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种人格的恐怖-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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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香里接触最早的人格,是“陶子”。
“说点儿什么都行,只要是你还记得的事。”由香里坐在千寻的病床边对千寻说。
“那个时候的事吗?”
“啊,只要是想得起来的。”
“陶子”把双手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她的心情平静,由香里听不见她内心的声音,也许她正在跟别的人格交换信息吧。
“那是千寻5岁那年,1984年春天的事……”。“陶子”说。
晚上8点半,千寻的父亲森谷茂驾驶着一辆白色小轿车,奔驰在大阪府北部的山道上。这是一家二口利用星期天回老家为千寻祖父母扫墓回来的路。L。
“陶子”的意识里再现着当时的情景。5岁那年发生的那次事故,千寻内心的大多数人格都记得。
“陶子”平静地述说着,已经不在人世的千寻父母的声音,清楚地在由香里耳边响起。
“真倒霉,照这样,到家得10点多。”森谷茂丧气地嘟囔着。
“她爸,在有餐馆儿的地方停一下吧,千寻饿了。”坐在后座上的母亲七子打着哈欠说。
“爸爸!我饿了!”千寻抱着去年圣诞节父母给她买的黄色布娃娃小熊,坐在父亲旁边的副驾驶座上。
“别捣乱!一会儿就到家!”森谷茂粗暴地说。
“你这是怎么对孩子说话呢?孩子多可怜哪!”圭子不满地抱怨着,从后座伸过手来抚摸着千寻的头安慰她。
千寻倒没觉得父亲生气。
“都怪你!要不是你多嘴,千寻还想不起肚子饿的事儿呢!”
“什么?你倒埋怨起我来了!”圭子尖叫起来,“你让千寻和我在这大山沟里等了好几个小时,肚子都饿扁啦!”
“那有什么办法,车胎不是扎了嘛。在那种地方放钉着钉子的木板的人,才是罪魁祸首哪!”
“我让你叫修理汽车的,你不叫!”圭子不服。
千寻刚5岁,但能如此清楚地记得父母的对话,而且意思也能理解。由香里在感到惊奇的同时,又认为这也许是千寻长大以后经过再加工构成的。
“走到有电话的地方得走好几公里呢!而且我有备用轮胎,还要给修汽车的打电话,还不让人家笑话死!”
“你从来都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结果呢,换个轮胎用了好几个小时!”
“千斤顶坏了嘛。我费。了那么大劲儿,手都受伤了,还不是为了你们!还不好好谢谢我!”森谷茂把裹着绷带的左手指伸给圭子看。
“危险!手别离开方向盘!”
“我开了20年车了,没出过事故,也没违反过交通规则!”森谷茂又把左手在千寻眼前见了晃。千寻笑了。
“噢,下雨了!”
雨点打在风挡玻璃上,森谷茂启动了雨刮器。
雨不大,但五月里的雾雨使本来就很难走的山道变得更难走了。
“千寻,在这边儿有新朋友了吗?”森谷茂问。
森谷茂是一家大型电器公司的业务员,最近刚从工作多年的东京调到了大阪,家安在大阪府南部一个住宅区的职工宿舍里。
“嗯,有了好多新朋友。”千寻得意地说。
“不是说刚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你说话奇怪,不跟你玩儿吗?”
“嗯,不过,我跟大家一起玩儿的时候,说大阪话。”
“是吗?在家里没听你说过大阪话呀。”
“孩子嘛,很快就习惯了。”圭子说,“千寻跟邻居家的池田和聪子一块儿玩儿的时候,大阪话说得可地道了,吵得我直头疼。”
在东京出生在东京长大的圭子,特别不喜欢大阪话,在家里一直教育孩子说普通适。
“怎么会头疼呢?我头就不疼。”千寻不服气地说。
“大阪话说得那么好吗?说一句给我听听。爸爸小时候就说大阪话。”
“不行!”
“不行?为什么?”
“什么都不为,不行就是不行……”
千寻在母亲不合理的强制教育之下,不得不在家里说普通话,在外边说大阪话。也许这就是千寻多重人格发生的基础呢。——由香里想。
在家中,千寻生活在“普通话模式”里,到外边去的时候,在小朋友们讲的大阪话的触发之下,她的语言开关马上切换到大阪话。当然,5岁的千寻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而父母除了觉得她这样会很累以外,也没更多地追究什么。
千寻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雨滴。只要一低头,安全带就会勒着脖了,好不舒服。扭头看了看父亲,见父亲正在专心驾驶,她就偷偷地把安全带的搭扣解开了。
车外漆黑一片,被风吹散的雾雨打在玻璃上,形成许多小水滴,在引擎的震动下,小水滴汇集成大水滴,很快地流了下去。
森谷茂驾驶着汽车在山路上奔驰,不愧是20年没出过事故,也没违反过交通规则的老司机。尽管山路难行,又下着雨,他的车速一点儿也没有减慢。
千寻开始昏昏欲睡,而森谷茂已经开始考虑明天的工作了。森谷总是这样。全家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千寻只要看见爸爸严肃地注视着天空,就知道爸爸又在想什么事了。
今天星期天,按照预定的安排应该加班。但因为弟弟责备他自从到了东京以后一次也没为父母扫过墓,就带着妻子和女儿下乡了。
千寻看到,为了尽快回到家里,森谷茂一直加大油门往前冲。
坐在后边的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平时圭子怕森谷茂开车打盹,总是说这说那的给他提神。可是最近一直失眠,加上刚才等着森谷茂换轮胎,困得要命,就坚持不住了。
突然,一道晃眼的光从正面射进了千寻的眼睛,紧接着她听见了汽车喇叭声。半睁的眼睛看见爸爸正在拼命打方向盘,轮胎打滑,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千寻感到受到强烈的一击,身体的重量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了。
千寻先是撞倒了车顶上,随后就被甩出了被震开的车门。
千寻仍然在哭叫,但她自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觉得在空中飞了很久,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痛,就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正飘浮在黑暗的夜空……”
“陶子”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含感情,但由香里能感觉到她的内心跟她的声音正相反。雾雨还在下。眼下是丈把长的野草和陡峭的悬崖,周围一片黑暗,只有一个地方明晃晃的,那是一辆正在燃烧的汽车,汽车四轮朝天,猛烈地燃烧着,千寻刚才坐的汽车。
千寻呆呆地看着那辆燃烧的汽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并不是十分清楚。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啊?
突然,燃烧着的汽车鸣起了喇叭,方向指示灯也开始闪亮。千寻觉得那是一头巨大的动物临死前痛苦地喊叫。
汽车喇叭的尖叫不久就突然停止了,就像巨大的动物停止了呼吸。紧接着,火焰中的四个轮胎相继发出巨大的爆裂的声响,车窗玻璃被震得粉碎。
滚落在车前边那个布娃娃小熊被烧得焦黑。
爸爸也死了,妈妈也死了……
千寻幼小的头脑渐渐地明白了,她伤心极了。她知道,从此再也见不到爸爸,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她想放声大哭,可是哭不出声音。她拼命地想向上爬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了。
千寻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被雨水打湿的草地上。大概是什么地方受了伤,想动,却又动弹不得。脖子能感觉到燃烧的汽车的热气,想扭过脸去看看却又做不到。
远处传来人的叫声,然后是救护车的鸣叫。她再次失去了知觉。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房间里。墙壁和床都是淡绿色的,发着模模糊糊的光
千寻觉得自己飘浮在接近房顶处,好像是在泡热水澡,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往下看去,看见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灯,照着灯下面的台子上躺着的一个全裸的小女孩。小女孩的周围,站着许多穿绿色罩衫、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人,大概是医生和护士吧。其中一个医生用手指撑开小女孩的眼睛,用钢笔式手电筒照着看,另一个医生用手指在小女孩胸部到处触压着。几个护士推过来一台机器开始安装。
千寻看着那个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掉的小女孩,觉得她好可怜。她怎么了?得什么重病了吗?仔细一看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的脸,千寻吓了一跳。这个小孩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我死了吗?
下边的医生护士们根本没注意到上边的千寻。一个医生托起小女孩的头,把她的嘴撑得大大的,然后用一个头部带镜子的棍子伸进嘴里,继续往里插软管。大概是碰到了什么地方,小女孩难受得脑袋直哆嗦。
住手!你们太过分了!别折磨她了!千寻大声叫喊着。
谁也没有听见千寻的叫喊。千寻又叫了好几次,才看见一个护士往四下看了看,但她马上又继续她的工作了。医生总算把软管插进去了,小女孩的头就那么向后仰着,被放在了台子上。
千寻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想跑到房间外边去。奇怪的是她刚这么一想,就像会魔法似地穿破墙壁,来到了外边。
外边门口的沙发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是扫墓时见过的西宫市的叔叔婶婶。
“……可是,我们这一方没有什么责任吧了”婶婶说。
“当然!开卡车的司机是疲劳驾驶,他承认,撞车的时候他快睡着了。”
“那得赔咱们钱吧?”
“那还用说!对方是个大公司,讲究体面,少赔不了。我哥哥才36岁,按照霍夫曼方式计算,至少赔一亿以上,再加上三个人的赔偿费……”叔叔那双凹陷进去的眼睛眯缝着,也不管这是在手术室外边,点着一支烟就抽了起来。散光的眼睛一眨不眨,贫相的嘴巴津津有味地吐着烟圈儿。
“不过,千寻不是还没死吗?”
“啊,……弄好了,也许能保住一条小命。”
“那样的话,千寻这孩子怎么办呢?”
“那没办法,只能我们养着了。没有别的亲戚嘛。”
“可是,我可不知道怎么教育她。那孩子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们。我自己都没生养过孩子,还去养别人的孩子!”婶婶歪着那张中年妇女特有的脂肪丰厚的白脸,喷着吐沫星子说。
“你想想看,要是千寻死不了,我们就得不到一分钱,都得是千寻的,赔偿费也都要给她。要是我们抚养她呢,那些钱还不是由我们来支配呀!”
叔叔婶婶的话,千寻听不太懂,但她明白,爸爸妈妈已经死了。
奇怪的是,这次千寻倒没有什么悲伤涌上心头,大概是她看着汽车燃烧时,心里所有的悲伤已经消耗光了吧。但是,她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一种肃静的断了念的气氛笼罩着她的心。她想回手术室去。
千寻刚回到手术室里,就听见坐在监视器前边的护士尖叫起来。医生们显得有些慌乱,动作突然加快了。一个护士推着一辆小车过来,递给医生两个圆盘,这两个圆盘跟小车上的机器用导线连接着。
医生在那个长得跟千寻一模一样的女孩子胸前涂上胶状物,把圆盘往她的胸部一放,她的身体受到强烈的冲击,跳了起来。
啊呀!别弄了!千寻吓得缩成一团。她要死了!再这样弄,她真的要死了!
但是,医生根本不住手。一下,两下,三下,执拗地用圆盘冲击着她,每次冲击都使她那细小的身体像布娃娃似地在台子上乱蹦乱跳。
那个乱蹦乱跳的小女孩渐渐地看不清了,医生们的身影也都奇怪的歪倒下去,一切都从千寻眼前淡出,暗转了。
她飘进一个黑暗的巨大的隧道。她听得见汩汩流水声,奇怪的是,医生们说话的声音好像还在从老远的地方传来。
千寻在隧道里向前飘。在隧道的尽头,她看见一缕微弱的光线。越往那边走,光线就越强。光线就像奶油菜汤,细腻温热。
千寻想到光线那边去,到了那边,说不定会见到爸爸妈妈。
千寻!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谁呀?千寻环视四周。千寻!有人还在叫她,是爸爸妈妈的声音。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啊!千寻大声叫起来。
千寻!回到原地去!
不!我想到那边去!
千寻呐!你到这边来还太早啊!
不!我一定要去!
别撒娇了!将来早晚会见面的!
不!现在我就想见你们!
千寻突然觉得身体变得沉甸甸的,她滴溜溜地转着,从虚空之中摆脱出来,隧道那头的光线渐渐远去,什么也看不见了。
千寻觉得胸部一阵刺痛,哼了一声。
“大夫,心跳恢复了!”
这回,千寻听到的护士的声音是在上边。
由香里回到现实中来,看了眼前这个已经成了高中生的千寻一眼。由于无尽的悲痛和失落感,千寻对于往事的记忆,精细如工笔画,明亮如月光,晶莹如宝石。
如此沉迷于幻影之中,到了忘我的程度,对于由香里来说是好久没有过的事了。
“陶子”回忆5岁那年发生的那起事故,充其量花了10分钟的时间,但由香里沉迷其中,好像经过了整整一个夜晚。由香里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时间扩张”现象。
“您怎么了?”千寻问。
“没什么。”由香里强笑着。对于千寻来说,刚才的回忆反复过几十次,几百次了。但是对于由香里来说,由于强烈感情的连续刺激,已经陷人了相当疲劳的状态。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迷糊起来了?”
由香里听见千寻内心那个叫做“陶子”的人格在说话。
不久,在回忆了5岁那年的事情,感情一度兴奋以后,千寻恢复了平静,思考的声音越来越小,由香里什么也听不到了。
由香里把浩子作为自己的指导老师,对千寻进行具体的心理辅导,进展十分顺利,效果也很好。
一般心理辅导每周只做一两次,由于千寻是多重人格障碍,每天长时间接触效果会更好。这在美国学者的研究成果里可以找到依据。每天接触8小时以上,连续接触两周,人格统合的效果相当于每周只做一两次的好几年。
因此,由香里把访问其他地震受灾者的安排压缩到最小限度,每天至少陪着千寻在一起呆四五个小时。医院方面本来不同意,但在浩子的强烈要求下,由香里和千寻拉上帘子谈话,院方也就不再说什么。
跟由香里接触最频繁的,是主人人格“悠子”。不过“悠子”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格,轻易不对由香里敞开心扉。刚开始的时候,由香里搜集信息的工作进展很慢。
但是,“悠子”感觉到由香里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以后,就开始尽可能把记忆的片段讲给由香里听了。随后,没有在由香里面前出现过的人格也都纷纷登场走到前台,开始跟由香里对话了。
由香里坐在千寻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千寻的表情在逐渐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