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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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帐东西。天寒地冻的,我还得在外头四处奔走,你们俩窝在屋内,也不晓得把屋子弄暖些好招待我?」
「少罗唆。倒是,你可有探到些什么?若只是四处奔走却一无所获,我差只狗去探信息还省事些。」
「卖双六的,给我闭上你那张嘴。」
林藏作势要踹又市一脚,接着便在仲藏身旁坐了下来。
「可别把我这卖削挂的给看扁了。倒是,造玩具的,我查到了好些可疑的事儿。稍早上了川津藩的江户屋敷一趟,据我所查,杀害岩见大爷之兄的真凶,大抵正是藩主之子,也就是这回的见证人。因此,那武士才要极力隐瞒。」
「少卖关子,知道多少都给我说清楚。我已经被烦得头昏眼花了,听到你这嗓音只会更没耐性。」
你这张嘴还真是刻薄呀,林藏脸绷得更僵地说道:
「不是说,事因是盗领公款什么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真正原因是情杀,林藏说道。
为了姑娘争风吃醋?又市问道。不,是为了男人,林藏回答。
「为了男人?」
「没错,为了男人。阿又,听了可别吓着,教那藩主之子倾心不已的——正是业已就逮的仇人疋田。」
「对疋田倾心不已——?」
看来这家伙似有断袖之癖,长耳低喃道: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希罕的。」
「若是常人,的确没什么好希罕。但这回可是藩主之子呀。」
「哪管是藩主之子还是将军之后,这癖好与身分毫无关系,不也常见和尚结伙上阴间茶屋(注16)作乐什么的?阿又,瞧你生得细皮嫩肉的,难保哪天不被这些家伙给相中哩。」
「混帐秃子,我哪儿生得细皮嫩肉了?藩主亵玩脔童、和尚亵渎死尸,又与我何干?不过,这种事儿理应不可对外张扬,可是家臣透露的?」
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探来的,林藏说道:
「不过,阿又,这在藩中可是个众所皆知的秘密。至于那少主,口碑可谓奇差无比。立场上虽不便对外张扬,但一旦开始数落,大伙儿便有如溃堤般痛骂个不停哩。」
「那么,是哪个对哪个倾心?」
「当然是少主对疋田呀。只是再怎么勾引,这疋田也是不从。」
若没兴趣,当然抵死不从,长耳揶揄道。
「姓林的,若是教我勾引,你可会从?」
「教你这糟老头给勾引,就算是熊也要跳崖寻短。总之,真不懂这些有头有脸的大爷们都在想些什么,似乎是推测疋田之所以不从,乃是因心中另有其人。」
「因此推想是那姓岩见还是什么的人之兄长?」
「没错,正是认为疋田所心仪者——应为其兄。故此,少主对疋田与岩见百般刁难,但岩见对其中缘由当然是毫不明白。只是,为情痴狂的少主,早已是色欲薰心。」
「已失去了理智?」
「看来是如此。」
反正人都死了,这早已是死无对证,林藏说完,冷得打了个哆嗦。
「根据折助那老头的说法,这疋田伊织是个笃侰朱子学、为人光明正大的正人君子。虽说为人正直不代表就不好男色,但他若无断袖之癖,想必曾对少主几番训斥。」
「斥其不应有此癖好?」
「详情是不清楚,但若是如此,问题可就无关男色女色了。少主早是公私混淆,为激情所驱而无法自拔,况且,还胡乱揣测心生嫉妒。」
「原来如此。」
又市哪懂什么是朱子学。
但也不至于不知道武士们——至少表面上——厌恶卑鄙软弱,重主从长幼之序,也力求贯彻始终。
因邪念衍生疑念,挟权势为难下属——哪管是否出于理智——亦无关男色女色——均非正道所能容。
「难道是严斥少主——不可违背伦常?」
「想必是如此。只是这少主,心智早巳为激情所盲。即便没如此,遭下属训斥,况且还是循理说教,当然要心生不悦。唉,或许址认为自己的断袖之癖为疋田所鄙视。」
「那么——可就因此斥其无礼,一刀斩下?」
「这应是不至于。遭斩的是被视为情敌的岩见不是?你们说这少主是不是无法无天?对疋田,就这么从意图染指转为怒不可抑。换作常人,碰上少主举止如此荒唐,理应向其父申诉不是?」
「至少该将此事公诸于世。」
但疋田却没这么做,林藏说道:
「眼见主子如此荒唐,这傻子竟也不愿背弃,担心若是张扬出去,恐使少主颜面扫地,便试图说服少主,此等行止有违伦常。」
「武士们还真是死脑筋呀。」
「的确是死脑筋。也不知是为了尽忠、还是保全武家体面,到头来,竟换来一场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就这么被嫁祸成母藩公敌?」
「真是愚蠢。」
又市对这桩差事已是干劲全失。
哪管是藩主还是少主,男色还是女色,一个胡乱猜忌的混帐东西,因误解而杀害无辜,整件事儿就是如此荒诞。
遇害者平白受到牵连,当然堪怜。
这——可是个赔上性命的大损失。但依照常理,尚可惩罚这因误解错杀无辜的混帐东西,以法理弥补遇害者之损失。虽然人死不能复生,这损失终究无法获得真正补偿,但多少也算是尽了人事。
——但这回……
别说是惩罚,凶手不仅逍遥法外,还依然一派威风。
而为了保护这凶手——
遇害者之亲族,竟被迫夺取一平白遭嫁祸者的性命。
而为了回避这场无谓的杀戮——
竟得赔上更多条性命。
那分明遭受最大损失的亲族,也将于决斗中殡命。这回设的,就是这么一场局。兄长之死,加上一己之死,对岩见而言,这绝对是个毫不划算的大损失。
「咱们这算哪门子的损料屋?」
又市感觉自己活像个闹脾气的孩儿,一把无处宣泄的怒火在心中油然而升。
我怎不知你这么爱发脾气?长耳缓缓起身说道:
「虽知你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这么爱发脾气,可就真活像个娃儿了。」
长耳的,可想到了什么主意?林藏问道。
「哪这么容易?这回若是稍有疏忽,包准要出人命。而那一带既没有山,也不可能以火药将他们给炸飞——」
「你这秃子,怎么老打这种吓人的主意?可别连自己的命也给赔上了。」
「哼。」
长耳蹭了蹭耳朵说道:
「我正打算连同自己也给炸飞哩。」
「也太吓人了罢?唉,不过这回的差事实在麻烦,不难体会你想干脆来个玉石俱焚什么的。」
倒是,林藏这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迅速挪到长耳面前说道:
「糟老头子,这件事或许可让阿又来办。又不是要厮杀什么的,或许无须弄得如此铺张。是否可能在事前先来点儿小手段什么的?」
「事前?」
「为山崎大爷带路时,我已掌握了那伙帮手和那男色少主的行踪,就连一行人寄宿何处都知道。」
林藏自怀中掏出一张纸头。
「哪管是需要带路还是献计,我这卖吉祥货的林藏可是样样神通。但那位大爷却要我什么忙也别帮。你认为那家伙只身一人是否真办得来?」
何须担心?仲藏回答道:
「这下对方想必已折损四人。不是断了脚筋,就是断了骨头——而且全都伤在眨眼间,让人以为是伤于偶然。」
「但那伙帮手可是个个武艺高强。而咱们那家伙别说是一副寒酸相,就连把刀也没有。」
「只有傻子才带刀。」
又市自原本的正坐改成了盘腿,说道:
「倒是,姓林的,你见着那好男色的少主了么?」
「当然见着了,看来根本是弱不禁风。」
林藏眯眼说道。
这神情,表明他根本没把对手放在眼里。
「弱不禁风?意即——这家伙只会虚张声势?」
「的确爱虚张声势,不过众藩士对其似乎是嗤之以鼻。论权位虽是高高在上,但无人与其交好,当然是满心怨气,住居还是主屋外之小屋。表面上虽常裹包颊头巾,试着让自己看来威武些,但充其量只和寻常的御家人差不了多少。不过,我是不太懂得凭衣着辨识武士的层级就是了。」
「川津藩并不是个富庶的藩。」
有这种没出息的儿子,摆在大名行列(注17)中哪可能称头?长耳以略带揶揄的口吻说着,接地图折了回去。
「不行。还是想不出个法子。」
「老头子,我看你就别太伤神了。就随便张罗一场罢,只要稍稍把人给吓得一愣一愣的,剩下的就交给那位大爷处理。不是说他身手不凡?」
「武艺再高强有什么用?届时那儿满是看热闹的家伙,除了有捕快警戒外,四周还围有竹篱哩。」
「那么,只消让众人朝其他方向望一望,不就得了?」
「竹篱该如何挪开?」
「只要动点儿手脚,让它容易塌下就成了。反正这东西是在事前造的。届时只要弄出一阵大声响,趁大伙儿朝那头张望时,一口气将它给推倒。如此一来,看热闹的人群便会涌入场内,再乘这混乱……」
好个点子,长耳模仿林藏的口吻说道:
「小子,原来你偶尔也会出些好主意。那么,噢……」
仲藏再度摊开地图,指着说道:
「对了,这儿有片森林。决斗场是此处,只消在这头弄出点声响——不,光是声响恐怕不够,得引人侧目够久才成。看来还得在这片森林上头弄出个什么——」
「会是什么?」
「如今哪有时间再造出个什么大东西。手头有什么就用什么——」
要用那蛤蟆?又市问道。
「先以巨蛙慑人——再乘隙杀人?怎么又是个骗孩儿的把戏?那原本无须送命的五名帮手,和那姓岩见的窝囊武士,都得随这无聊的把戏命丧黄泉?真是不值——」
着实不值,又市再次感叹道。
【肄】
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听见于本所举行之决斗有怪事发生的传闻,乃决斗二日后,即正月十日的事儿。
传闻内容至为荒诞。
仇人武士被逼入绝境,于决斗中使唤妖术——于堂堂正正决胜负的决斗中使用妖魔之术,可谓卑劣至极,简直就是个前所未闻的恶棍。此一传闻,于街坊间传得甚嚣尘上。
捎来这传闻的,是担任冈引之爱宕万三。
由于想不透这妖术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志方便向万三询问。是,万三先是恭敬回应,旋即苦笑道:
「别说是大爷,小的也感到难以置信。」
「本官并未问你相信与否。欲知的是此一坊间传闻之全貌。惜本官孤陋寡闻,对妖术一无所知,即便听闻降魔或障眼之术等诸多解释,亦是无从想像。可是什么类似儿雷也变幻术的东西?」
「是的,正如大人所言。」
「正如本官所言?难不成,此人化成了一只硕大无朋的蛤蟆?」
老实说,正是如此,万三回答道。
「果真是——幻化成蛤蟆?」
绝无可能。
「禀告大人,此乃街坊传言,故仅听信五成便可。该场决斗之仇人为一浪人,名日疋田,身高足有六尺,满面胡须,据传生得貌似钟馗。似乎是个可与石川五右卫门(注18)并提之不法恶徒。复仇者则为一名曰岩见之俊俏武士。两人样貌之悬殊,犹如牛若丸对上弁庆(注19)。」
万三干起活来颇有两下子,惟饶舌这点着实教人困扰。通常得耗上好些时间,方能自其言语中听出要点。志方本欲催其尽速切入正题,但仍决定耐住性子听下去。
「只可惜……」
这复仇者没有牛若丸般的身手,万三语带嘲讽地说道:
「这牛若丸剑术奇差,别说是乌天狗,只怕就连只乌鸦也打不过。决斗将由何方胜出,早已是一目了然。这么个复仇者,别说是无从斩敌雪耻,想必自己还得命丧仇人之手。或许眼见情势如此,疋田即便早已为本所所捕,依然是一派悠哉,一无所惧。」
「一派悠哉?」
「是的,悠哉得有如上酒馆作乐之逍遥耆老。」
据实以报,别吹嘘得像你亲眼见过似的,志方斥责道,但传闻就是描述得如此活灵活现,万三回道:
「总之,想必此人必是架势不凡,看似若有哪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放马过来,只消手指一捻就能使其毙命。孰知那复仇者志在必得,为报一箭之仇,竟自母藩遗来帮手,共差出……一名、两名、三名——」
「本官听闻共九名。」
一共遗来了九名帮手。
怎么看,这人数都是多得异常。或许的确是我弱敌强,但再怎么说,十对一绝算不上是堂堂决斗。志方原本对此纳闷不已——听闻经过,方知两方实力原来是如此悬殊。
但思及至此,志方又开始质疑了。
万三常将话说得夸张,更何况今回所述,又是从流言蜚语听来的。就连信个一半,只怕都要嫌多。
再怎么想,九人实在是过多。
一下来了九人,这仇人哪能招架?万三说道:
「哪管武艺如何高强,以一挡十也是毫无胜算。唉,话本故事什么的虽常有好汉快刀斩敌十人、甚至二十人之情节,毕竟不过是虚构杜撰。大人说是不是?」
志方从未与人搏命比划。但想到得一次击倒十名拔刀剑客,现实中的确是毫无可能。
「唉,小的不比大爷,就连见个老婆子拿菜刀都要害怕。若是见人拔刀威吓,只怕要吓得屁滚尿流了。这家伙虽是武艺高强,面对十人也是毫无胜算。原本以为仅有小伙子一名,准备轻松取胜,这下发现敌众我寡,当然是要吓破胆了。」
万三嘴叼十手、比出打手印的架势说道:
「因此,就如此这般……」
「又不是在作戏,岂有可能——?」
可是大爷,当时的确有怪异声响传出哩,万三说道:
「据说周遭霎时响起一阵大鼓般的隆隆声响,在场众人全都听见了。噢,不仅是在场者,就连两国,不,甚至番町一带都有人听见,似乎是响彻了全江户的大街小巷哩。」
「本官怎没听见?」
倘若番町听得见,八丁堀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