沙,一缕薄雾,一缕烟尘,在那个温
暖的臂弯里幻化成空。
一阵风吹过,烟尘随着风而袅袅上升,飞向了天空中那轮银色的满月。罗莎张开双臂,但怀中剩下的只有空气。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仿佛一个虚幻而无迹可寻的梦境,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为了救她,她心爱的弟弟在
她面前又死了一次。
——带我走吧,姐姐,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你要回来!”罗莎失声恸哭,凄烈的回声在这了无生命的断壁残垣上空久久回荡。
睁大蒙着泪水与仇恨的双眼,罗莎扫过修道院每一处角落与残骸,白色的风衣下摆扬起在夜风里。男孩的唇边露出浅笑,他挥手指向那片一望无际的白玫瑰花田,“你的敌人并不是我,罗莎。”
还是恍惚,还是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晕眩。罗莎跌落白玫瑰花田,一片云游过来遮住了月亮。天地倏然变色,水色的月华已经无迹可寻,漫山遍野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一种熟悉的腐败没落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焚烧的味道,死亡
和尸体的味道。埃特。卡普,还有圣杯八,灰塔庄园的一切,那个年幼的小吸血鬼,还有那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孩,所有那些在一个世纪以来被她直接或间接杀死的人们,还有无辜的吸血鬼,他们出现在一片败落的玫瑰花田中,出现在尸体
堆积的泥泞里,他们拉住罗莎的腿,拉住她的手,撕扯着她的衣襟,撕扯着她手上沾满鲜血的十字弓。
无数的声音从周围响起,那隆隆的由地狱深处传来的哭喊与嘶号由远及近,层层叠叠,渐渐掩盖了周遭一切,冲破了她的耳朵。
“为什么要杀掉我们,为什么——!”
“强盗!凶手!杀人犯——!!”
孩子稚嫩的声线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好痛,姐姐我好痛啊……”
罗莎在旷野里奔跑,浓烈的血腥气让她喘不过气,眼前已经没有了玫瑰花田,没有了方廷斯修道院,没有了一望无际的河谷两侧绿草如茵,只有尸体,只有火焰,只有躲不过的伤,逃不掉的债,一波又一波,一幕又一幕,排山倒海地
压过来,压过来。
脚下是尸体,前方是地狱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无数的人拉扯着她的身体,撕扯着她的灵魂,“姐姐,你为什么要杀掉我——?!”那个五岁的小吸血鬼抱住她的腿痛哭。
遥远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女子,带着温婉而绝望的眼神,她呼唤着罗莎的名字。
罗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爱玛。拉密那,她早已死去的母亲。她惊叫,想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但是脚下是尸山,是火海,她一步步艰难地攀爬,每走一步,都有从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从地下伸出来;每走一步,都会有无数的人抱
住她的腿,拉扯着她的衣裙。她拼命想甩下身上所有哭喊着的人,想达到爱玛那里。还差一步,就差一步了,那个冷酷的老人突然凭空出现,一剑刺入了爱玛的身体。
泪水模糊了罗莎的视线,她绝望地哭喊,她抓起身边一切去攻击那个严峻的老人。箭尖噗的一声插入了老人的身体。鲜血喷溅到罗莎的脸上。她醒了过来。
“外公……?”罗莎惊骇地望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你杀了我……”老人狠狠地盯着她,“羔羊尚知跪哺之恩,你这个弑祖悖德的孽子!!”
“不,我没有!我没有!!”罗莎抱住头跪倒在地上,拼命摇头想甩去这一切的梦魇。但是怎么也甩不去,仿佛时间被蓦然折叠,清晰翻到了一个世纪之前的那个夜晚,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真实——在那个时候,在她最终知道真相的那个刹那
,她是否真的想杀掉自己的外公?杀掉这个自小养育她长大的人?……
罗莎在旷野里嘶喊,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濒临崩溃边缘,抱住头瘫倒在尸体堆积的泥泞里。
强烈的恍惚中,她又看到了一个人,她最想看到,却又最是无法面对的人——西里尔,她最爱的弟弟,在一个世纪以前悲惨地死在了那条窄巷里,死在了宝剑骑士的剑下——不,如果不是自己,他根本就不会死!是自己杀了他,是罗莎自己
害死了西里尔!
西里尔一步步地向她走来,雪白的颈子上有鲜血流下。罗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但是她不敢看西里尔的脸。
西里尔走到罗莎身前,伸双手捧起了罗莎的脸。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姐姐……”他叫。
罗莎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死去的弟弟,看他半透明的身体在这阴暗得令人窒息的修罗场中散发出珍珠般圣洁的柔光,看他捧起自己脸颊的双手——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摸面前的人,但是触到的只是虚空。她的手穿过了西里尔的身体,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不要哭,罗莎,”西里尔看着她的眼睛,“不要哭。”
“对不起,西里尔,都是因为我……”
西里尔捂住她的嘴,轻轻摇了摇头,“你不需要对我的死亡负责,罗莎。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到底。每个人都必须面对自己的选择,我也同样坚持我的——我的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姐姐,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
“每个人都有后悔的时候,但我们不能总是停留在过去。这是你自己所选的路,你要一直走下去。我会看着你,爱玛姑姑会看着你,外公……”西里尔的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想他终究也会明白的。”
罗莎愣愣地看着西里尔,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