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下-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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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子看看常信与山下,吞回了话。
山下也在意着常信,继续说道:“我也想过可能是在……那是叫托钵吗?趁那个时候在外面弄到手带进来的。不过应该不是吧,现在我反倒认为它可能是某处生长的。”
箱根有野生的大麻吗?
“野生的不太可能吧?箱根的气候还算温暖,但看看这座山的环境,感觉不像会有大麻生长,从土地来看也……”
“你叫鸟口吧?你清楚这方面的事吗?”
“我是三流事件记者,对这种事很清楚,也认识因栽种大麻而被判刑的人。栽种方面,只要注意土质好坏与排水、气温,似乎很快就会冒出芽来,几个月就能够收获了,算是比较简单的。但是弄不到种子。而且听说日本的大麻不太有效。”
“完全没用吗?”
“不是没用。因为不是完全没有效用,所以才会被法律禁止。只是效用很弱……哦,很弱代表多少有点效用呢。野生的姑且不论,若是栽种,或许种得起来,只要长出来,拿来吸食,也不是没用吧。”
“大麻取缔法里,只是栽种就会被判刑。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必须取缔。无论如何,尸体旁边有大麻这件事是事实。”
“山下先生,”常信开口,“菅野师父担任典座时,曾经辟建了药草园。”
“什么?”
“虽然贫僧不知道菅野师父的来历,但是他详知本草,长于生药,所以……”
“就是这个!小姐,那个菅野的确是……”
“菅野先生以前是个医生,而且……对,他对那方面的事应该知之甚详。”
常信静静地制止道:“请各位不要误会了,博行师父决不是在制造麻药类药物。战争时期,粮食取得日益困难,而且高龄的泰全老师偶尔身体有恙,每当那种时候,博行师父便使用药草之类加以诊治。所以他才会继泰全老师后,担任典座之职。如果他原本是位医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或许他带来了种子和根株。就如同医食同源一词所说,禅是很重视饮食的,从耕田、收获,到调理、盛装为止,都必须屏除杂念,专心致志。这是一切的基本,被交任此一重任的便是典座,因此菅野师父是考虑到大众的健康而辟建了药草园。只是,那数种药草当中,或许也包括了麻……”
“麻能够当鸟饵,不过不能当成健康食材或药材吧?我是不清楚啦。不过取缔法颁布也是最近的事,或许菅野先生不知道这是违法行为吧。”
与其这么说,住在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会知道,政府又不可能逐一通知今天制定了什么样的法律。
“那座园子在哪里?”
“大雄宝殿旁,稍微往上爬的山坡处。博行师父被幽禁之后,贫僧被任命为典座,但遗憾的是,贫僧知识贫乏,不识药草种类,也不知其药效,因此没有去管理那片园子。”
“有谁知道那片园子的事?”
“此事众人皆知。啊,托雄应该是最清楚的,托雄以前是博行师父的行者。”
“托雄……”敦子露出复杂的表情。
鸟口无法区分托雄与英生。
“得去看看……才行啊……”
鸟口觉得山下的语调很消极。
“山下先生?你还好吗?总觉得你有点……”
“啊,我明天早上可能就会被解除搜查主任的职位,本部会派人——八成是石井警部吧——会派人来代替我。所以我的工作是在鉴识人员抵达之前——那应该也是明天早上,在那之前保全现场。所以警备只限定于现场附近,我尽可能让搜查员休息,为明天作准备。”
“可是,这段期间也可能证据遭到湮灭或凶手连夜逃亡。”
“不过我感觉凶手应该离不开这座山,虽然这是毫无根据的想法。”
“哦……”
人只要想变,就能够判若两人。
看着原本神经质的精英警部补连胡须也不剃,松开领带无力地坐着的模样,鸟口莫名地恼火起来。
“你这样不行的。”
“不行?”
“要是代替的人来了,不是又会重蹈山下先生的覆辙了吗?而且这里又是这种鬼地方。山下先生一开始不是那么干劲十足吗?还大呼小叫地骂我们:‘你们这些臭家伙!’现在怎么会变成这副德性?”
“啊……是啊。”山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向常信,“桑田先生,说到改变,你为什么回来了?你明明怕成那样。你不是在怀疑和田先生吗?”
“贫僧?怀疑慈行师父?不,那是误会。据说……贫僧是被肚子里的老鼠给咬了。”
“老鼠?”
“贫僧害怕着自己的影子,不顾寺院情况危急,如脱兔般逃之夭天了。现在不是只顾自己害怕的时候,贫僧醒悟到这一点,回来了。”
“哦……这样吗?跟和田无关吗?”
“是哪位这么说的?”
“哦,是中岛先生。反对脑波测定的激进派和田,杀害赞成派的小坂与大西,接着想取你的性命一一他说你可能抱有这样的怀疑。但是他也说这并非事实,所以你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了。不过虽然你怀疑的不是和田,你也很快就发现事实了。”
“这样啊,佑贤师父还说了其他什么关于脑波测定的事吗?”
“哦,他说他没兴趣。”
“这样啊。”常信想通了似的笑了。
“这样啊,说你怀疑和田原来是不正确的啊。真是的,不管听到什么都觉得煞有其事。完全没有自我这东西哪,我已经失去自信了。”
再也没有比失去自信的自信满满者更窝囊的人了一一鸟口再次这么想。因为他们并不像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自信的某小说家一样,习惯这种没有自信的状态。
“山下先生……”常信说道,“今天贫僧与某位先生谈过了,然后忽地想到了几句话。”
“几句话?什么用说的不行,只要做就行了,这种话我倒是听了不少。这怎么了吗?”
“就如同您说的,禅是以心传心,教外别传。以自己的心传达给对方的心,教法则在文献教典之外,用语言什么的都无法传达。尽管如此,禅却有众多的教典。这是为什么?因为若不耗费如此多的话语,就无法表达语言无法形容之物。贫僧理所当然地阅读禅籍,学到了许多的话语。然而那只是在阅读文字罢了,什么都没有传到心中。现在想想,贫僧的迷惘,每一本禅籍中都明确地记载着。贫僧想到了这件事。”
“哦,原来如此。所以呢?”
“道元禅师归朝后,第一本撰写的《普劝坐禅仪》当中这么写道:毫厘有差,天地悬隔,违顺才起,纷然失心一一万物皆有佛性。不必重新修行,不必改变生活,众人皆已拥有佛性,熟知佛法。但是只要稍微错失一点,佛道与自身之道便犹如天地之遥。接着迷惘便不断滋生,失去自己原本的心性。”
“迷惘不断地……滋生啊,嗯。”山下细细体会着什么。
“所以,纵然再怎么样渴望明白正道,想要到达真理,那也不过是人口罢了。连释迦都需端坐六年,连达摩都要面壁九年,凡夫俗子不可能不必修行一一上面写着这样的事。那么,山下先生……”
“什么?”
“贫僧认为,您所相信的事物也是相同的。”
“我相信的事物?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啊。”
“不是这样的,”常信说,“山下先生是警察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组织的一员,而且身居警部补这般崇高的地位。”
“警部补并没有那么了不起,算是下级管理职吧。不,现在我才敢说,老实说,我想出人头地,所以我拼命努力工作到今天,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因为身为警察,做出业绩,就等于解决事件,或防患于未然,也就是造福世人吧?不过这也是说法问题啦,说穿了,就是欲望吧,出人头地的欲望。”
“无论契机为何,所做的事都是相同的,那么应该也有信奉之物才是。”
“这……是啊。不信奉社会正义这种东西的话,就没办法当警察了。”
“那么,它本身并不是错误的吧。您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何谓犯罪搜查。穷究事实,依循法律,除去大众之灾祸一一您的信念本身并没有错。但是,您可能在某个地方出了一点小差错吧。搜查与坐禅也是一样的,若是因为有了错误,就此中止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您并未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吧?魔境就无视于它,顺其自然就行了。虽然我这是多管闲事……”
“不,啊,嗯,我的确……是在哪里弄错了。哎,来到这里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好像听懂了和尚说的话哪。”
山下说道,常信笑了。此时传来年轻刑警的声音:“山下警部补!山下警部补!那个……”
发生事情了。鸟口跳也似的站起来,然后催促山下。
“喏!事件还不肯放过警部补。山下先生,卷土重来一一我没说错吧?哦,是对的。那,卷土重来吧!”
山下侧眼看着常信,轻巧地站了起来,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怎么了?龟井,发生了什么事?”
禅堂陷入一片混乱。
慈行与佑贤彼此对峙,慈行背后站着众多僧侣。间隔一段距离,不晓得是英生还是托雄,正一脸苍白地坐着,警官远远地看着。佑贤看到山下与巧妙顺势尾随在后的鸟口侵入进来,大声开口:“噢!快、快把这个狂、狂人给逮捕!这家伙是凶手!”
佑贤用力指向慈行。
慈行一脸修罗般的愤怒形相,以响彻堂内的清亮嗓音说:慌慌忙忙地惊慌失措,真是不成体统,佑贤师父!你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注',受暴流般烦恼驱使,堕入畜生道仍谩骂叫嚣不休吗?果断一点吧!”
“破除人情,向上提持佛法,如入地狱似箭矢之速。况且破除戒律者,无可提持之佛法可言。慈行,比箭矢更迅速地堕入魔道者是你啊!”
“破戒者是你吧?且破戒沉沦者,竞为情欲邪淫之烦恼!这岂注:语出《联灯会要》,“若自信不及,即使忙忙地循一切境转,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等句。是继承三聚净戒的永平道元之嗣法者所为之事?纵情而违犯禁戒,断乎不可。既已违越此规,则应依循众议,速离寺院。迷离为是!”
“慈行,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我走。如你所愿,我走。与其被杀,我情愿走!”
佑贤如岩石般的脸孔一甩,转向这里。
鸟口完全听不懂两名僧侣在说些什么,占领军之间的争吵还比较明了易懂多了。
可能也因为有警官和刑警在场,山下步履蹒跚地踏人里面,走到佑贤那里。“中、中岛先生,这是什么状况?”
慈行大声说道:“这与事件无关,请你退下!”
“我、我没在问你!还是中岛先生的发言会对你不利?你一直说着无关无关,一径隐蔽,结果菅野先生死了。听好了,菅野先生死了。你可不要像小坂先生过世的时候那样,说那又怎么样!死了一个人哪!管他是不守清规还是放荡不羁,人就是人。在法律之前,不管是高僧还是破戒僧都是一样的!”
声音在颤抖。
慈行沉默了。
“中、中岛先生,不、不管有什么理由,争吵都是不对的。身为警察,我不能默认你们这样。移、移驾知客寮吧。”
佑贤什么也没说,随着山下离去。
山下僵硬不堪地伴随着佑贤来到人口后,回过头去,对杵在原地茫茫然的警官说道:“在明天支援人员抵达之前,轮流看守着。还有,和、和田先生,不、不可以闹事!”
慈行只是瞪视,禅堂里再度恢复寂静。
鸟口对山下有些刮目相看,轻佻地说:“很帅气哟!”山下没有回答。
佑贤一路默默无语地进入知客寮,在那里看到常信,大吃一惊。
“常、常信师父,你什么时候……”
常信深深低头:“昨日我做出了一名僧侣不该有的轻率行动,万分抱歉。贫僧深感羞愧,就此归来了。”
“啊,不,请抬起头来。”
佑贤的表情依然僵硬,但是他的脖子渗出冷汗,鸟口没有看漏。若说一名僧侣不该有的模样,现在佑贤的态度不就完全不像一个僧侣吗?
“常信师父,博行师父他……”
“我听说了,真是残酷。”
“就像你猜想的,凶手是慈行师父。”
“呃,您说什么?”
常信的脸色暗了下来。佑贤没有看常信,有些粗鲁地说:“我说,凶手是慈行师父,你就是察觉了这件事才逃走的吧?那么你无须如此内疚,因为那是正确的看法。”
“这……”
常信想说什么,却被山下制止了。
“中岛先生,愿闻其详。啊,菅原那家伙等一下会回来吧。要换个地方吗?不,叫菅原去别的地方好了。喂,龟井。”
“什么?”
“现在还有几个刑警?”
“三个。”
“今川那里有两个吗?你去看着和田。啊,听好了,他不是嫌疑犯,要是他行动,其他和尚也会跟着动,所以盯着他比较容易掌握动向,只是这样而已。”
年轻刑警的脖子左右扭了两三次,离开了。
他似乎对突然积极行动起来的警部补感到狐疑。
鸟口顺势有些轻佻地询问:“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嗯,你也同席吧。小姐……你是中禅寺小姐吧?你,还有桑田先生也请留在这里。”
山下重新打好领带,坐到佑贤面前。看样子他逐渐恢复了。
“那么中岛先生,你说了不能轻忽的话呢。你说和田慈行是凶手?”
“没、没错。”
“我说啊,你一天前才在这个地方,说和田凶手说是‘子虚乌有的妄想’,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确实这么说了。但是昨天与现在状况不同,昨天我应该是这么说的:‘若是要找出了稔、泰全以及这位常信师父的共同点,除了脑波测定推动派以外,没有其他了。而反对的只有慈行一个人。但是,我不认为光凭这样的理由就足以逼人动手杀人,所以我说那是妄想。’但是接着被杀的不是常信师父,而是博行师父。那么这与脑波测定无关。”
“是啊,他被关在牢房里嘛。”
“没错。而且我推测博行师父是反对那种调查的。所以……”
“哦,你想到联结小坂、大西、菅野的线索了吗?”
“是的,那就是违反戒律——破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