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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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洼姐!”敦子好像吓了一跳。
“您的意思是要住宿在本寺内?”
饭洼的态度毅然决然。与其形容为毅然,或许更接近豁出性命。那是一种让人感觉到苦闷——没错,是痛下觉悟的表情。
慈行除了嘴巴之外的脸部五官第一次动了。
他皱起了眉头。一般来说,此时应该会面露吃惊或困惑的表情——事实上包括我在内,每一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而慈行的表情看起来却是露骨地显现出嫌恶。
“这……”
“我们不会妨碍修行。”
“问题并不在此……”
“下个月起即将展开的脑波测定实验,前提是住宿在这里,进行一定时间的调查。关于这一部分,贵寺应该算是允诺了。而这次的采访是在那场调查之前……”
“且慢。关于实验的部分,本寺的确是已经答应了。答应是答应了……”
这一定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没有任何人预料得到。比其他人更重视秩序的慈行和尚会面露难色也是当然的吧。
慈行沉默了一瞬间。就在这个时候……
纸门开了。
外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扬的僧侣。
他的衣物和慈行和尚没有太大的不同,看起来却更富装饰性。像是袈裟的微妙色泽与带子的颜色,还有绑扎的形式,都与慈行有那么一点不同。只是这么一点细微的差异,似乎就能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僧侣的年纪约莫四十五六岁,比慈行年长许多。
他的背后同样站着随从的僧侣。
僧人用粗犷的嗓音开口了:“我听到你们交谈了。慈行师父,你在那里唠唠叨叨些什么?”
慈行露出更加不愉快的表情。“佑贤师父,默不作声地进房,太无礼了。为何您会到这栋知客寮来?”
“慈行师父,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实在有点太神经质了。其实我刚才在外面和你慌慌张张的行者错身而过,我抓住他一问,原来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客人,要去请教觉丹禅师,然后又听到刚才的对话,于是我便担忧起来,因为照你的个性,可能会把难得迢迢远路而来的客人给赶了回去。”
“知客是我,请您不要擅加干涉。”
“让不喜世俗的你担任知客,原本就是个错误。所谓知客,应该是与外界沟通的窗口,不对吗?”
“如果您认为我不适任知客,请尽管提出申请,要求我转任。只是,接待宾客是重要的职役。本寺姑且不论,说到临济宗的知客,不仅司掌纲纪,甚至是管理全寺的重要职位。不似维那那般,只需挥舞警策'注一'便行的。”
注一:禅林中,禅师为了警醒坐禅时打瞌睡等不专注的僧侣,用来敲打肩膀的长约四尺余的扁平状棒子。
对于慈行这番话——这恐怕是讽刺——被称为佑贤的僧侣用傲慢的态度回嘴道:“转任之事,还不是监院的你在处理?不管怎么样,禅师已经严正交代过我了。即便是知事之一,了稔师父依然是本寺的修行僧。僧人的不幸,是身为维那的我的责任。更何况这是刑事事件。不仅是寺内,也为俗世带来极大的困扰。我有义务适切地应对并解明真相,向禅师报告。”
听到佑贤的话,刑警们的脸色稍微平复了一些。
慈行不为所动。
“这两件事并不相关吧?了稔师父的事,与这几位采访之事并无关联。再加上唐突地要求住宿,状况更是不同了。本寺并非接受一般民众住宿的宿坊。或者佑贤师父的意思是,要让这几位女士在旦过寮'注二'过夜吗?”
注二:禅寺中让行脚僧投宿过夜的寮舍称为旦过寮。
“不必让客人住宿在旦过寮,也有好几间未使用的方丈。寝具至少还能备妥。说起来,若是有女人在身边就无法修行的话,那种修行打一开始就是假的。”
慈行沉默了。然后他以冰冷得教人胆寒的视线盯住佑贤:“既然佑贤师父都这么说了,就委由您全权处置,我也无甚异议,但是……”
“我明白,这点小事我还清楚。”佑贤和尚说完,问候我们,“我是本寺维那,中岛佑贤。请各位随我过来。”
佑贤引导我们似的,右手向一旁伸出。
两名警官立刻站了起来。慈行沉默着。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听从佑贤之言。
敦子比起眼前的选择,似乎更对饭洼的态度骤变——应该可以这么形容——感到惊惶。她同样困惑无比。
鸟口好像尚未掌握状况。
此时,刚才的年轻僧侣回来了。
僧侣瞄了一眼站着的佑贤,别开视线,默默行礼后,穿过我们身后,走到慈行前面,恭敬地低头禀告着。
慈行再次瞪也似的望向佑贤,静静地说:“佑贤师父,您说的没错。禅师说一切都交由您处理。各位,今后就请几位与这位佑贤师父商量即可。还有诸位警察,禅师吩咐,视情况可以与僧众晤面无妨,关于这件事,也请佑贤师父代为安排。”
那完全是压抑、严肃的口吻。然而我却觉得从那双细长而硕大的眼中窥见了有如憎恨的肤浅感情。
发现此事,不知为何我放下心来,总算站了起来。脚全麻了,我踉跄了两三步。
我们来到外面。
佑贤与慈行呈强烈对比,长相犷悍。朝上扬起的三角眉与细眼酝酿出一股威严,体格也很健壮。但是动作和慈行一样敏捷,没有一丝破绽。
“让各位见笑了。同样都是入僧籍之人,应该早已斩断三不善根,然而合不来的怎么样就是合不来。众多烦恼当中,亦只有嗔恚难以斩断哪。忍不住就粗声粗气起来了。”
“三不善?那是什么?从刚才开始,听到的尽是些听不懂的话呢。”益田问道。
鸟口小声地问:“不是心脏衰竭'注'吗?”
注:日文中三不善(sanhuzen)与心脏衰竭(日语作“心不全”,sinhuzen)发音相近。
“所谓三不善根,指的是毒害众生善心最甚的三种烦恼。其一是贪欲,再来是嗔恚——亦即发怒,以及愚痴——即不明佛祖教诲。这贪嗔痴三者合称三毒。”
“哦,换句话说,你这个人容易动怒就是了。”
“没错,贫僧修行不足。”佑贤笑了。
“请问……”敦子发问,“就快要四点了,那个……”
“闭门——慈行师父是这么说的吧。虽然是会闭门,但也不是就出不去了。只是夜路危险,若要折返,须趁现在。当然若是各位要留宿的话亦无妨,只是就像慈行师父所说,四点开板之后,到接下来的开板——九点之间,无论是采访还是搜查,僧侣都无法配合,这是事实。接下来十点也有所谓的熄灯,各位意下如何呢?”
“那么,若我们明天再来叨扰的话……”
“起床是三点半。不过能够接受采访的时间,也只有午斋——午餐之后的三十分钟左右吧。”
“哦……”益田发出泄气般的声音,“从那么早就开始修行了吗?”
敦子抱住了头。“那么若是要采访早上的修行,就必须在三点半前来打扰了是吗?”
佑贤泰然自若地回答:“就是这样吧。”
“嗯,敦子小姐,我们还是像饭洼小姐说的,在这里过夜吧。要是就这样回去,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搬着这么重的器材,拖着痛得要死的屁股过来的了。而且如果要在那种三更半夜的时间过来,结果也根本睡不了觉啊。会死人的。”
鸟口诉起苦来。
“喂,鸟口,你或我根本就无所谓,但是小敦和那位饭洼小姐可是妇人呢。像是更换的衣物还是什么的……”
我还没全部说完,饭洼开口了:“我是准备好过来的。或者请各位先回去也可以,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早晨的修行的采访就由我……”
“小姐,这可不行啊。你也算是嫌疑犯之一。你要在这里过夜的话,我们也得留下来过夜才行。对吧,益田?”
“而且山下先生会很啰嗦啊。”
益田模仿敦子抱住了头。敦子说:“虽然我也是整袋行李都带来了……可是饭洼姐,你一个人留下来的话,照片该怎么办?而且这次是《稀谭月报》的采访,我还是……”
“我会留下来的,敦子小姐。”
“鸟口,你不管是留下来还是离开都无所谓啦。小敦,你打算怎么办?”
“呃……”
“好像谈不拢呢。喏,要怎么做呢?”佑贤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欣赏着俗人周章狼狈的模样说。
饭洼似乎心意已定,所以敦子回头看警察:“益田先生,我们留下来过夜可以吗?”
“什么?啊,菅原兄,怎么办?”
刑警们也商量起来了。敦子侧眼望着他们,转向我这里:“老师要怎么做呢?”
“我都可以啊,反正我只是随波逐流跟来这里的。”
“今川先生呢?”
对了,还有今川。我都忘了。
“我的目的没有达成,不能回去,而且我自己一个人也没有自信回得去。如此罢了。”
原本在角落仰望建筑物屋顶的今川用一种大舌头的声调说。可能是一直默不作声,舌头一时转不过来吧。这我很了解。
“和尚先生!”似乎商议完毕,益田用滑稽的称呼叫道,“只要等到九点,就可以进行约谈是吧?”
“没错。”
“在那之前,能不能先调查小坂先生居住的地方?”
“应该可以。”
“嗯……呃,各位。”益田转向我们,“想过夜的话也没有问题,我们能够配合。因为照目前的状况,搜查也毫无进展。”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叨扰一晚。各位都同意吧?那么,佑贤师父……”
结果变成是敦子勉强统合了乌合之众,饭洼突兀的提议硬是通过了。佑贤再次露出豪爽的笑容,叫来在后面待命的僧侣。
“我立刻安排。英生。”
“在。”
“你带这几位到内律殿去,我随后就到。记得泡茶款待,别怠慢了。”
佑贤对随从的僧侣说完,转身离去。
年轻僧侣朝着佑贤背后深深行礼后,重新转向我们说:“贫僧名叫英生,请各位随我过来。”
没有半个人影,当然也没有任何声响。
这里应该住着三十名以上的僧侣才是,可是简直形同无人之境。完全不像是在寺院境内。不过我也不清楚从哪里到哪里才算是寺院境内。
我们被英生带领到更偏远的小殿堂去。我不知道是不是称做殿堂,总之是一栋相当小巧的建筑物。
刚才佑贤说这是方丈。
可是方丈的话,应该是十尺四方,也就是四张半榻榻米左右的大小,但这里虽然小,却也不止四张半榻榻米,当然里面好像也被隔成了几个房间。
“这里称为内律殿。直到去年夏天为止,是由一名知事所使用,但是现在由于某些原因,已无人使用。”
大部分的人听到这样的说明都能够接受,益田却很爱追究:“不好意思问这么多,不过你说的知事是……”
“所谓知事,就是主事职的僧侣,分担禅寺的庶务。监院、维那、典座、直岁为四知事,有些大寺院更将监院区分为都寺、监寺、副寺三者,为六知事。本寺则是设四知事。方才的慈行师父是监院,佑贤师父是维那,而过世的了稔师父则担任直岁。”
“哦,那个叫直岁的做些什么工作?”
“呃,请问……”
“啊,失礼了,我是国警神奈川本部的……”
益田正要从外套内侧取出警察手册,却被菅原一把抓住胳臂。
“小哥……不,益田老弟,这样一群人站在玄关前,人家和尚也很困扰吧。到里面去吧。”
益田“哦”了一声。
以此为契机,我们进入了内律殿里。
刚才也是这样,从纯白的雪地里突然进入昏暗的室内,我迟钝的虹膜完全机能失调,暂时失去了视觉。
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物。榻榻米几乎都已经褪色,柱子则泛黑到分不出是木制还是石制的地步。纸门上绘有图画,却暗淡模糊。再加上室内光线不足,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可能是出于占董商的习性,今川频频四处查看。鸟口则吵吵闹闹的:“看呀,关口老师,这比仙石楼还要古老。这种老臭味非比寻常啊。”
“什么叫老臭味?”
“就是古老的气味啊。”
鸟口说,但我觉得这根本是线香的味道。
英生送茶过来了。
“让各位久等了。贫僧人山以来,从未有过客人莅临,如有失礼之处,还请多见谅。”
“哦?那么也没有人来参拜喽?”菅原问。
“本寺并无檀家信徒。”
“没有檀家?”
“是的,没有。”
“那么寺院应该没办法经营下去吧?”益田说道。
今川接着问:“我听仙石楼的人说,战前这里有许多信徒……”
“呃,战前的事贫僧并不清楚。”英生歉疚地说。
的确就像益田说的,若是没有檀家信徒,寺院是不可能维持得下去的。
我在前些日子偶然有机会得知一座没有檀家的寺院,但是那里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盂兰盆时节不拜访檀家、不经营墓地、不为人举行葬礼的和尚,似乎全都被视为不正常。
可是关于这一点,回到根本来看,也是件相当奇妙的事。仔细想想,僧侣原本就是求道者,与世俗隔绝是理所当然之事。
若是纯粹地潜心修行佛道,会与社会疏远也是无可奈何吧。然而这样的人在现代却往往被视为不正常。只有能够在社会中与世俗共存的求道者,才会被当做正常。
换言之,在现代若与世俗完全隔离,就无法求道。将它视为矛盾或当然,因人而异,但将寺院与经营这两个原本格格不入的词结合成一个词,而且满不在乎地加以使用的我们,仔细想想或许才是不正常的。
山下今早说和尚做的是在葬礼上给人诵经的生意,在某种层面上的确如此,现代就连当和尚也成了一门生意——或许。
尽管如此,若是完全将它视为生意,会被人说世俗味太重,但若是不把它当成生意来经营,又会被视为不正常,当和尚还真是吃亏。
明慧寺——依然是一座神秘的寺院。
似乎没有世俗味,好像也不正常。
菅原取出记事本,更进一步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