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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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妥协的时候,就会被贴上异常的标签。京极堂总是批评说,这是将这些行动和犯罪当做污秽加以净化驱除的愚昧行为。我一开始对朋友的说法感到有些抗拒,但是现在已经能够相当干脆地接受了。
益田有些踌躇地继续说:“如果这类平凡的动机大错特错的话,不尽早修正轨道,就无法期待事件能够早日解决了。就像鸟口先生刚才说的,这要是狂热分子犯下的罪行,那么不知道那个狂热分子所信奉的事物的真面目,就找不到解决的线索,所以我想知道这一点。有没有什么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呢?”
“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啊……”
老师把脸仰向天花板,原本就已经昏暗朦胧的脸完全融入黑暗了。
“没那种玩意儿。”
“没有吗?”
“哈哈哈,我不太了解什么叫做只有禅和尚才会有的动机哪。很难想像会有这种东西。而且也不晓得下界是否有人对了稔师父怀恨在心。那个人在底下的生活,老衲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啊。所以或许会有什么相关人士拥有你刚才说的动机——像是怨恨了稔师父,或憎恨了稔师父,但是啊……”
“但是?”
“假设凶手是个打翻了醋坛子的女人,那为什么会把遗体丢到树上?”
“女人应该没办法吧,所以说……”
“非也,非也,问题不在这里。女人没办法,那禅僧就有法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和尚,也不会把尸体往那种地方扔。没道理说因为是禅僧就会做些怪事,也没道理说因为是禅僧就可以做怪事。所以不可能有什么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
“不可能吗?我刚才听了临济大悟的故事,总觉得很有可能呢。”
“所以方才老衲说的话啊,意思是不管过着再怎么样令人意想不到的生活,也不等于没资格当一个和尚,或者花和尚统统该死——是这个意思的。”
“完全相反?”
“没错。不管是踢是打,或不遵守戒律,或一般人认为过分的行为,从修行的观点来看,也并非不好的事——是有这样的情况的。就算在修行者以外的人看来相当地自甘堕落,但是在这座山寺中,有时候也并非多么稀奇古怪之事。所以老衲的意思是说,这种事不可能成为犯罪的动机。如果你不弄清楚这一点就伤脑筋了。你们好像已经见过慈行师父和佑贤师父,是不是以为每一个禅僧都像那样一板一眼?就算是禅僧,也是形形色色的。修行的形式也是千差万别,百人百种。只因为同样是禅和尚,就混为一谈,那可教人吃不消。了稔师父会被杀,完全是因为了稔师父个人的因素。当然,他或许是因为刚才刑警先生说的理由被杀,也有可能不是。但是绝不可能因为他是禅和尚所以被杀,或因为谁是禅和尚所以杀人。禅并非这样的东西。所以,老衲只是认为不该有不当的偏见。”
“哦,原来如此。”益田环抱双臂说,“原来如此啊,一切就看怎么看是吧。听老师这么说,我真的开始这么觉得了。真想让菅原刑警也听听这番话,那个人怀疑这里所有的和尚呢。”
“是吧,老衲就是在担心这一点。”
老师说完,呵呵呵笑了。
“嗯,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就必须更进一步了解被害人的个人情报才行了。底下城镇的事辖区应该会调查,不过关于他在这里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希望老师尽可能告诉我。而且,我听说老师与被害人交情甚笃。”
“若是能够化解各位对这座寺院……不,对禅和尚的奇陉误会,老衲就姑且说说好了。”老师以温和的口吻说道。
我觉得比起其他的僧侣,泰全老师的说话技巧更接近京极堂的巧辩几分。
说上一长串与正题相距悬殊、毫无脉络的内容,一旦进入正题,那些闲聊却成了有效的伏线,使得结论难以推翻——这是朋友经常采用的战术。
事实上听完泰全老师的话,这座原本万般可疑的寺院,现在却不觉得有多古怪了。当然,它建立的历史之谜依旧存在,但是对于现在的明慧寺的疑虑——它的收入来源以及僧侣们的来历——几乎都化解了。
不仅如此,禅僧——被害人——奇矫的行为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正当化。而且被宣告在禅寺当中,那样的行为不可能衍生出犯罪,我们再也无法不分青红皂白地怀疑他们——明慧寺的僧侣了。
益田刑警也是,现在不管他听到什么,应该都不会像菅原刑警那样怀疑整座寺院了。
这样的环境在不知不觉中整顿好了。
或许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被这个狡狯的慈祥老爷爷玩弄在掌中。
“这样啊,所以你才会来这里?”
“是的,如此罢了。”
“今川先生,老衲与你的堂兄弟还是远房兄弟,当然不曾面见。不过我知道了稔师父生前有个交情很好的古董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记得是昭和十年还是那之前……”
“我的堂兄弟是在昭和八年开始买卖古董的,拥有自己的店面是在昭和十一年。”
“哦,那就是那个时候吧。是佑贤师父和常信师父他们来到这座寺院的时候。那两个人是曹洞宗的寺院分别派遣过来的,那等于是为已经松懈下来的这座寺院……怎么说,为调查行动打了一针强心剂。那个时候,老衲几乎已经死了心,认为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发现了,但是并非如此。天花板里头和本尊的台座里面,发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是文书吗?”
“是佛具和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也有佛像。发现是发现了,却派不上半点用场。虽然东西是相当古老……了稔师父他啊,把那些东西处理掉了。”
“处理?可是那些东西不是价值连城吗?”
益田发出怪叫声。敦子好像也很吃惊,接着说道:“平常的话,不是应该会当成寺宝还是……”
“寺宝?成不了那种东西的。”
“会不会是利欲熏心了?了稔和尚就像字面上说的,什么和尚生意一本万利,而且还是天降柏饼'注'……”
注:鸟口说的这句话原本是“天降麻糬”,有“天降之喜”、“平白捡到的便宜”之类的意思。
鸟口好像非常中意一本万利这个词。
天降柏饼是昨天的体验造成的混乱吧。
但是没有任何人纠正错误,老师只是笑道:“哈哈哈,没那回事。不过好像是卖到了好价钱。是吧,今川先生?”
“是的,从账簿上来看,卖了相当高的价钱。”
“就是吧。那个时候,市面上流通着相当多寺院的东西。喏,首先是来自废寺的东西。明治时代的废佛毁释时,大约有五成——比较惨的地方甚至有八成的寺院成了废寺。感觉上要把能废的寺院全都给废了。倒掉的寺院的东西就在市场上流通开来。不过由于老衲的师父等人奔走努力,激进的风潮很快就平息下来,但是就像刚才说的,受难的时代持续了好一阵子。那段期间,很多寺院卖掉了古董。听说有些寺院甚至连本尊都卖了。不过努力有了回报,风潮平息下来之后,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之后几乎都是当时流出的东西在流通。只是好东西都很贵,听说卖价高,买价也很惊人。不过从这儿卖出去的东西,成本全无,说赚也是赚了吧。”
“出售那些东西时,没有人反对吗?”
“常信师父我记得是反对吧。可是那个时候了稔师父是监院,所以……”
常信曾说,了稔的位置后来被慈行给取代了。根据我的观察。慈行现在在寺里掌握了最大的权力。
这么说来,当时了稔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以常信师父的立场他也不能说什么。可是啊,我不晓得常信师父跟你们说了什么,但了稔师父并不是为了私利私欲才卖东西的。所以也没有中饱私囊这回事,不是什么和尚生意一本万利。”
“那他为何要卖呢?”
“了稔师父说,禅寺不需要那种美术品和古董,有了只是白有。换句话说,他卖东西是出于强烈信念的宗教行动。”
“请等一下……”今川插嘴,“禅与美术、艺术,不是有着深切的关联吗?破墨、泼墨、顶相、道释画还有禅机画、书、石庭及汉诗,不管是茶道或是佗、寂的观念,追本溯源,不都是始于禅吗?您说禅寺不需要这些,我实在是不明白。”
“是啊,”老师回答,“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古来杰出的禅师全都精通杰出的艺术。仙压义梵如此、被称为五山文学之祖的梦窗疎石亦如此,临济中兴之英杰白隐慧鹤如此,方才说的一休亦留下许多诗句,也是书法名家。但是啊,今川先生……”
“是。”
“那些的确被称为艺术。作为美术品,似乎也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但是我问你,何谓艺术?”
“呃……”
今川露出了相当奇怪的表情。
“老衲在请教你,艺术是什么东西?”
“美的……流露吗?”
“何谓美?”
“漂亮的东西……优秀、的……东西?”
“何谓漂亮?优秀是和什么东西相较之下优秀?”
“这、那是、这……”
被不停追问,今川的回答逐渐变得愚钝。我也像今川一样试着思考,想得出来的解答却也大同小异,可想而知,根本得不到确切的解答。
我们平常理所当然地使用艺术这个词。
但是这么一看,我对它根本毫无理解、不加思考,只是漠然地使用这个词吗?
老师又开怀大笑。
“哈哈哈,不必这么伤脑筋。老衲又不是在欺侮你。是啊,这样的话,就说是漂亮的东西好了。但是啊,今川先生,艺术不全都是漂亮的东西吧?”
“呃……”
今川露出奇怪的表情,就这么僵住了。
“是啊,今川先生,你昨天对我说不全是漂亮的才是好照片。”
鸟口从后面说,但今川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是啊,是啊。古寺沾满了手垢的栏杆一点儿都不漂亮,但是每个人都说它美。腐朽缺了鼻子的佛像也被说是艺术。”
老师再次换了个声调说:“换言之,艺术这种东西什么都好。只要认为漂亮,垃圾也一样漂亮,认为美丽,屎尿也一样美丽。没有绝对美、绝对艺术这种东西。这只是主观的问题。但话说回来,一个人做出来的东西若是无人能够理解,他还是不会被称为艺术家吧。这是当然的。但是只有一两个人称赞,依然不能称之为艺术。然而若说大多数人都说好的东西就是艺术吗?虽然这样也不错,但是把只会创造迎合大众口味事物的人称为艺术家,又有些不太对……”
老师不等今川回答,继续说道:“艺术这种东西,有社会、常识这类的背景,是如何与这些彼此妥协的问题。若没有社会对个人这样的结构图,艺术是很难成立的。而不管怎么样,这都与老衲们无关。禅师并没有想要把东西造得美丽,也没有想到要去创造艺术。禅师所造的东西,既非说明也非象征,当然也不需要道理。这是绝对的主观。只是一把抓住世界,再咚地扔出来而已。就算别人在它当中感觉到美,那也和创造的禅师无关。无论世人称它为艺术还是美术,都不关禅师的事。”
“啊……”
今川邋遢地松开嘴巴,睁大了浑圆的眼睛。表情简直有如自我崩坏,但是他现在应该正在进行激烈的思考。
“喝!”
“啊。”
老师一喝,今川有如大梦初醒般回来了。
“不需要想,也不可以想要明白。你已经明白了。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是的。”
今川缓缓地将上半身前倾,双手扶在榻榻米上。
老师望着他的模样,慢慢地说:“所以啊,了稔师父才会说禅寺是不需要那些美术品的。所以他每次下山,都将之拿去出售。了稔师父可能是认为:不过是那样的东西,与其拿来诚惶诚恐地膜拜,倒不如换成下贱的金钱更要来得干脆。我没有问是怎么样的因缘际会,不过他把那些东西卖给了你的堂兄弟。”
“那么,战后一直杳无音讯是因为……”
“全都卖光了吧。”
“我明白了,感谢老师。”
今川恭敬地低头,他可能有什么想法吧。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敦子说道:“我记得一休禅师也非常嫌恶禅在艺术方面的发展是吗?他好像曾经批判流于形式的五山文学……”
“好像是哪。五山文学是梦窗竦石创始的。梦窗和老衲的师父一样,是个作庭造园的名手,同时也精通诗文书法。但是就连那个梦窗,也说公案问答会妨碍悟道,更在遗戒里严厉地禁止禅僧耽溺于艺术。”
“是这样啊。”敦子意外地说。
“就是这样。然而禁止是禁止了,这种倾向却越演越烈。就像小姐说的,一休就把艺术贬得一文不值。而且一休好像也很痛恨公案,对于将公案简单易懂地解说给大众明白的师兄弟养叟,一休是大加痛骂,甚至说他是法盗人。”
“这种地方也和了稔和尚很像呢。”
“是啊。这么说来,了稔师父也很讨厌公案呢。老衲是被公案训练过来的,但是了稔师父这个人感觉像是会说:公案去吃屎吧!以这种意义来说,他或许就像一休。不,了稔师父反倒是说过与盘珪的意见相近的话呢。盘珪称公案是老废纸,看也不屑一看。”
“恕我失礼……”被遗忘在座间的益田战战兢兢地发问。“公案到底是什么?对不起,刑警是很无知的。”
“公案?是啊,方才临济大悟的故事,要说它是公案,也算是公案。也就是所谓的禅问答。由师父提出艰涩的质问,让弟子作答。”
“像猜谜那样吗?还是像考试一样?”
“非也,非也,不是那样的东西。”
“我不懂呢。”
益田一副受够了的模样,敦子向他说明:“对于不能够以演绎归纳导出符合逻辑的明快解答的问题,该如何当场应答——这是一种修行对吧?像临济宗的看话禅经常……”
“呵呵呵,小姐似乎相当博学多闻,不过这种时候,多余的知识反倒是一种妨碍。但若要说明,也只能够这么说了哪。的确,没有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