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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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这小鬼头,说起话来还真逗趣呀,巨汉笑问:
「这么做真是一无所获?」
「当然一无所获,双方都吃亏罢了。一再反复地一命换一命,根本没半个赢家。杀人的和被杀的,都吃亏。不过,有时牺牲一条命,倒是可能救回好几条命。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若死一个能救回许多个,牺牲便是无可厚非?」
就是所谓一杀多生,是吧?巨汉问道。
「世间哪有什么是真正非不得已的?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我哪儿说错了?又市怒斥道。
同一个素昧平生的家伙说这些有何用?
「切腹、决斗、复仇都一个样儿,也不是打仗,却得杀一个是一个的,有什么好开心的?难道非得杀了人,才分得出胜负?老头子,难道非得如此不可?」
「或许有些时候——除非如此,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
又市气愤地手击树梢说道:
「哪管再走投无路,也绝对有法子消弭化解。是顾此失彼,还是彼此两全——端看有多少智识。」
「智识?」
「没错。」
「看来——你尚未死心哩。」
「何以见得?」
「稍早,你曾嘀咕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在乎。还以为你早有了大不了一死的觉悟哩。」
但有谁甘心一死?又市说道:
「我可不是贪生怕死。反正根本没什么来世,死了任谁都是一了百了,何其爽快?教我不甘心的是,如今我若是乖乖受死,便将殃及许多同伙。我——」
想救他们?巨汉问道。
「我哪来这志气?方才都说过,是不合算教我不甘。我天生最恨的,就是不合算。」
「不合算?」
「没错。对方若仅是讨回自己亏损的份儿,我倒是心服。况且咱们的确是讨过了头。但为此就得将咱们赶尽杀绝,显然就是对方讨过头了。」
况且——
不仅讨过了头,对自己也没半点儿好处。
「小老弟。」
巨汉说道:
「不讲理乃世间常情,哪可能事事合人意?勤奋认真不一定就有福报,放浪形骸也不一定就有恶报。讨了太多的、被讨太多的,世间损益本就常不能两平,人不过是借承受、遗忘,一点点儿说服自己接受这事实罢了。」
「为人的悲哀我当然晓得。不过,老头子。」
故此——世人方须神佛。
棠庵曾如是说。
「不是惟有忍气吞声求损益两平,才是唯一做人之道。有时靠欺瞒、诈取、诱骗,亦可使人做个好梦。例如神或佛,即是个好梦。世间既无神无佛,岂可能有什么妖魔鬼怪?反正世间一切净是谎言,大家明知是欺瞒——」
怎还不懂得适可而止?又市说道。
「你这小老弟还真是逗趣。」
巨汉简短地说道,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或许真如你说的,在这无神佛的世间——也不是全然无活可干。你这番话可点醒了我。」
「你——」
究竟是何许人?又市问道。
巨汉也没回答,只是径自说道:
「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小股潜又市。」
「你、你——」
又市剥下头巾,跳到巨汉面前。
「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其实是农户。」
「什么?」
这家伙究竟是何许人——?
「土田左门的确是个贪恋女色不可自拔的畜生,但除此恶习,其实是个广受藩士与领民爱戴的大善人。虽好以亵玩女子为乐——但除了这点,倒是颇为人所景仰。此人工作勤勉,虽有权有势,但也善于融通。常挺身助上,亦不惜舍身济下。就此而言,土田倒是号可钦可敬的人物。这些事儿,想必你也听说过。」
「这——不过……」
「土田任勘定方(注21)时,有监于藩内农民生计窘迫,曾向上陈情,力谏因应之策。」
「喂,这……」
又市愈听愈是狼狈。
原本还不觉有任何异状,这下这陌生巨汉突然教又市毛骨悚然了起来。
巨汉继续说道:
「立木藩地狭山多,不仅土壤贫瘠,天候还有欠安定,对庄稼汉而言,是个难以维持生计的恶土。不仅得留意作物是好是坏,就连丰年凶年亦难以预测。此外,藩国财政亦甚是窘迫,向上缴纳的年贡却又无法依收成好坏而有所增减。若为便民而如此融通,藩政必将无以为继。」
「那么,土田为此——做了什么?」
为农户设了私田,巨汉回答道。
「私田——?」
「绝非为了中饱私囊而设。私田的收获均背着藩府隐密封存,逢凶年便酌量挪出,以充年贡之不足。」
「这可是——土田的私意?」
「当然。倘若为藩府察知,这些田地的收获亦将被计入估量范围。如此一来,百姓便无从再行额外积蓄。毕竟碰上凶年,所有田地均难有丰收。」
「但、这——虽是为百姓设想,依然算是渎职哩。若为上官所察……」
当然要遭严刑论处,巨汉说道:
「身居要职,却背着藩府、藩主知法犯法,当然是滔天重罪。噢——其实在此之前,土田早已有多项贪凟,诸如浮报年贡、篡改账簿等等。但,当官的渎职通常是为了自肥,土田可不是如此。」
「难道是——为了百姓?」
「没错。托土田之福,领民得以数度免于饥馑与贫困之苦。既无须再卖女、杀婴,亦不再死于饥饿。故此——」
无人对土田有任何不满,巨汉说道。
「如此说来,难不成——?」
「没错。哪管如何位高权重,有谁能频繁夺取领民之妻女?只怕就连藩主也办不到。不少百姓,其实是自发献上的。虽然——」
土田贪恋此道,的确属实。话及至此,巨汉转了个身,抬头朝仓房屋顶望去。
「那、那么,土、土田这家伙或许是因——?」
「噢,或许——的确真是期待此类回报而行的便民之举。但哪管居心何其不良,土田的作为还是拯救了不少人。其中的确不乏为此备尝难以弥补之辛酸者,但大多数领民对土田依然是心怀感激。毕竟——」
「心怀——感激?」
「毕竟,土田多次渎职,却从未遭人举发,甚至不见任何人起疑,升官之路上还能扶摇直上——原因无他,仅证明土田的确是个好官。若是为私利私欲而渎职,想必土田的官帽子老早就不保了。」
「且慢,这我懂了,但……」
「哼。」
巨汉挺起胸膛。
接着又收紧下巴,转过头来望向又市说道:
「若是依你的裁量,农户们应是益多于损不是?获益者可是要比损失者来得多哩。」
「这岂能以人数多寡裁量?」
「没错,是不该以人数多寡裁量。」
互汉颤抖着一脸胡须的脸庞说道:
「至亲遭人所夺,妻女遭人凌辱——是何其伤痛,我十分清楚。我——也曾经历过这等惨事。」
「你——也曾经历过?」
已是陈年往事了。话毕,巨汉举目望向远方。
只见低垂的云朵,在远方天际翻涌。
「不过,又市,心境本就是因人而异。有人认为爱妻遭夺,总好过死于饥馑。亦有人认为与其饿死,不如卖了女儿换口饭吃。」
人心不可度量,这话棠庵也曾说过。
「无人有资格指责他人。人均是以一己之基准衡量世间,若将他人基准强加于己身,仅会教内心扭曲。凡人者:心或多或少皆有扭曲。这扭曲,有人可忍之,有人则是捱不过折腾而为之击倒。有人含泪忍辱,有人则心生抗意。」
「你是哪一种?」
「我?正像如今的你,曾犹豫过。倘若自己忍下去,大伙儿便能得救。倘若自己抗拒了,大伙儿便难逃一死。因此,起初我是忍了下来,但到头来,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就这么栽了下去。」
「栽了下去——?」
今年必将无雨,巨汉说道:
「委托损料屋干这桩差事的农户,不难理解。受托的你们的做法,也不难理解。但很多时候,世间可不是单凭算计,便能度量的。」
「这下我比谁都清楚了。」
「土田左门之所以切腹,真正理由是储藏的私米教人给发现了。左门任江户留守居役期间,暗地将这些私米运到了江户。倘若储于母藩境内,只怕迟早要被察觉。交由百姓各自储藏,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儿。有监于此,最安全的私藏之处——」
就是此处,男人说道,敲了敲仓库的土墙。
「就在——这座仓库里?」
「没错。这座仓库,原本就是用来储米的,毕竟米都得在江户缴交。堂堂一任江户留守居役,竟然暗地里为百姓储藏私米——这种事儿,任谁也料不着。」
又市抬头望向仓库。
「孰料土田中了你们设下的圈套,遭人逮捕并送返母藩。眼见官拜江户留守居役的他因此失势,见猎心喜的绝非藩内农户。原本就虎视眈眈的各色人等,这下全一跃而上。土田颇有人望,而树大总是招风。想当然耳,立刻有人察觉仓内储有大量与帐目不符的米——当然要立刻禀报藩府。」
「是因此——才切腹的?」
「那还用说?和女人家私通,大可以遭人陷害搪塞之。但暗藏私米,可就是再怎么解释也没用。这些个米……」
巨汉再度敲敲土墙说道:
「如今仍储藏在这座仓库里。倘若教藩府查出这些米的来源,所有农户都将遭殃。私田一事也将为藩府所察。如此一来,一切努力便化为泡影。大农户们将被斥为渎职帮凶,当然要遭论罪惩处。因此,在藩府查出实情前,土田只得自我了断。」
「打算借此——一肩揽下罪名?」
巨汉颔首说道:
「土田寻死,并非为一己之罪心有所悔,而是为借一己之死掩饰众人之罪。」
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
「如此一来,此处的私米——就能被解释成土田为中饱私囊,长年自年贡米中暗自扣下的赃物,私田的存在也不至于遭藩府察觉。为了救农户,除此之外已无他法。但是——」
巨汉举头望天,继续说道:
「说来还真是讽刺。今年不仅逢干梅雨,天候还偏寒。倘若这无雨寒天持续下去,今年注定将是凶年。去年、前年均歉收,如今铁定要闹饥馑。这下众农户当然要认为——」
「今年——这米就要派上用场了?」
「没错,对农户而言——」
即便罪不殃己,也将失去攸关生死的米粮,巨汉语带忧郁地说道。
「这——」
真是始料未及。
「这下立木藩的百姓,对耍点儿小诡计将土田大人这衣食父母逼上绝路的家伙心生忿恨,也是怨不得人。又市,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无话可说。
但……
「但——如此一来……」
不成不成。土田死了,又市一伙人将死,百姓们也难逃死劫。原本不该死的全得丧命,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不甘?
这下根本是无计可施,巨汉说道:
「正如你稍早所言,的确是走投无路。这下已不是顾此还是失彼,而是注定要落个两头空。但即使如此——又市,或许你仍有法可救?」
巨汉转过满面胡子的脸,以锐利眼神直视又市。
「若仍有法可救,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
「当然。」
「你——」
且慢。
只要将这些米送还众农户——
不过。
——倘若……
——倘若这真是天降神罚……
「不,这根本办不到。咱们既无人手,亦无时间。况且,对了,若是连雷都不打一个,根本是无计可施。」
「雷?」
只要落雷就成?巨汉问道:
「只要落雷,现世谎言就能转为梦境成真?」
话毕,巨汉满面胡须的脸上泛起了笑容。
【伍】
一个天雨欲来的梅雨季节傍晚,爱宕的万三前来南町奉行所,造访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
志方甚感心烦。
不住犹豫是否该带把伞,直懊悔没早点离开自身的番屋。今年天干雨少,真有天降甘霖倒也还好,若终究没降雨,志方也不愿带着一把收起的伞在城里巡视。干同心这行的,总希望自己时时都是威风八面。
万三一身淌着比平日还多的汗水,神情也比平日还要慌张。
这手下虽然办事认真,为人正经,但每逢面露这种神色,志方便不知该如何应付。
果不其然,一见到志方,万三立刻殷勤致歉。
志方完全不知他有什么该道歉的。
怎么了?志方问道。
连志方都感觉到自己的口吻满是不耐。
「大、大人。这该如何启齿……小的有个亲戚……」
先喝口茶罢,志方说道。
否则瞧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些什么都听不清楚。
「小的有个亲戚……」
「别老是亲戚不亲戚的,快把话说清楚。」
「是。」
万三一口气将茶饮尽,以两手揩了揩嘴。
「小的有个住常陆筑波村的亲戚,算是个远亲吧,不久前捕获了雷。」
「这亲戚是否无恙?」
这下志方益发对没早点出门巡视感到后悔莫及。
人是无恙,万三回答:
「他们那头本就有猎雷的习俗。只是没料到这回真的捕着了。」
「雷不是类似光线的东西?落雷或许能起火,但应无确切形体。无确切实体的东西,哪能捕着?难不成你那亲戚,捕着了一个披着虎皮腰巾的鬼?」
唉呀大爷,万三面带不悦地回道:
「请别揶揄小的成不成?」
「是你在揶揄本官不是?究竟捕着了什么东西?」
「捕着了一只畜生,一种叫雷兽的畜生。据传此兽栖息于深山之中。」
「有这种东西?」
「大家似乎是这么传说的。小的不学无术,故曾向棠庵先生求教——」
万三开始说明这雷兽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志方无奈地在式台上端正坐姿,先吩咐番太(注22)再沏一壶新茶,接着便打起精神聆听万三的解释。
「依你之言——这貌似鼬的兽类能翱翔天际,伴雷光落返凡世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