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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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那么大的雪堆吗?”
“是一片雪白。不是说雪中白鹭,暗夜乌鸦吗?没有注意到雪堆,也是情有可原。”
这……
有可能吗?鸟口离开檐廊,避开员工,移动到大厅后,再一次来到室内走廊。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的视点。
“可是医生……”刚才的女佣的声音传来,“再怎么说这都太恐怖了吧?要是就像医生说的,岂不等于我在尸体面前运送膳食,医生你们也边眺望着尸体边用餐吗?医生是这个意思吗?我倒是没看见那么大的雪人呢。”
员工喧嚷起来。发言的女佣也苍白了几分,双手按住了脸颊。
鸟口望向相机。
久远寺老人的嘴巴瘪成“乁”字形答道:“阿鹭,这个世上并非看得见的就是一切。人类的眼睛啊……”
“医生的高见很有道理,不过还是不对。”
“啊?”
镜头中的人们同时回过头来。
中央是巨木,前面露出和尚的上半身。
久远寺老人用一脸奇妙的表情质问:“你、你……叫鸟口是吧?你刚才说什么?”
“哦,我刚才在这里拍了照片对吧?我现在站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姿势看着相机……”
“噢,然后呢?”
“从这里的话,不管怎么样都会看到和尚的头。换句话说,和尚会被拍进照片里。但是我刚才可以完整看见那棵大树的御冬用稻草,而现在树的侧面却被那个和尚遮去了大半。再说,如果当时的积雪盖住了那个和尚,树干应该也会有一半被遮住看不见才对。”
“噢噢,这样啊。那……”
久远寺老人和女佣一样,用双手按住脸颊,然后“啪”地拍了一下额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就算人的眼睛不能够信任,也无法瞒过机械。镜片是透明的。这不是念力摄影,所以不会拍到不存在的东西,存在的东西就一定会被拍到。总之只要显像就可以知道,至少拍摄的时候是没有和尚的。”
“可是,但是……”
“那样的话……”
“啊啊——”
突如其来地,鸟口的右后方传来裂帛般的尖叫。转头一看,一名娇小的女子僵立在原地凝视着庭院里的和尚。小个子的女子穿着令人错以为是丧服的黑色上衣和黑裙。或许是在那片黑色映衬下。她的脸色苍白得犹如白蜡。
“呃,你是……饭洼小姐?”
女子崩溃似的倒在走廊。
根据传闻,这便是只有知情者才知晓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开端。
据传若迷失于其山,时罕遇魔物。其形为妖冶童女,以清冽歌声吟唱。
“檐廊边缘碎裂处
以观音赐予之指
轻轻触摸
数千佛陀碎裂处
十万亿土寂宵时
微微扎刺
成为猴儿,去往山间
成为蟹儿,去到河间
成为人子,燃烧于烦恼的炉灶间
化做飞灰
泪涟涟复过今日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今日碎裂,明日也碎裂”
有时仅闻其声。歌声不知来自何处,回荡不知所去。有时立时歇止,长则续歌如下:
“洗手处旁蕺草叶
蜗牛缓缓啖地藏
西方净土简素晨
光头小僧裂两方
成为神子,无须置身此世
成为鬼子,无可置身此世
成为人子,被装进烦恼的皮囊里
抛入水流
雾茫茫夜也将明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今日蜗牛,明日也蜗牛”
据传其歌听似童谣,亦似和赞'注一',听似古旧,亦有新意。虽如胡唱,却绝非如此。大抵以此曲终结,然听至末尾者无几。
“错弄释迦堂教示
涌现千千万佛陀
千千万佛陀
涌自那碎裂尖刺
蜗牛之职不过是
今明之职俱皆是
闭入壳中佯不知,佯不知”
亦云此歌尚有续,其内容漠然无所定,非余所能知晓者。
告余此事者,以仙石原村川村某人为首,不下十余人。起至昭和十五年,至本年昭和廿七年,前后历经约十二载。
过去曾闻数人谈及此事,姑且记之,中隔大战,忘却已久。近年复闻众多相同之体验谈,时隔虽久,其内容几无二致,令人惊奇,故重记于此处也。
岁月流转,听闻山怪之姿未老,仍为垂发童女。此若非所谓大秃'注二'耶?又,逢怪者所闻妖异之曲,其词其音,时隔已久,犹与过往同,知悉此事时,因其不可思议,惟惊叹无语。经此长久,仍有多人遭遇相同之山怪,究竟何故?世间虽有众多怪谈奇谭之类,余确信此乃真奇谈也。
昭和廿七年十月十四日
笹原樱山人记
注一:一种佛教歌曲,以和语赞颂佛祖、菩萨、教法等的偈颂。
注二:大秃为日本传说妖怪之一,其身形犹如年幼童女,身着和服,留着刘海平齐的短发。
大秃——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下·明
世有彭祖,岁七百余犹有稚龄之相,人以慈童称之。此非大秃也。
那智、高野山中有寿高面恶之辈,名作大秃,以其头秃齿豁故。
02
我自孩提时就喜欢过年,一近年终,便会毫无来由地兴高采烈起来。
年长之后,自然不再如此。然而最近不知为何,或许是多少感染了这股脱离日常的氛围,我时常注意到自己的心情有些乐陶陶的,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感到既怀念又难为情。
是以等待过年的十二月心情,现在已经近似引颈期盼与老友再会的心境。只是,即使是与朋友的邂逅,无论阔别多久,一旦真正聚首,几乎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慨;而新年这玩意儿也像这样,真正到了过年这一天,也只不过是个和往年一样、一如既往的普通早晨。
即使如此,过年就是过年。
在无意义的喧嚣中,穿着和平常不太一样的衣裳、吃着和平常不太一样的食物,然后总算有那么一点过节的心情。其实只是这样,就足以让我兴奋好久。今年也不例外,在我还没有脱离所谓新年喜庆的余韵时,门松'注'早已收了下来,我被独自遗留在社会之外。
注:日本在新年为了迎岁神而装饰于家门口的松枝。
上班族的话,有收假上班这种巧妙的区隔,还不必担心;但是从事写作这种醉生梦死的工作,就不会有规律或戒律这类外来的规范,无论经过多久,就是等不到一个段落。当然我自己也明白,这与其说是因为我从事的工作,不如说出于我自甘堕落性格的成分更大。
尽管如此,妻子却能够收拾心情,收起门松后,就打起精神,恢复了平日的生活。她至多是在小正月的时候和朋友中禅寺的夫人一起去看了《姬百合之塔》'注'这部电影,后来也没有耽溺于过年喜气的模样,当然也没有松懈懒散。
注:《姬百合之塔》是为了纪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冲绳县立第一高等女子学校、冲绳师范学校女子部的职员与学生被动员作为看护员,不幸在美军军事行动中丧生的悲剧而建的塔,位于冲绳县系满市。这里指的是今井正导演改编此一史实所拍摄,于一九五三年上映的电影。
至于我,怎么都振奋不起精神,一月就这么过去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着手工作。
既没有人约稿,也没有想写的东西。
去年在各种层面来说,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年。众多事件接二连三降临在我身上。那些事件全都远远地超出了我这个小小器皿的容量,巨大而且沉重。只是平凡地过日子就已经心力交瘁的我,每次经历这些事件,就遭受到往来于人界鬼界两端般的巨大冲击。尽管如此,在工作方面——以我来说——却是精力异常旺盛地投入其中。
我的第一本单行本就是在去年出版的。托它的福,今年比起往年来,手头要宽裕一些,不过这一定是我现在萎靡不振的原因之一。因为就算发呆,暂时也不必担心生计问题。
话虽如此,我拿到的仍是无法与近来流行作家的收人比较的涓滴之额。顶多等于得到了一笔少得可怜的横财罢了,那种钱一下子就会花光的。同时再清楚不过的,在不久的将来家计又会像从前一
只是,我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这绝不是我在自夸。
这么看来,这无为的生活,有八成是出于自发。
之所以不是十成,是因为还有两成左右是自责,或受到焦躁感折磨。而且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创作的欲望。构想——或者说妄想——的话,要多少就有多少,只是我拿不动笔,动不了身。
这类建设性的意识,在我身上总是敌不过怠惰那煽动的诱惑。
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了一个前往箱根泡温泉疗养的提案。
这一天,我独坐暖炉矮桌旁,处在一种似睡似醒的半吊子状态,剥着别人送的蜜柑。妻子有事去亲戚家,似乎一早就出门了,待我发现时,已是孤身一人。
门“喀啦啦”打开。我以为是妻子回来了,但是出乎意料,来人竟是中禅寺。
中禅寺——京极堂是我的学伴,以开旧书店为业。我总是频繁地拜访他的住处,像这种倒过来的情况相当稀罕。旧书店店东京极堂比起行动更重思索,比起体验更重读书,简而言之,就是懒得出门。
“关口,你看了电视了吗?”京极堂劈头就这么问。NHK东京电视台从今年二月一日开始播放节目了。
“谁会看啊?我正像这样,每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过着年呢。”我尽可能粗声粗气地回答。
并不是因为我对电视没兴趣,相反,其实我兴致勃勃。我想看极了,却不能看——不,是不能去看,就是这种扭曲的感情发泄。
听说因应此次开播,NHK在都内七个场所设置了公开电视接收器。所以想看的话,只要在播放时间去那里就行了。当然,我没有去。
因为听说大受欢迎。
我无法忍受人潮。但是话说回来,电视的接收器也并非我这个老百姓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东西。一台要将近二十万元。
京极堂这个人对于这类微妙的感情相当敏锐,因此我认为他当然会揪出我对于电视的扭曲渴望,没想到竟然落空了。
“你庆祝的是旧历年吗?可是你上个月也来拜过年了不是吗?哈哈,新旧两边都要过是吧?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真是个爱讽刺人的家伙。我忘记一月已过而说漏嘴了。京极堂是个喜欢挑别人语病胜过三餐的人,若是想避开他的攻击,和他说话就只能如履薄冰地发言。
这种情况,通常我都是豁出去了。
“是啊,只要是传统的活动节日,我一律新旧两边都过。当然,豆子撒两次'注一',竹叶也摆置两次'注二'。因为这类节日原本都是根据旧历制定的嘛。过新历也没有意义不是吗?只过一次的,大概只有圣诞节吧。不过也不能够无视于现今已经完全西化的社会情势。我这个人是重视旧俗,融入新制的。所以啊,新年我也庆祝两回。在这个家里头,现在还在过新年呢。”
注一:日本在节分(立春前一日)的黄昏,习惯用冬青枝穿过沙丁鱼头插在门口,并撒大豆驱鬼驱邪。
注二:日本在七夕的时候,会在院子里摆上竹枝,并在短签上写下愿望,挂在上面祈祷。
“哼,岁暮和中元一年不就只有一次吗?哎,算了。总之你就是怠惰得病人膏肓,到了连那么想看的电视都没办法去看的地步,还闲得连心志都在这片寒空下颓废到底了……”
不出所料,真是个讨人厌的朋友。他打算挑人语病,驳倒我之后再给予致命的一击。原以为还会被继续挖苦个一阵子,没想到又错了。
“那么,要不要去旅行?”京极堂唐突地接着说。
“旅行?什么叫旅行?”
“你还是一样,笨蛋一个哪。所谓旅行,就是离开居住的土地,在其他地方停留一定的时间。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京极堂老是彻头彻尾地嘲弄我。不管是新的一年到来,还是国破家亡,他这个方针似乎永远不会改变。我更加豁出去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这个意思吧。其实我也是这么记得,只是因为太久没听到这个字眼,都给忘记了。所谓旅行,我记得原本是波斯话吧?”
京极堂说“不对,是马来语”,笑了。
旅行这个词,真的变得离我好遥远了。
“所以用简单易懂的日语来说的话,就是我在邀请你一起到远方去住个几天。”京极堂说道,拿起蜜柑。
“听起来很可疑……”我讶异地看着朋友的脸。“我不认为你会什么阴谋都没有地说出这种话来。你有什么企图?”
“你说话也真恶毒,”京极堂说,“学生时代,每当休假时,我们不都一起去穷人旅行吗?你都忘了吗?”
——要不要去旅行?
那个时候,京极堂也是这么邀约的。
然后我们一起四处游历。
“当然记得啊。那的确是很有意思,不过现在想想,我忍不住怀疑你那个时候其实心怀鬼胎,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你竟然说这种忘恩负义的话。你以为既没有计划性也没有企划力,再加上没有行动力,只有挑三拣四的性子和无底洞般的欲望的你和樐窘蚰芄幌褚话闳艘谎鋈ビ瓮妫际峭兴母#俊
“看你说得那么了不起,可是京极堂啊,那个时候的你,和我跟樞指揪褪前虢锇肆剑俏迨叫Π俨健6夷侨际锹藜苹穆眯胁皇锹穑克淙荒且彩抢秩さ母蠢病!
“那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哦?那真是失礼了。”
真的,那个时候很快乐。
虽说年轻气盛,却也做了许多相当胡来的事。
当时我还是个学生,在忧郁症的临界线上摇摆不定,无法自主地采取任何行动。我不管做什么,几乎都只是被学长樐窘蚝屯斓木┘玫热烁献排堋>驼飧鲆庖謇此担┘酶詹诺姆⒀允钦返摹
当然,没钱没闲这一点现在和过去都一样,而且那或许是称不上旅行的漫游,即使如此,我觉得惟独心境是确实地经历了旅行。说是无为的话的确是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