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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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方才说了什么?」
「对、对不住,大人!」
开口说话的小厮迅速闪向一旁,一股脑儿地在土间下跪,不住磕头。
「没什么好道歉的。好好把话给说清楚。」
志方朝屋内踏一步,望向另一名看来较为镇定的小厮。其实,对是否该直接人内,他仍有几分踌躇。
「此人方才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儿?」
「是、是的大人。万、万三大爷带来的那妇人,额头上的伤,竟然——」
三见然开口言语,是么?」
随志方步入土间的棠庵问道:
「想必伤口是开口说了些什么。」
「没、没错。方才此妇看似痛苦难耐,后来,此处竟然——」
小厮指着自己的额头说道:
「竟然像只鲤鱼的嘴似的……」
「快说!是不是那伤口说了什么话?」
志方如此怒斥,吓得另一名小厮先是一声悲鸣,旋即又像泄了气似的跌坐下去。
看来那伤口——
果真开口说了话。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切莫慌张!志方推开两名小厮踏上座敷,走向同样缩在屋内一隅的店番与大家(注17)命令道。但最为慌张的,恐怕正是志方自己。
只见一名妇人躺在屋内板间(注18)的地板上。
妇人身旁蹲着一名肤色白皙、身穿彩衣的削瘦年轻男子。只见他身子弯得很低,却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朝妇人额头凝视。
——想必此人便是那双六贩子。
志方走向板间。
妇人背向志方,身子几乎是动也不动。
「喂——究竟是……」
「嘘。」
男子以食指抵唇示意。
「究、究竟是怎么了?」
「这张嘴——」
这张嘴开口说话了,男子先是低声回答。接着又睁大双眼抬起头来,一看见志方,突然高声喊道:
「这、这张嘴开口说话了!」
「什、什么——?」
志方在座敷跪下,双手撑地,将脑袋朝板间那头采了出去。男子先是蹦跳似的飞快起身,旋即又倒下身子,拉着志方说道:
「大、大人,此、此妇的……」
「想必你便是救助此妇之双六贩子。此、此妇怎么了——?」
「伤、伤口说话了!」
「你听见了?说、说了些什么?」
「是、是的,说妾、妾身乃……」
「妾、妾身乃什么?」
「妄身乃菊坂町旗本西川俊政之妻阿缝——」
「什么?」
果真报上了姓名?被志方如此一问,双六贩子不住点头。志方转头望向大家与店番,质问汝等是否也听见了,两人同样不住颔首,但毕竟屈居屋内一隅,没听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志方再度向男子问道:
「除、除此之外,还说了些什么?」
「是、是的。还说自己杀、杀害了继子什么的——」
「此话当真?」
志方攫起男子的衣领,激烈地摇动着说道:
「真这么说?」
「是、是的。虽然音量细如蚊鸣,但确实说了——深悔此罪、愿偿己过,还因此惨遭恶徒勒索——」
「这、这……」
志方松手放开了男子,望向伫立一旁的棠庵。只见这老学究二度颔首。
男子整了整衣襟并端正坐姿,浑身打颤地接着说道:
「还说——勒、勒索妾身之恶徒,名日宗八,及医者陆之十助——」
「此二人,为西田尾扇之弟子与下人。」
话毕,棠庵抬头望向志方。
「——此事当真?」
志方挺起身躯,转身朝仍在土间不住颤抖的两名小厮命令道:
「你,尽速前往西川大人屋敷查证此事。你,紧随万三前往西田尾扇宅邸,尽速带回宗八、十助两人。」
小厮们回声遵命,旋即奔出屋外,飞也似的前去执行。
双六贩子目送两人离去后,接着便哇的一声惊呼,飞快朝土间逃去。志方则朝躺卧板间的妇人望去。
只见妇人发出阵阵痛苦呻吟,颜面有一小部份朝着志方。
额头果然开了个口。
【伍】
真是教人羡慕呀,阿睦说道。
阿睦正看向一名由下女陪同、一身威严地走在大街上的武家妻女。只见同行的下女毕恭毕敬地捧着一只包袱,看来若非出门购物,便是外出送礼。
这妇人——正是西川缝。
阿缝亲切地同下女交谈,下女也毫无顾忌地回话。与其说是主仆,看来毋宁像对姐妹。
「真希望自己也能过过这种日子。」
「你是指哪个?那下女么?」
即便是下女——看来似乎也不坏。想必没几个妇人,能如阿缝这般亲切和蔼、毫无隔阂地与下人相处。这绝不是下人教阿缝给宠坏了,而是自己干起活来甚至比下人还要勤快,眼见主人如此,下人自然也不敢怠惰。
因此,西川家内的气氛总是一片和乐。
说什么傻话?当然是当那夫人,阿睦说道:
「你瞧她那身行头,衣裳上的花纹是多么好看。真巴不得能穿上那样的衣裳,仪态万千地在大街上漫步呀。」
别傻了,又市揶揄道。
「我哪儿傻了?」
「难道不傻?像你这种吊儿郎当的臭婆娘,哪当得上武家夫人?别说是当个一天,就连半刻只怕也撑不住。到头来不是哭哭啼啼地投河自尽,就是教老公给斩了扔进井里。」
「你这张嘴还真是恶毒。」
阿睦鼓着双颊生起了闷气。
此处是根津权现的茶馆——也就是当时角助向又市交代西川家这桩差事的地方。至于为何大白天的就和阿睦窝在这儿吃丸子,就连又市自个儿也想不透。
「哪儿恶毒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瞧你这口气,活像对武家内是什么模样有多清楚似的。武家宅邸可不是你这种双六贩子混得进去的。想空口说白话,也别瞎猜得太过火。」
「里头的模样,我当然清楚。」
他与阿缝相处了十日。
阿睦伸长颈子嗤鼻说道:
「况且,你瞧瞧这位夫人,衣裳上那张脸蛋根本配不上她一身行头。这么个丑八怪,哪有什么好神气的?我生得可要比她标致太多了。」
人家哪儿神气了?又市回道。
阿缝如农家姑娘般任劳任怨,长相也的确是毫无惊艳之处。就脸蛋与衣裳搭不上这点,阿睦所言的确不假。但阿缝与生俱来的认真与开朗,要弥补不甚出众的容貌根本是绰绰有余。
「若是神气点儿,或许看来还能美些哩。」
的确是如此。
「想必是命太好,不需要神气罢?」
「武家也有武家的苦哩。」
又市喃喃说道:
「别说得像你对这些人有多了解似的。我说阿睦呀,像你这种成天只懂得诈骗他人、游手好闲、饮酒作乐的恶婆娘,当然不知武家也有武家的苦。这夫人走起路来或许有说有笑的,背后可满满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苦楚哩。」
真希罕呀,瞧你这下竟然为武家抬轿,阿睦两眼圆睁地说道:
「总是将他们骂得像杀亲仇人似的。你平时不是最厌恶这等人?」
「厌恶呀,当然厌恶。要逼我当武士,我保证是宁死不从,也不愿和这些心性扭曲的家伙打交道。」
「你这不是前后不一致么?瞧你这小股潜,到头来也不过是学娃儿闹别扭。怎么性子转得比四季还快?」
「少罗唆。」
又市说道,啜饮了一口茶。
只见阿缝渐行渐远的背影转过街角,自他的视界里消失。
——想必早把我给忘了罢。
从此再也不会碰头了,又市心想。
又市这张脸——对阿缝来说,只会唤起一场灾厄的回忆。
——即便这回撒了个瞒天大谎。
又市切身感受到自己是何其技穷。不论是横着看、竖着看,自己在这桩差事里,都没施展任何值得夸奖的身手。
这回设的,不过是一场赌局。
虽然亲手筹划了一切,但又市在事前并没有绝对的把握。
即便已作过一番仔细探查,但仍有太多东西无法预测。诚如棠庵所言,人心是再想厘清也无从捉摸的。
只不过。
又市自认为已谨慎循线厘清了真相——但也仅止于自认。
真的仅止于如此自认。
棠庵的推论大抵正确——但即便正确,仍有某部分错得离谱——这是又市事后仅有的感触。
毕竟一切均无从证明。
况且,这回所设的局,怎么看都是思虑欠周。
阿缝的确遭人勒索。
勒索者正是西田尾扇之弟子宗八,与下人十助。一伙人根据林藏的调查结果锁定嫌疑者,再循西田的行事之道进一步探查,两人的恶行很快便浮上了台面。既然雇主都是这副德行,弟子和下人也正经不到哪儿去,没什么戒心,毫不团结,况且还都没什么口德。
不过费点儿口舌稍事笼络,宗八与十助便开始夸耀起自己的恶举。看来这两个家伙的口风原本就不紧。
宗八与十助似乎在陪同尾扇前往西川家时,便嗅到了此事有几分不寻常。
西川家遗人来到尾扇宅邸,早已过了亥刻时分。不过,患病本不分昼夜,当时尚未有任何人起疑,大家都以为不过是有人患了什么急症。由于当时正好由十助应门,便赶紧拎起行头随主子一同动身。看在是个旗本之托的份上,尾扇并没有任何埋怨。
来自西川家的折助对情况似乎也是一无所知,据说一路上未发一语。
抵达屋敷时,一行人不是由正门,而是自侧门被请入宅邸。
果然如棠庵所言,十助奉命在门外静候。十助原本以为,之所以得自后门进入屋敷,是因时值深夜,得避免打扰其他家人。但似乎也没瞧见任何人醒着。
这种时候请来大夫,应是有人患了急症,依理应喧闹些才是——
下人不禁起疑。
至于宗八,则是偕尾扇一同入内。
但两人竟被领到了主屋外的小屋中。况且,仅有这栋小屋点着灯,主屋竟是一片静寂——
又教棠庵给说中了,宗八奉命于走廊上等候差遗。
但也开始起了疑心的宗八,岂可能安分静候。
他朝屋内窥探,竖耳倾听。
自没关拢的纸门细缝间,他瞧见房内正中央一床被褥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娃儿。
胳臂与双腿都瘦得仿佛一折就断,而且血痕、刮伤、血瘀随处可见。
这娃儿——已没有丝毫气息,远远就看得出他业已死去。
被褥边坐着一名有几分面熟的妇人。
是个神情严峻的老妇——
此人就是阿清。
宗八屏息聆听,将阿清与尾扇俩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里。
阿清询问是否可能使这娃儿苏生,尾扇回答已是回天乏术,并告知阿清娃儿死于饥饿,再加上身上留有严重施虐痕迹,可断言应是受虐致死。阿清先是沉默良久,最后才向尾扇低头,要求此事万万不得张扬。
——还支付了四份切饼(注19)哩。
宗八表示。四份切饼——即百两黄金。
据说阿清严词下令。
不论对家人抑或外人,皆不可透露此事。
步出门外的尾扇,吩咐宗八和十助忘了今晚之事。
这哪可能忘得了?
发现这桩继子谋杀案的两人,便瞒着尾扇找上阿缝,试图勒索。
一回讨了十两,勒索了两回,共讨得二十两,这个性轻薄的大夫弟子炫耀道。
——只消再摇摇这株摇钱树,还讨得了更多哩。
宗八如此笑道。
真是惹人钦羡呀——又市强忍着巴不得将这家伙痛揍一顿的怒气,随口应道。
接下来。
又市便前去找阿缝。
一报上阎魔屋的名号,阿缝便毫不犹疑地出门面会,并以几可以恭敬过头形容的恳切态度道出了许多细节。然而态度虽恳切,叙述内容却完全不得要领,尽管聆听良久,又市依然听不出半点直一相。
既然听不出真相——
又市顿时有所警觉,因此心生一计。
看来向委托人阿缝询问真相,似乎有违阿缝本人的意志。况且以胁迫逼勒索者封口,此时似乎也不再有多大意义。当然,还是得摆脱这班家伙的勒索,但光是惩罚这两名恶徒,依然无法完满解决此事。
既然如此……
又市先向棠庵不厌其烦地打听了许多或许用得着的故事。接着又配合相中的戏码——即名日头脑唇之怪病——找来长耳代制道具,再以那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假伤口为底子,造了个可开可阖的伤口。
不过是个骗孩儿的把戏。
哪管造得再精巧,只消就近端详,就连傻子都辨得出真假,更不可能瞒得过大夫的眼睛。
但除此之外,又市已是无计可施。
此外——又市还请求阿缝本人也帮个忙。
佯装跌落石阶,撞伤脑袋,忘了一切——并暂时不返回屋敷。
听闻此请求,阿缝甚是惊讶,想必完全无法想像究竟为何得演这出戏。
届时碰上任何人间话,都别回答,只须依小的指示将戏给演下去——
——保证必可补平损失。
又市如此断言。
即便完全摸不透理由,阿缝仍答应配合又市所设的局。或许对阿缝而言,这下除了死马当活马医,已是别无他法。
——其实当时就连半点保证也拿不出。
看来自己这张嘴还真是厉害,又市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了?」
阿睦朝又市背后使劲一拍,问道:
「好不容易能在大太阳下同我幽会一场,你竟这么吊儿郎当的。原本还在纳闷你怎么静下来了,突然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不怕把人家给吓坏么?」
「吓坏人家的是你罢?此外,别净说这种肉麻话,有谁同你幽会了?真要同你幽会,我还宁可讨个丑八怪回家当老婆。这顿就算我请客,吃完快给我滚,别让人大白天的就得忍受你这身I1粉味儿。」
还真是嘴硬不认输呀,阿睦站了起来,鼓着腮帮子瞪向又市说道。
「嘴若不够硬,哪敢奢望靠小股潜这行混饭吃?总之快给我滚。」
又市活像在赶狗似的挥手说道。
阿睦愤然转过身去,朝与阿缝相反方向快步离去。
「人赶得可真刻薄呀。」
阿睦人才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