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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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行与其说是斥责,更接近咒骂。
他激动的眼角微微染上一片红晕。
菅原和警官似乎也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来到今川身旁的警官手里拿着捕绳一一不,维持着要套上捕绳的姿势,却因为另一边发生的事分了神,停下手来。
仁秀一个劲儿地谢罪。“和尚大人,真的对不起。阿铃就像那样,是个还不明事理的稚龄孩童,请您、请您高抬贵手,原谅小的。”
不是下跪,而是蜷伏在地上,简直就像是一团破布摊在地上。
“啰嗦!我才不想听你辩解!都交代过多少次不许搅乱寺内的秩序了……”
慈行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僧人立刻递出警策。
慈行挥起警策。
“你还是不懂吗!”
仁秀的左肩被狠狠地打中,向右倒去。
慈行毫不留情地再次举起警策。
久远寺老人推开警官,奔近仁秀。
“呃、喂!慈行师父!你对老人家做什么?这是和尚做的事吗?”
“让开,这与你无关!”
“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可是个医生。喂,警官!有绳子拿来绑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更应该先绑住这个野蛮和尚吧?这是暴力行为啊!”
久远寺老人挡住仁秀老人,瞪向警官。
“让开!”
慈行再次举起警策。今川强烈地想要上前阻止,但老实说,他吓住了。
他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昨天慈行被打了。禅师说那不是暴力制裁,今川也接受了。但是现在的慈行与昨天的哲童显然不同,他的视线里有一种施虐的恶毒。然而……
“喂。和田先生……”菅原踏出一步,“这个人不是和尚吧?你们和尚要互打是你们的自由,但这样不行。要是你打了这位医生,你就犯了伤害罪。我们可是警察,你别以为不管在什么场合,你们的歪理都能够行得通。”
慈行用一种带着轻蔑一一看起来像轻蔑的视线望向壮硕的刑警。
“行使警察权力,合法拘束一般民众,与贫僧的行为又有何差异?确实,这些人就算被拘束或遭监禁,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那也是因为有妨碍公务这条法令存在吧?就与这些人有遵循法律的默契一样,这里也有这里的不成文律。若是这位仁秀向警方求救,要求保护,甚至说要控告贫僧,那么贫僧也会老实地听从,但是……喏,现在他就像这样,是甘于受打。这个人虽然不是本寺的僧侣,却在寺内与僧侣共同生活,当然也明白这些戒律,才会待在此处。绑上绳索、夺去自由,与用警策击打,给予肉体上的痛苦,形式虽然不同,却终归是同样的行为.我们已经变更行持,全面协助警方的搜查活动,那么也请警方不要插手干涉寺里的事。”
菅原张口结舌一一他真的是嘴巴半开,抚摸着自己的耳后。仁秀仰望菅原,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请、请不要阻止。小的做了活该受打的恶行,被打是无所谓的。请打小的吧,小的想被打。”
仁秀轻轻推开久远寺老人,向在场所有的人谢罪。久远寺横眉竖目,额头几乎要挤出皱纹来地说:“你这是卑躬屈膝!”
慈行露出一种有如注视秽物般的不屑表情,无言地侮蔑着仁秀。然后他瞪着菅原说道:“说起来,博行师父会变成那样,全都是这个仁秀……不,是那个姑娘害的。够了,仁秀,退下吧。滚!”
仁秀几乎要在雪里压出凹洞似的低头,然后缓缓地站起来,也不拍掉沾附在身上的雪片,无精打采地离开了。今川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一股无法排遣的空虚心情。
“和田先生,你说的那个姑娘,是指那个叫阿铃的姑娘吗?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山下警部补从早上开始,就净顾着那个和尚,已经不知道几个小时了.阿铃和这事有关吗?”
菅原不满的发言立刻就被驳回了。
“博行师父与这次的事件无关,没必要说明。”
“并非无关吧?事实上那座牢房昨晚就被打开了。就算他自己出不来,也是有人意图要把那个叫菅野的放出来……”
“菅野?”
久远寺老人出声,站了起来,他的衣摆湿了。菅原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唔,谁都不能否定那个菅野博行有可能犯下杀人罪行。和田先生,你也一样,所以菅野为何……”
“菅野……博行?喂,这个名字该不会是写作博士的博和行走的行吧?怎么样,菅原?喂!”
久远寺老人这下子完全打断菅原的话了。
菅原无可奈何地回应医生的问话:“你说什么?名字吗?好像是吧。记得是那样写的吧,和田先生?”
慈行点头,以困惑的眼神望向老医师。
“那……慈行师父,那位叫菅野博行的人,该不会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吧,是吗?”
久远寺老人双目暴睁。菅原问道:“怎么,你是久远寺先生吧?久远寺先生,你认识那个和尚吗?”
“不,我只是知道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喂,怎么样?是个老头子吗?还是个年轻人?告诉我啊,慈行师父!”
这意想不到的事态,让慈行有些脸色苍白,一对细眉深锁。菅原代替他回答:“对,是个老头子,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像片枯叶般的老头子。因为只会胡言乱语,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年纪,这又怎么了?”
“菅野……是菅野……復木津!”
久远寺老人那张原本就红通通的脸涨得更加紫红,视线转向槓木津。今川就像个机械人偶或是企鹅似的,模仿他的动作望向侦探。
侦探撇着头。
不,他……
依然追寻着阿铃的行踪。
橫木津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因为侦探陷入恍惚,久远寺老人放弃他似的,重新转向菅原:“这……真的……喂,那个菅野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来到这座寺院的?”
“博行师父是在昭和十六年人山的。”慈行回答。
“十六年……喂,刑警先生,你叫菅原吗?让我见那个人。”
“就算你这么说,也实在……”
“这是犹豫的时候吗?我九成九认识那个老头子,菅野博行。我跟他很熟。”
“你认识他?真的?”
“是真是假只要见了就知道了。话说回来,菅野竟然在这种地方啊……他在哪里?他人在哪里?”
久远寺老人还没问出目的地,人已经迈开步伐。他大步穿过警官之间,回过头来大叫:“快点!”
今川觉得他的眼中充满了魄力。
慈行不知为何相当害怕。菅原追上去,警官们尾随在后。今川身旁的警官也为了不落入后,手里拿着绳子跟了上去。慈行确认状况后.最后注视了復木津一眼,突然消失在三门之中。僧侣们也立刻跟从。
被留下的今川走到依然杵在原地的復木津身边,困惑着不知该如何出声,最后只说了声:“呃……”
有如西洋人偶般的侦探那色素淡薄的肌肤变得更加苍白,注视着远方说道:“有那种的吗……”
今川拖着復木津,追上久远寺老人和警官们。
那里位于昨天今川等人被监禁的房间一一禅堂旁的建筑物正后方。这是个怪异的情景。山坡前有个像战壕般的雪堆,战壕的沟里开着一个漆黑的洞穴。由于雪堆隆起,若是不知情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个洞穴的。感觉也很像防空壕。屈身才能够勉强进入的洞穴里嵌着铁栏杆,铁栏杆的门开着,门前站着警官与久远寺老人。今川拉着復木津的袖子下到沟里,紧跟在他旁边。他觉得两个人不要分开比较好。
菅原屈着身体从铁栏杆里走了出来。
“噢,这种工作我受够了。喏,你,可以进去了。喂,你们也要进去吗?欵,随便啦。”
根本没人说要进去,但被这么一说,不进去也不行了。
里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底下是阶梯,小心点。”
菅原从后面跟了上来,这是当然的吧。
人口虽然狭小,天花板却很高,隧道逐渐往下降。或许因为地窖空间的关系,里面并不怎么冷。一股异臭隐约掠过鼻腔。
今川把手扶在前行的久远寺老人背后,就这样暂时闭上眼睛。其实睁着眼睛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一闭上眼睛,他注意到自己的神经有些亢奋。缓缓睁开眼睛时,那种亢奋略微镇静下来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里面的景色朦胧地浮现出来。
看样子,里面似乎不是全然黑暗的。
而且这里与其说是隧道,更像是岩窟。里面的空间意外地大,壁面和天花板是不平整的岩壁,地面却很平滑,面积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墙上有几个洞,里面安置着像是石像的物体,但是融人黑暗当中,事实上并无法确认那是否为石像,也无法判别是将天然洞窟加工而成的,还是像煤矿坑般挖掘出来的。
正面有个巨大的洞穴,有另一间房间,火光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进去那里。”菅原简短地说,残响回绕。
隐约传来水滴沥沥滴落的声响。
另一间房间一一是牢槛。
大小约略相同。
然而与人口处一样的铁栏杆在一半左右的地方截断了整间房间。
铁栏杆前,两名男子坐在箱子状物体上,两人手里都拿着提灯般的东西。其中一个人把提灯放在脸附近转过头来,是山下。
牢槛里铺着一块榻榻米。
有什么东西坐在上面。
牢槛的另一头一一牢屋里,火光全靠用金属钩挂在墙上的一根蜡烛。
里面缭绕着淡淡的一层烟雾。
看不太清楚。
“这有点意思。”復木津小声地说,不过还是很响亮。
山下敏感地听见,以接近无声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喂!侦、侦探也一起吗?声音会变得很大,不许大声说话。我头很痛。喏,快点过来指认。”
久远寺老人被菅原往前推似的接近牢槛,今川跟在他的右斜后方,与山下并肩而立。
“哇哈哈哈哈哈哈!”復木津发出极为高亢的怪笑声。
今川吓得腰都快软了,低吼般的残响回荡不绝。
不晓得是否觉得有趣,復木津“呵呵呵”笑了。
“喂,吵死啦!你是三岁小孩吗?喂,菅原,谁叫你把这东西放进来的!”
“就不知不觉啊。喏,久远寺先生。”
一片幽暗,看不见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但是今川原本就不可能了解这个老狯又洒脱的秃头老人的心情。他只知道久远寺老人不是个坏人,会与他共同行动,也几乎是出于习惯。因为已经习惯.所以感到安心罢了。
久远寺老人从内袋里取出眼镜戴上,似乎正在凝目细看。但是在这种状况下,眼镜是没有用的吧。
“你……”
里面的东西一动也不动。
“你是菅野吗?”
还是不动。
老医师回头对山下说道:“喂!为什么把他幽闭在这种地方?他是罪犯吗?这、这种待遇太过分了……”
“拜托好吗,不要大声说话。这可不是警察关的,一开始就这样的,你怪错人了。”
“什么一开始就这样,那不是应该立刻释放他才对吗?不可以把人关在这种地方。这种待遇是人道不允许的,是人权问题。警察为什么对这种状况视而不见?”
“所以啊,菅原,你应该事先好好说明啊。喂,这里太窄了。你出去。久远寺先生,这个男的昨天逃出这里,大闹了一场。一番缠斗下来,和尚和警官共有三个人受伤了哪。”
被山下吩咐,原本坐着的刑警站起来,闪到人口去。
“大闹?什么跟什么?”
“所以说他很凶暴啊,要说面露狰狞也可以。好像精神有问题吧。不,且慢。你不必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应该加以保护,让他接受医师诊疗才是首要之务,可是暂时也只能把他关在这里了。明天我们会找来专业人员,把他带走。话说回来,你看得怎么样?这个男的虽然会说话,至于说些什么就……”
“太暗了,看不出来。不能带到外面去吗?”
“待在这里的话,他就会乖乖的。他的年纪应该相当大了,但是只要出去一步,就像条疯狗似的……”
“寺院里的人没有线索吗?刚才慈行和尚说他是昭和十六年人山的……”
“是啊。好像是突然出现,然后就在这里剃了头出家。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以前的职业和经历……喂,我干吗要对你们一般民众说明这些事啊?该配合搜查的是你们吧?”
“我知道。但是就算我想配合,也暗得什么都看不见啊。”
“熊胆先生……”
“啊……?”
復木津出声了。虽然名字还是一样完全不对,不过今川觉得他的声音是一本正经的。
“我想起了一件非常恶心的事。这里很暗,所以恶心的东西看得特别清楚。那个……”
“復木津,你看见了什么?”
“就是恶心的东西……”
一道闪光划过,扭曲的圆当中浮现一个有着条纹模样的邋遢大个子。
一一大日如来
今川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想。
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连确认时间都没有的一瞬间、刹那间发生的事,扭曲的圆很快地伴随着慢了一拍的条纹移动,化成了一幅异样的画。
那并不是画。条纹是铁栏杆的影子,异样的画是异样的男子形姿。
换句话说,扭曲的圆是由于復木津手中发射出来的光线一一手电筒的光,而被赋予了色彩与形体的现实情景。
“哈,就这样好好地看个清楚吧。”
男子抬头。
“菅、菅野,你是菅野!”久远寺老人扑上铁栏杆。
浮现出来的那张脸,不是人的脸。
在铁栏杆的条纹影子与老医师浑圆的阴影间隙当中,那张异形的脸睁大了眼睛。削瘦的脸、掺杂白发的蓬发。不管是嘴巴或下巴,覆满了胡须。失去弹力的土色肌肤上,皱纹就像细微的裂痕般遍布其上。
但是,男子的形象之所以远不似人类,并非是每个扭曲部分聚合在一起所引发的异化效果。
是眼睛,他的眼睛是死的。尽管受到光线直射,那双眸子却是一片混浊。虹膜弛缓,微开的瞳孔将所有的光亮吸收进去了。
有如死鱼般的眼睛……
久远寺老人把脸贴上铁栏杆。
“喂,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久远寺,久远寺嘉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