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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呿,又市不屑地应了一声。
今日打一大清早下棋至今。昨日也是如此。
丝毫提不起劲干任何活儿。虽然损料差事的酬劳得以供自己好一阵子衣食无虞,但也不是因衣食无虞而懒得干活,纯粹是提不起劲儿。但虽什么活儿也没干,一抹不安却总在又市心中挥之不去。
春日里那场山地乳的局赚了百两。过了夏日,又赚得五十两。然手头虽宽裕却找不到地方花,挣得的银两都原封不动地存了下来。打从在阎魔屋当帮手算起,至今已存了近二百两。区区一介双六贩子,一辈子也赚不到如此巨款,又市已形同挣得了好几辈子的份儿。
挣得这么多,又有何用?——又市喃喃自语道。
瞧先生说得可真豁达,老人神情古怪地望向又市说道。
「老头儿,你挣的不也和我一样多?瞧你一副老骨头干瘪瘪的,钱能花哪儿去?」
「用之于搜购书卷。此外,药材亦是价格不斐,若无银两,便无从调制良药。」
「原来老头儿——钱是这么花的。」
棠庵名目上是个本草学者,但亦深谙医术药理,不仅常为人诊治,对调药之术更是精通。据说棠庵调的药,要比大夫开的药更具疗效。
不过,这好心老头绝非行医敛财的密医,看诊其实形同施舍。其诊治者皆为请不起大夫的贫民,且棠庵几乎是分文不收。
开立处方,调制良药,再无偿地施予贫民。
托本年收入甚丰之福,棠庵说道:
「老夫方得以治愈几名罹患疑难杂症之病患。毕竟南蛮与和兰陀(注6)之药材,即便能入手,亦属不法。无盘商经手之药材,价格亦属不斐。话虽如此,吾等得以累积如此钜额之酬劳——实则意味凶灾厄事是何等频繁。」
没错。
这些酬劳,皆是代人善后灾厄的损料。
又市心中的不安,即源于此。
「去年生意的确没这么好。」
「长年来——都没这么好。往昔的酬劳,都不过几个子儿。即便是代阿甲夫人行事,酬劳也多为一分二分、五文十文,若有个一两,便堪称可观。再者,老夫所从事者——」
棠庵朝额头上戳个两下说道:
「——多为动脑的差事。既毋须如仲藏先生四处奔走,亦不似山崎先生得出生入死。仅贡献一己所知,实不值多少银两。故老夫对如此微薄收入,亦是甘之如饴。然而……」
「今年却多了点儿?」
又市总感觉社稷并不安宁。
的确没出什么大事儿,地震、歉收,灾厄虽源源不绝,然天下尚堪称太平。不过,犯罪的确是与日俱增。入屋行窃、当街抢夺、绑票勒索、拦路斩杀日益频繁,就连自身番(注7)也被迫雇用临时的夜回(注8)以自保。
蒙受损失者,亦是为数甚众。
而在这些损失的背后,又市都瞥见了一个人的影子。
稻荷圾只右卫门——
一个被唤作妖怪的魔头。
打从在春日里黑绘马事件中知悉此人的存在后,又市不仅在许多场合中听到这名号,也亲眼见识到许多弱者对这魔头是何其畏惧。切勿与其有任何瓜葛,已是众人一致的见解。即使被迫与其交手,阎魔屋一伙人面对只右卫门时也是极其慎重,不仅得极力避免露脸,甚至露出一丁点儿狐狸尾巴也不成。
——长此以往可不成。
又市总认为仅能如此应对,实在过于含糊。
偷天换日、美人色诱、设局蒙骗、顺手牵羊、乔装行窃、乃至醉汉互殴——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又市眼中皆似有蹊跷。就又市看来——一切恶事背后,似乎均可窥见只右卫门隐身其中。
同伙林藏,总是嘲讽又市过度多疑。
林藏认为,一个连奉行所、火盗改均无法擒拿的大魔头,岂可能在意这等蝇头小利,这看法的确不无道理。事实上,南北两町奉行所及火付盗贼改方——虽说是逐渐一点一滴地——对只右卫门的传言已有所听闻,似乎自今夏过后便已开始着手查办。又市曾耳闻,官府已将只右卫门这藐视国法的万恶之首视为盗贼头目,或密谋叛乱、颠覆幕府的谋反凶徒。
又市深知实情并非如此。
只右卫门并无分毫颠覆天下之意,反而是改朝换代更教他困扰。这家伙最擅长的——便是利用现今天下之缺陷赚取甜头。对只右卫门而言,今之国法反而最适合藏身。
正因如此,只右卫门的踪迹才会如此难以掌握。
之所以无从擒拿,既非因其位高权重,亦非因其党羽众多,实因其行踪至难掌握。
因此——
才教又市认为就连醉汉相争,似乎也与其有所关联。
日前——谷中之冈场所一家大吴服商之继任者,与一酒后烂醉的无宿人起了争执而遭殴打,因碰巧伤及要害当场不治。事发后,凶手当场就逮,并旋遭斩处。不过……
继任者一死,吴服商一家便开始为家业争夺不休。不巧的是——吴服屋之店东,此时又病重危笃。一场纠纷过后,终于决定由店东之弟继承家业,前继任者之后妻与其子,则在遭莫须有的诽谤后,被逐出家门。
这回的差事,便是代其弥补损失。
虽无意争取家产,然而一个子儿也没得着又惨遭放逐,凄恻堪怜,莫此为甚。此后妻之子,乃前继任者所亲生,依理,本该由这孩儿继承家业才是。
眼见如此,林藏便设局自店家盗取五百两,交予此后妻。
有了这笔钜款,母子俩应可生活无虞。
损料为全额之一成共五十两。由于多少帮了点忙,又市也分得了二两。
众人认为这桩差事——与只右卫门毫不相干,看来也的确是如此。然而……
果真毫无关系?这难道不是为夺取家业而精心策划的戏码?眼见继任者死亡时机如此凑巧,又市猜测这应非偶然。
继任者死于一无宿人之手。
凶手于事发后当场就逮,毫未抗辩便唯唯诺诺遭正法斩处。既已有了交代,众人对此也不以为意——
然此无宿人仍有一妻。又市前去探访时,其所寄宿之长屋竟已空无一人。常人想必以为,其夫既犯下杀人大罪,此妻应是难耐众人指点,乘夜遁逃。
又市原本也是如此推论。
不过,这对无宿人夫妻似乎在谷中一事发生前,便已迁出长屋。
况且,隔邻之妻亦表示,无宿人之妻近日将迁离江户。
岂可能轻易迁离?若是如又市、林藏般的不法之徒,或许另当别论,但区区一介无宿人,又带着娃儿,哪可能随心所欲地跨越朱引?若是仍潜身江户某处,尚不难理解,但绝无可能轻易迁至外地谋生。
除非是——身怀相当程度的盘缠,又有人引领。
然此类人等,何来盘缠?
据传这家子积欠的房租已达年余,过的想必是难能饱餐的日子。该无宿人不仅无业,又坏了身子,岂有可能豪饮至烂醉?何况也不可能有上冈场所的闲钱,哪可能与大商家的少东起争执?
该不会是,以保证妻小生活无虞为代价——
出卖了自己这条命吧?
据传,这凶手伏法时甚是顺从。围观者议论纷纷,或许是争执时虽曾起勃然怒火,然毕竟犯下杀人重罪,吓得他无胆造次。然又市听在耳里,却不作如是想,怎么看都像是早已有此觉悟。
少东实乃遭人设计谋害——
又市如此判断。
但继承家业的店东之弟与凶手之间,却找不出任何牵连。不仅如此,凶手与少东之间,亦不见任何关联。依常理——即便有人以犯后伏法为前提,也不至于傻到杀害素昧平生者。这回的凶手与吴服商毫无关系,且犯行后立刻遭到官府治罪。由此二点看来——谷中一案与争夺家业应是无关。
不过。
若有只右卫门介入,情况可就不同了。
这凶手,会不会是受只右卫门指使,被迫犯下杀人重罪?
只右卫门这魔头最擅长的把戏,就是利用无身分、不受社稷庇护者犯案,且用完即弃。以赤贫的无宿人充当卒子谋财害命,对其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饭。
稻荷坂只右卫门视无宿人、野非人如道具,命其杀害他人并顺从偿命——应非难事。
若是如此——
阎魔屋这回又与只右卫门狭路相逢了。不,即便是其他差事,其实也不乏疑点。不分大事小事,只要有任何内幕,只右卫门便可能悄然垫伏其间。
总之,其踪至难察觉。
也正是因此,又市才会在这不平静的世间,无时无刻不怀疑似有这么个妖怪藏身其中。这教又市甚感不安。
先生可是厌烦了?棠庵问道。
「厌烦——为何事厌烦?」
「难道不感觉损料差事变得日益沉重?」
「老头儿为何这么说?我不过是——」
「从先生的处事之道便不难看出,先生不是卒子,而是棋手。」
「棋手——?」
没错,老人将棋盘挪开缘台,继续说道:
「先生莫认为老夫是老王卖瓜,但老夫的确是头脑明晰。然虽头脑明晰,仍不过是个卒子。仲藏先生、山崎先生亦是如此。仲藏先生乃一手艺精湛之工匠,山崎先生则不仅是个武艺高强的侠客,还度量宽宏、处世圆融。然此二人,亦不擅长指挥调度。至于先生,虽一无所长,却是个长于指挥调度的棋手。」
「一无所长?这话说得可真难听。」
「难道不是一无所长?手无缚鸡之力,脑无八斗之才,手既不灵巧,身也不敏捷,跑起来还没有巳之八先生快。」
话是没错——又市回答。这的确是事实。
「然而,先生虽无才学,却有智慧。又市先生,世间最聪慧者,便是懂得辨识孰最聪慧,最高强者,便是懂得辨识孰最高强。熟知如何不战而胜者必能不败,既不以战论胜败,又如何能败?」
「那么,老头子,你自己又是如何?」
老夫早已老朽如枯木,棠庵回道。
「老朽如枯木是看得出来。但你不也是不以战论胜败?」
「老夫的确懂得避而不战,但仅救得了自己。」
「仅救得了自己?」
「老夫不与人起争执。但——已无余力消弭他人之争。」
阿甲夫人之所以邀来先生,正是为此——
话毕,棠庵面露一抹微笑。
「夫人还嫌我天真哩。」
「若非天真,哪照顾得了人?总之,先生的负担,较仅堪充任卒子的吾等沉重得多。」
「所以才说沉重么——」
又市抬起头,仰望辽阔天际。
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只见棠庵哎哟哎哟地喊着,以罕见的敏捷动作站起身来。这自称尽可能避免行动,以避免消耗体力导致空腹的老人,平时的动作总是十分缓慢。
少爷,这不是少爷么?棠庵扯着嗓门不住喊道。
这放声大喊,也是同样罕见。
又市随棠庵的视线望去,看见一名年约十七八,相貌古怪的小伙子有气无力地朝这头跑来。从那怪异的姿态看来,平日应是不习惯快跑。只见这小伙子在大街上停下脚步,环视四下,似乎没听出喊声打哪儿传来。
少爷怎么了?同样不习惯步行的棠庵再次喊道,以同样古怪的姿势朝他走去。这下小伙子方才发现是谁叫住了自己。看来的确是个迟钝的慢郎中。
「噢?原来是棠庵先生。」
小伙子应了一声,回过头来。只见他一张脸生得稚气未脱,原本以为约有十七八岁,这下看来或许更为年少。他身披黑色小袖,脚穿裁着袴,脑门上则结着总发。
「初次瞧见少爷快步奔走,亟欲一探究竟,不禁叫住了少爷。若少爷有要事在身,老夫在此致歉——」
棠庵滔滔不绝地说着,只见这小伙子跑向老人身旁,询问是否曾见一御行打此处走过。
「确有一御行走过。」
「走向哪一头了?」
看来这小伙子正在找那刚走过的御行。只见棠庵向他问了些什么,小伙子急促地回了一句,接着便朝棠庵所指的方向跑去。一脸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后,这老朽如枯木的老头儿才以一如往常的缓慢脚步走回缘台。
「这小伙子是何许人?」
「乃京桥一蜡烛盘商之三代少东。」
「是个商人?可瞧那身打扮,活像个大夫或卜卦师——看来不似什么正经人。」
的确不是个正经人,棠庵开怀笑道:
「是个古怪的小伙子。那蜡烛盘商之前店东,乃一带点儿书卷气的好学之士,藏书可谓汗牛充栋。家中建有一小屋,屋内满是和书汉籍。老夫与此前店东颇为熟稔,不时为借閲书卷遥访其邸。」
比你藏得还多?又市问道。多个好几倍,棠庵回答。
「听来可真惊人。」
棠庵的居处,都已教藏书给淹没了。
「而这三代少东,对营商毫无兴趣,只爱阅览其祖父之藏书。每回前去造访,店东皆委托老夫代为训斥,但老夫自己都是这副德行,何来资格说服这小伙子?」
「的确没资格。」
你们俩根本是一丘之貉,又市说道。确是一丘之貉,棠庵回道:
「故老火之规劝,自然是注定无效。唉,这小伙子生性青涩,不嗜吃喝嫖赌,说正直的确是正直,但若任其继承家业,生驹屋势将关门大吉。」
「果然是富不过三代。听来——这家伙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败家子。」
「确是个败家子。再怎么看,也绝非是块经商的料儿。且还像个不解人情的娃儿,竟想向方才路过的御行讨纸札。」
讨护符么?又市问道。是讨妖怪纸札,棠庵回答。
「妖怪纸札?可是娃儿们喜欢的那种?」
「没错。正是那些个印有妖怪图样的纸札。唉,这小伙子,的确如非人的妖怪般不解人情。据说那纸札上头印有罕见的画,似乎是连黄表纸(注9)也难见着的妖怪。少东表示自己已搜得五枚,亟欲搜尽所有种类。」
「什么?」
又市惊叹道:
「竟想讨这种东西?又不是五六岁的娃儿。」
「的确令人惊讶。少东表示,手中已搜得的绘札计有,噢,茄子婆、六道踊、霭船、一文字狸、无动寺谷之妖(注10)——」
「什么?」
这些岂不是——?
比叡山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