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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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小的依然——无法了解先生口中的正直是什么个意思。毕竟小的有生以来,从未干过任何值得夸奖的事儿。」
不不,山崎摇着手说道:
「骨子里,你其实是满心怒气。对受害者甚是同情,视加害者为十恶不赦,并为此愤恨难平。我说的对不对?」
「——的确如此。」
「你瞧。你对自己的行径分明有充分理解,却仍试着以善恶论断一切。虽然违背社稷人伦,却仍试图循正道度日。这若非正直,会是什么?」
「以善恶论断一切?」
「没错。」
「小的可没这么正经。」
「不不,人无论如何都需要个大义名分。世间可憎的混帐的确是多不胜数,但可不能据此斥其为恶,亦不该因人受难遇害而视其为善。是善是恶,常随立场而易。因此于法,不可以善恶来为人定罪,反正为人定罪的终究是官府。有些义理须扭曲法理方能成立,亦有些不法乃出于世故人情。即便是义贼,也耍不上什么威风,毕竟终究是罪人。正义这东西,不过是个须为一己立场辩护时,所使用的一时权宜罢了。」
「噢?」
你还真是个善人哪,山崎说道。
「小的——是个善人?」
「可不是?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瞧你这人把情义看重得像什么似的。不过你们那老板娘,噢不,大总管常感叹就是需要个像你这么有手腕的,想必自有她的理由罢——」
切记,别太为委托人着想。山崎说道。
「这是何故?」
「损料屋可不是助人报仇的打手。若是将责任揽过了头,包准造成亏损。承接的仅是差事,若是连怨恨还是不甘愿什么的都给揽下,不就等同于引火上身?」
「上具是如此?」
「当然是如此。总之上你们那儿求助的,泰半是走投无路的家伙,听了这些客官的遭遇,当然难免同情。不过,别忘了同情不过是个我尊彼卑的情感。」
「唉,或许真是如此。」
说不定真如山崎所言。
或许又市不过是借由同情委托人、憎恨加害人,好让自个儿干的不法勾当显得正当些。虽未犯法,不,或许除未犯法之外,其他均算得上是罪大恶极。又市所干的勾当,没有一桩是值得褒奖的。
想来,这态度还真是自以为是。
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哪来的资格界定孰善孰恶、孰可怜孰可憎?
况且——
或许正如山崎所言,正因认定己善彼恶,自己才用得出敌这么个字眼。敌若是恶,那么已便是善了。
但又市的行径,岂可能是善?
先生所言的确有理,又市回答道。
甭这么客气,山崎说道:
「枉顾人情者非人。然而须了解同情亦是一种判定了我尊彼卑后,方可能产生之人情。」
「先生言下之意,是要小的凡事置身事外?」
「当然要置身事外。因此更应极力避免将之视为一己之事,对委托人产生同情。随委托人又哭又怒,只会教自个儿失去立场。」
别忘了这不过是门生意,山崎比出拨弄金币的手势说道。
「这你千万得牢记,又市先生。绝不能将击倒对手视为一己之快。该为此快活的是委托人。咱们的差事,不过是收下银两代其承担损失。损料差事的目的是填补损失的缺口,在咱们承接前,早已有缺口洞开,再由咱们干的活将之填平,但不可填过了头,填出一座土馒头。」
如此一来,可就没赚头了,山崎笑道:
「万万不可仗着铲凶除恶的心态吃这行饭。损料屋有时的确得受处境堪怜者之托,向可憎仇敌报一箭之仇,但这不过是个结果。一如在下方才所言,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
「奉为——客官?」
那狠心老头、混帐郎中、淫荡和尚、以及吝啬的窑子老板——的确都是客官。
理由是——拜这些家伙干了恶毒勾当之赐,损料屋才有差事可干。
两人的言谈就此打住。
只听见风筝迎风飘荡的声响。
举头望天,却不见半只风筝。
只看见一羽飞鹤翱翔天际。
没见过飞鹤的又市,出神凝望好一会儿。
那些人在浅草田圃内撒饵,山崎说道。
「撒饵喂鹤?」
「没错。好供高官放鹰猎鹤。这些鹤可真是堪怜。」
「放鹰猎鹤?」
「猎鹤并非为食其肉。放鹰猎鹤不过是个余兴。为杀而饲,好不滑稽。你说是不是?」
这羽鹤——
——也终将命丧鹰爪?
眼下还看得见它。
也依旧听得见风筝的迎风声响。
「江户的新年——可真是安静呀。」
两人只需闭上嘴,四下便是一片鸦雀无声。
大坂绝无可能如此静谧。
大坂这地方,说好听些是热闹,说难听些是嘈杂,哪可能听着目光不可及的远方风筝声响。江户的新春,远比大坂质朴、素净得多。
人口虽多,其中武士占的比重也不少。
或许这正是原因。
静过了头,可就教人难捱了,山崎回道。
「先生受不了安静?」
「没错,反而更教人心浮气躁。若是深山幽谷,安静是理所当然,但人山人海的都城却如此安静,难道不教人感觉不寻常?元旦时自家的蟋蟀呜叫,就连隔壁三轩两邻都听得着哩。真是教人难捱呀——」
就新年发过一阵牢骚后,山崎方才说道:
「唉,这就是在下的缺点了。」
「缺点——?」
「不是说过在下讨厌安静?」
「先生可是喜欢吵杂?」
「噢,吵杂是没什么好,但这该怎么说呢,瞧瞧在下——一张嘴就是永远闭不上。想必你早已发现,在下老是这般唠叨个不停。在下的缺点就是太多嘴,总之就是怎么也静不下来。人说沉默是金,或许在下就是教这张嘴给害了,老是与财无缘。」
否则若不是穷怕了,在下哪可能给逼得大过年的还来干这野蛮勾当?山崎自嘲道。
野蛮勾当——?
这回需要干一桩野蛮勾当,去将山崎先生给请来——
大总管是这么说的。
至于这野蛮勾当究竟是什么,又市就不得而知了。
就字面上推敲,指的应该是需要气力或武术的差事。但山崎怎么看都不像是干这类活儿的。虽然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看不出有几两身手。
怎么看都是个坚不佩刀的古怪武士,哪适合干什么粗活儿?
不出多久,一只绘有阎罗王的招牌映入两人眼帘。
两人终于抵达位于根岸町的损料屋——阎魔屋。
【贰】
镇坐于上座的,是阎魔屋店主阿甲。
又市总是猜不透这女人究竟是什么年纪。
想必老早超过三十,甚至可能超过四十。就一身威严看来,或许还要来得更年长也说不定。只不过,她的眼神颇为年轻,有时甚至像个小姑娘般熠熠生辉。
即便如此,若是教她那锐利眼神一瞪,论谁都得退缩三分。
——女人还真是难解。
尤其在昏暗的房中,更是教人难解。
此房位于阎魔屋之奥座敷(注9)后——乃一不为外人所知的密室。
房内几无日照,是个进行不法密谈的绝佳场所。
约十叠大的木造地板上,坐着山崎,以及一剃发、长耳之巨汉——即经营玩具铺的仲藏。
又市与搭档林藏则屈居于下座。
一丝微弱阳光自秘窗缝隙射入,在阿甲颈子与衣襟上映出一道细细的光影。
说吧,这回是要取什么人的命?——山崎开门见山地问了这么个骇人的问题:
「都将在下给唤来了,想必有哪儿又能多卖一具棺材。虽是大过年的,也没什么好己i讳,就把话给说清楚罢。」
「先生何须心急?」
阿甲语带一丝困扰,但并未否定山崎的推测。
这回得——取人性命?
又市不由得双肩紧绷,偷偷朝林藏瞄了一眼。
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两人在京都一带干过的差事里,也取过几条人命。虽从未亲自下手,但有几回也算得上是害命帮凶。
「这回——是山崎先生最擅长的复仇差事。」
阿甲说道。
「复仇差事——」
山崎蹭着下巴说道。长耳察觉又市正出神凝望他这动作,便开口说道:
「阿又,这位大爷,可是个复仇家哪。」
「复仇家——?」
可是——代当事人复仇的行业?
「在下绝不代人复仇。」
有时不也干这种勾当?长耳回道。
「极少。且那绝不似你所想。」
「那么——可是助人打帮架?」
「阿又,打帮架的是另一行。咱们是损料屋,图的非增,而是减。」
「减——此言何意?」
「我说阿又呀,为弱方助阵是打帮架的差事,咱们损料屋求的正好相反,乃是以减损为基准衡量双方实力差距。因此,谋的是减少强方实力。这位先生不打帮架,而是——在仇人或仇家实力过强时,或某方请来多名帮手时,在暗地里动些手脚,以使双方实力相当。」
这位先生可厉害了,长耳继续说道:
「犹记一年前,他曾助十二名毫无帮手的孩儿,与一师承新阴流剑法(注10)之仇人公平决胜,靠的是在前夜断此仇人手筋脚筋,废了其右手右足。」
总之,就是布置得双方实力相当,林藏说道。
「让双方公平决胜就是了?但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若有足以瘫痪强敌的实力,代客官杀了仇人不就得了?」
如此一来,便失去复仇的意义。山崎说道:
「事前委他人暗杀仇敌,只会使复仇者体面尽失。复仇的目的,绝非单纯为一逞心中之快而挟怨报复。不少是武家为保体面,而被迫行之——」
总之,不就是个愚昧野蛮的风习?山崎语带不屑地说道。
「那么,这回要封的,是复仇者之手,还是仇人之手?」
山崎问道。
「这回——两者皆非。」
阿甲回答道。
「两者皆非?」
「没错——或许算得上助仇人一臂之力,但委托人实为复仇者。」
「不懂。」
山崎纳闷道:
「既是助仇人一臂之力,委托人理应是这仇人才是。难道是复仇者委托咱们助其自戕?这未免离奇。」
山崎将双手揣入怀中,继续问道:
「难不成你们这损料屋,就连自戕的忙也帮?」
绝无此事,阿甲回答:
「咱们除了代人承接损失,什么忙也不帮——虽无权干涉他人自戕,但助人成全此行径,并非损料差事。丢失性命终究是损,若是让客官有所损失,咱们这招牌必得卸下。」
这道理在下也懂,山崎说道:
「看来大总管是打算阻止这客官自戕,是不是?」
大过年的,先生为何满口怪话?长耳说道。
满口怪话的,是你们大总管吧?山崎回嘴道:
「复仇者欲委他人助仇人一臂之力——若要推论,无非是此人认为复仇者实力过强,便认为仇人实力过低。这回难道是因仇人实力过低,复仇者主动要求封其五分功力?听来是个堂皇公平的考量——但复仇哪有谁计较公平与否?这岂不是主动削减自己成功复仇的机率?眼见自个儿占上风,便委人助对手一臂之力,有哪个傻子减法是这么算的?如此一来,不就等同于请人来打帮架了?这……」
是哪门子的减损?山崎说道。
仍是减损,阿甲回答。
那么,还请大总管明说,这下山崎提高嗓门问道:
「在下不懂为何得与这些个布置机关的共事。难道这回的差事得设什么暗局?」
言下之意,是不屑与我共事么?长耳问道:
他的长相的确怪异,鼻子平塌,嘴却奇大。
这长耳仲藏——平日以塑制孩童玩具为业,副业则是以一双妙手代人制造戏台之布景道具。仗其不凡手艺,亦不时承接损料差事所需之大小行头。
并非如此,山崎略显疑惑地说道:
「只不过,你干的尽是些障眼的活儿,而我干的尽是些野蛮勾当,性质根本是大相径庭。」
「没错——」
阿甲眉头微皱地回答:
「就连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连大总管也不解?这还真是罕见哪。」
长耳朝前探出了身子。他的一身庞然巨躯,让这密室显得更是狭小,想必本人也为挤身斗室感到不舒服。
阿甲正欲开口,此时突然有人拉开暗门。
映照其颈项与衣襟的细细光影突然扩大,这下就连阿甲的嘴都在光中现形。她的一双红唇先是闪现刹那,旋即又为黑影所包覆。
来者原来是小掌柜角助。
这身形瘦弱的小掌柜悄声步向阿甲,对其略事耳语,阿甲便微微颔首说道:
「咱们就会客罢。」
还有谁要进来么?长耳问道。
「是委托人。」
「委托人?」
山崎再度拉高嗓门惊呼:
「大总管,此话当真?虽说这回就连大总管也不解,但今后还有其他差事得干呀——这回承接的真是野蛮勾当?」
确是如此——阿甲回答。
「因此才会找在下来罢?那么,大总管,要在下同委托人会面这点,着实教人难以置信。如此一来,可就大事不妙了。让人见着在下的后果将是如何,大总管要比谁都清楚不是?」
不论理由为何,伤人毕竟是大罪。山崎有时就连取人性命的差事也承接——说老实话,干这行和杀人凶手根本没什么两样。
「我当然清楚。」
阿甲以惯有的威严语气回道。
「那又何必——?」
「今日就姑且相信我一回罢。」
话毕,阿甲朝角助使了个眼色。
是,角助短促回答,迅速步出房外。这家伙平日虽然是个马屁精,这种时候行动起来却格外机敏。
不出多久。
一名脸色惨白、身形较角助更为瘦弱的武士,在角助引领下步入房内。
一眼便可看出他并非浪人。
只见他手持斗笠与大刀,一身简洁的旅行装束。但凹陷的两眼不仅有着惨黑的眼窝,还一片红通通的。
这武士有气无力地向众人低头致意,接着便眼神飘怱地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