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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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缸子是盛什么的?姓林的,你该不是打算酿酒罢?」
「这哪是缸子?难道你两眼看迷糊了?这可是桶子呀。」
「桶子?是洗澡桶么?」
「是棺桶呀。」
若是如此,这只棺桶可还真大呀。手提灯笼的仲藏蹲下身子说道。出于好奇,他也上这儿来凑凑热闹。
「倒是,林藏,你怎会知道——角助和我是同伙?」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这种事儿哪可能推敲不来?林藏笑道。
「少给我洋洋自得。你和阿又一个样儿,还不都是嘴上无毛的小伙子?别忘了推敲过头,随时可能引火自焚呀。倒是,这桶子是要用来装什么人?瞧它大得吓人,应是特别订制的罢?」
「不不,仲藏大爷。」
林藏拍了拍桶子说道:
「该装的人已经在里头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无法独力将桶子给抬回车上不是?幸好这下连长耳这大个子也来了。否则我这同伙的,也和我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喂阿又,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过来帮个手,再这么耽搁下去,可要误了人家投胎了。」
看来林藏是将这只大桶——不,该说是这具尸首——载在大八车上,也没提灯就拖着车走到了这儿来。
又市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至桶底。
幸好绑在棺桶上的绳子没断,桶盖没给掀开。若桶内真如林藏所言盛有尸首,抬起来当然骇人,但只要不看到尸骸的面容,或许还能忍受。
即便三人联手,抬起来仍然吃力。
「喂,林藏,这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当真是尸首?」
「别尽说些蠢话。棺桶当然是拿来装尸首,否则还能装什么?不过死尸竟然这么沉,还真是出人意料呀。」
「还真是沉得吓人。单凭咱们哪拾得起?你平日尽卖些讨吉祥的东西,这下怎么连这么不祥的差事都肯干了?」
只闻三人拾得桶箍嘎嘎作响。
留神点儿,林藏高喊道:
「若在这种鬼地方掉了桶箍,咱们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吃不完兜着走?还不都是教你给害的。这下夜黑风高的,还是在这浅草外的田圃畦道,有哪个卖讨吉祥东西的会挑此时此地拉着如此沉的尸首四处闲晃?你这混帐东西。」
此时重心突然一移。
想必是桶内的尸首移了位。桶底若破了,可就万事休矣呀,林藏赶紧伸手朝桶底一撑。
「且慢且慢。林藏,咱们不是得——将这桶子给抬到大八上头?看来不先将桶子扶正,咱们想必是抬不动。」
好好给我撑着,长耳说道,旋即放开了抬桶的双手。
「看来这具尸首已经掉到了底端,想必已没多沉了。你们俩就这么斜斜的抬着,好让我将桶子给拉到大八上头。」
话毕,长耳转头望向后方喊道:
「喂,角助,别尽在那头看热闹,过来帮个手。」
旋即见角助自黑暗中现身。分明说好要在长耳家中等,原来还是跟了过来。
你这家伙,使唤起人来还真是没良心哪,角助发着牢骚,一把握住了大八的车轮。
「要我怎么帮?」
「还能怎么帮?我推,你就拉。甭担心,车轮应不至于断裂才是。」
「我可是担心得很。」
「住嘴。论使唤起人没良心,有谁比得过你们店家那大总管?再给我罗唆,当心我往后不再承接你们店家的差事——」
长耳咒骂道,同时纵身入沟,开始推起大八。
不过——
从他这番话听来,长耳仲藏似乎不时会为角助当差的店家——位于根岸的损料屋阎魔屋——干点儿活。
损料屋从事的,主要是租赁寝具、衣裳、杂货等的生意。
换句话说,一般人想到损料屋,便要联想到出租棉被或出租衣裳什么的。
这行生意不卖货,而是收取租金,损料所指的就是这租金。这行生意不按出租这行为计价,而是依货品出租所造成的损失,即减损的份儿收取银两——此即损料这称呼的由来。由于生意建立在减损的赔偿金上,此类店家便被称为损料屋。
怎么想,都无法想像经营玩具铺的仲藏与这门职业能有任何关系。
不过,阎魔屋不仅出租衣裳与棉被,上至大小家具、武器马具、工匠行头、下至砧板菜刀、各类食器、乃至娃儿的襁褓都能张罗。即便是常人难以取得的古怪东西,也能委托长耳代为打造,行商内容可谓千奇百怪。
就当是豁出去罢,角助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拉起了大八。这家伙瘦弱得活像个没施过肥的黄豆芽,与其说在拉车,这光景看来毋宁像是林藏贴在大八上,教仲藏给推着。
随着一声沉甸甸的巨响,大八终于给推回了畦道上。
看来是没伤着,仲藏弯下巨躯,确认车轮是否完好后说道:
「或许转起来会有点儿嘎嘎作响,但应能再撑上一阵子。倒是,这棺桶究竟要送哪儿去?寺庙在——喂,林藏,你该不会是走错方位了罢?寺庙早就过了头儿,前方有的全是田圃,可没什么墓地呀。」
送哪儿去都成,林藏回答道:
「只要找个好地方埋埋、略事凭吊就成。只要不是在城内——」
「什么?」
又市不由得松了手,棺桶随之朝林藏那头倾斜。
「喂阿又,你这不是在帮倒忙么?谁叫你放手了?」
「还怪我放手?姓林的,这儿可是江户,不是京都呀。你这混帐竟然以为在这儿只要出了城,就到处是墓地?难不成是把江户当鸟遍野还是北野(注43)了?」
「我明白我明白。都说我明白了,求你千万别放手。我说长耳大爷,你就快帮我把车给拉来罢。这小伙子血气方刚,我可不想再受他的气。」
来了来了,仲藏将大八调了个头,将车台朝桶底缓缓一塞。
「轻点儿轻点儿,别反而让大八给压垮了。」
将棺桶一端放下,推上车台后,大八果然嘎嘎作响地给压斜了。车一斜,棺桶立刻又倒了下来。又市连忙撑住桶子,林藏则试图将脱落的捆绳绑回去。不成不成,仲藏一把抢过绳子说道:
「绳我来绑,你们给我好好撑住。就知道会是这么个情况,我特地带了粗绳来。」
仲藏捆起绳来果然熟练。
轻松差事还能应付,得花力气的可就干不来了。这儿不比那头,至少还有玉泉坊那家伙可找,林藏边望着仲藏捆绳边说道。
这玉泉坊,是个力大无穷、曾在京都与又市一伙人结伴为恶的酒肉和尚。
怎么想——
都感觉其中必有蹊跷。
一逮住时机,又市便自棺桶上抽手,一把攫住林藏的衣襟。
「喂,姓林的,你该不会是在盘算什么坏勾当罢?」
「说什么傻话?别把我当傻子。咱们都沦落到这步境地了,我哪有胆子再像上回那样干蠢事?若再闯个什么祸,只怕连江户都要容不下咱们了。」
林藏剥开又市的手说道。
「知道厉害就好。那么,林藏,给咱们个解释。」
「要个解释?你什么时候变这么亲切了?可不记得你曾向我讨过任何解释。在浅草的——地名我记不得了,总之就是那脏乱不堪的鬼地方,不是曾有一团女相扑上那儿比划?」
你指的可是元鸟越的严正寺举办的开帐(注44)?仲藏说道:
「香具师源右卫门设的那场。」
没错没错,闻言,林藏一溜烟地钻到了仲藏跟前。
「记得好像办了十日什么的。」
「我也去看过。只算得上是平凡无奇的女相扑赛局,但压轴好戏是那名叫什么来着的巨女——记得是阿胜罢,上土俵(注45)比划时是有点儿看头。据说这巨女出身肥后国(注46)天草村,体重近四十贯(注47)。」
没错,她就叫阿胜,林藏说道:
「这个阿胜,昨夜突然猝死。」
「那巨女死了?难不成——」
仲藏定睛凝视捆得牢牢的棺桶问道:
「窝在这里头的——就是那巨女?」
「一点儿也没错。瞧她胖成那副德行,活动起来肯定处处是负担。虽据称是个待人和善、时时关照班子内众人的大姐头——但你们瞧瞧,世间还真是无情呀。阿胜一死,一行人就连忙卷起铺盖、收拾行当走人了。」
「卷起铺盖——却把遗骸留下?」
又市望着棺桶问道。
「没错。最困扰的就是原本戏班子寄宿的长屋中的家伙了。这也是想当然尔,就连源右卫门也装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宣称租金已在事前付清,其他的都不关他的事儿。总而言之,这硕大无朋的遗骸就这么给留了下来。」
「唉——这当然是个困扰。」
「哪有什么比这更困扰?唉,这阿胜也真是堪怜,一个对众人如此关照的大姐头,一死就让人这么给抛下——总而言之,这遗骸虽沉得难以搬动,但再这么摆下去,也是要腐坏的。这时节,尸首腐烂的虽不似夏季迅速,但想必也撑不了几日。因此,我就……」
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份差事?仲藏不耐烦地说道:
「你这家伙还真是好管闲事呀。要你帮这种忙,换做常人早嘀咕个一两句,把事儿推回去给举办人便得了。噢?这赛局的举办人,不就是严正寺么?」
「寺庙那头,打一开始就推得一副事不关己似的,否则长屋那些家伙哪需要如此困扰?我当然不忍心装得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否则岂不要辜负我絮叨林藏这个谭名?再者,你怎知道我没推辞过?但他们表示这是场为庙方开帐吸引香客的劝进相扑(注48),待事儿办成了,庙方还要赏点儿银两,保证是皆大欢喜。苦口婆心一番委托,教我也无从推辞。谁知庙方竟是一个子儿也不愿支付,就连诵经超渡也不肯,谁说信佛的就是慈悲心肠了?」
「慈悲心肠佛祖或许有,但当和尚的可就难说了。倒是,这一带分明有不少寺庙不是?」
「这么个大个头,哪个墓地埋得下?」
这尸骸——个头的确不小。
「唉,其实随便找家庙悄悄朝里头一扔,当个无缘佛逼庙方供养,也未尝不可——但如此硕大的尸骸,搬运起来肯定惹人注目,即便要找草蓆裹一裹,也得用上个好几枚,根本无从避人耳目。此外,这么个庞然巨躯,任谁都能一眼认出是什么人。这阵子阿胜在浅草这一带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这么做只怕要牵累长屋那伙人。因此,我只得与严正寺和源右卫门打了个商量。」
话及至此,林藏站起身来,朝棺桶使劲拍了一记。
「教他们一同为我张罗了这个行头。」
「一日就能造好?」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张罗的。这种东西造起来既耗时又耗财,订制起来肯定得花上不少银两。总而言之——举办人和庙方说什么也不愿让步。都靠阿胜这庞然巨躯赚进不知多少银两了,竟然连这点儿香油钱也不愿支付——」
「难不成你要他们拿这尸骸来比划相扑?」
又市一脸嫌恶地说道,林藏竟然回答:
「教你给说中了,真不愧是我的弟兄。我的确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死缠烂打保证能尝到甜头。我就将这只棺桶运回了长屋,事前还凑足了六人合力将尸骸给塞了进去。接下来——毕竟是人穷不得闲,这些家伙便拒绝与这场丧事再有任何瓜葛。接下来,我又同长屋那伙人和房东打个商量,讨了点儿埋葬的工钱。」
向他们敲诈了多少?长耳问道。此时棺桶已牢牢给固定住了。
就一两一分,林藏回答:
「也就只凑得了这么多。我几乎要把长屋那伙人倒过来使劲甩,还是甩不出几个子儿。房东出了一两,长屋那伙人合凑了一分。若能再讨多些,我还能雇个帮手,但就这么点儿银两,也只能独力干了。因此,我便将东西一路给拉了过来。想不到这差事竟是如此累人,这才发现自己赔大了。」
林藏使劲吐了口气。
你还真是个大善人哪,又市揶揄道:
「瞧你蠢的,竟然连出于悲天悯人的善事与挣钱鲫口的差事都分不清楚。姓林的,你老是栽在这种事儿上头。若真的同情这巨女,或真心想解长屋那伙人的窘境,你根本分文都不该讨。」
「姓又的,你可别胡说。我干这事儿可不是凭义气。难不成大夫把脉收银两,就代表收银两的大夫都不想为人医病?没这道理罢?大夫当然想把病医好,因此医病把脉,也收个把脉钱,还收点儿药钱。可别将想把病医好的良心与为挣钱医病的行止混为一谈。医病的行止就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干多少活儿当然得收多少子儿。更何况——」
我这还是个赔钱生意哩,林藏搓揉着自己的脚踝说道:
「想不到竟然这么辛苦。那地方叫元鸟越还是什么来着?都花了我两刻半,才从那头拉到这儿来哩。」
仲藏笑道:
「卖吉祥货的,你这就叫活该。接下来,你还得挖个洞才能埋这座桶,这才真叫辛苦哩,保证你挖到天明还——」
仲藏嘴也没阖上,交互望着林藏与棺桶。
这庞然大物,看来得挖个比普通墓穴大个三倍的洞才埋得下。
「你可想到该往哪儿埋?想必是在打盐入土手(注49)另一头的主意罢。那头可远着哩,凭你一个可拉得动?我可不认为桶子倒了就得搬救兵的你,有力气将这东西给埋了。」
「这我当然清楚,因此我才来找又市这家伙——」
「呿!」
又市别过头去说道:
「这种忙傻子才帮。即便一两一分全归我,也甭想打我的主意。长耳这家伙说得没错,你这就叫活该。胆敢梦想靠人家遗骸发财,这下遭到天谴了罢。」
「你在胡说些什么?遭天谴的是你自个儿罢?况且,绊倒我的可不是什么降天谴的鬼神,而是那个东西。」
林藏指向一株枝析茂密的冲天橡树说道。
「瞧你还真是胆小如鼠,竟然教一株树给吓着了。」
「别瞎说,给我瞧个清楚。」
只凭月光,哪可能瞧得清楚?
走近橡树以灯笼一照,这才发现树枝下似乎挂着个什么东西。
该不会是碰上钓瓶卸(注50)的妖怪了吧?又市嘲讽道。难不成你是两眼生疮了?林藏却双颊不住痉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