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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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
只见山崎正躺卧一旁的草蓆上。
「此处是在下的居处。虽然称不上是个像样的住所,下无榻榻米,上无天花板,就连一道墙也没有——」
甚至连草蓆都是一片破烂,山崎苦笑道:
「阿又先生——看来咱们是活了下来。」
「活了下来——?」
只记得一片火海。
又市与小右卫门赶赴时,阎魔屋已为红莲般的烈焰所包覆,行将于猛烈火势中倾塌。
两人离开小右卫门居处时,已听见半钟(注38)的钟响。
「想不到对方竟然用上纵火这招。况且,还不是在阎魔屋纵的,而是考虑风向,自隔邻第三栋及后头放的。似乎是想将咱们给薰出屋外。」
山崎费力地坐起身子说道:
「看来是打算乘咱们逃出时下手。不出多久,町火消便赶赴现场,旁边还挤满了围观百姓,咱们虽得以乘隙逃出屋外——」
没错,盗贼改与町方都来了。
又市和小右卫门因此无计可施。
总不能教小右卫门将围观百姓与官差炸得死伤惨重。
「百姓的两人之中,便有一人是潜藏的敌手。若没你们俩赶来援助,咱们根本无从对付。不过,对手竟出此奇策,完全出乎咱们意料。」
在官差面前下手。
即便躲得开,也无法攻击。根本无从全力还击。
对手完全不怕遭官府逮捕,显然早已将小右卫门先发制人的习性纳入考量。
「唉,空有一身武艺,此时却连自己也护不成,同阿甲夫人与角助也给冲散,活像要溺死于人群之中。总之,虽不知是怎么办到的,若没那奇技相救,想必在下……」
早已魂归西天了。话毕,山崎一脸纳闷地起了身。
当时——
小右卫门以矫健身手爬上大街对面商号的屋顶,将业已烧毁一半、众人正忙于灭火的邻家给炸毁了。
用的似乎是与从前炸毁立木藩米仓时同样的小型兵器。随着一声爆裂声响,邻家顷刻碎裂坍塌,围观百姓与官差见状——纷纷仓皇避逃。想必没人料想得到,此乃兵器神威所为。
八成以为是火灾所致。
也有几名町火消遭炸落。
虽然看似仅是一栋宅邸毁于视融——但屋子一塌,根岸町一隅顿时化为人间炼狱。又市穿梭其间,四处寻找阿甲与角助的身影。
「当时,我没料到围观百姓中竟混有敌手,虽然根本不难猜想。多亏大爷救了我一命。」
挨了许多打,也挨了许多踢。
直到山崎赶来相助,又市方能自人群中狼狈脱逃。
倒是——
「角助死了。」
是么?山崎短促地回答道。
「他为了保护阿甲夫人,死于包围他的五名敌手刀下——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走完了这辈子。」
临别时角助那神情,又市将永生难忘。角助承认了又市的臆测,面露微微一笑。
「我曾告诉他——唯有他能保护阿甲夫人。」
他是个了不起的掌柜,山崎说道:
「想必是喜欢上阿甲夫人了。」
若是如此,他岂不是更想活下去?
「那么,阿甲夫人如何了?」
阿甲她……
似乎是——教小右卫门给救走了。
杀害角助的一行人,似乎是小右卫门驱离的。阿甲当时正在一旁,试图营救——为保护自己而牺牲性命的角助。
「我自己教人又踢又打的,倒地后连站也站不起身。幸好当时火盗改的援兵赶到,连马都来了——」
我才得以勉强脱困。
想来还真是难为情,话毕,又市又躺了回去。
此处甚是狭窄。
「虽不知是何方神圣,那随你来的汉子的确有两下子。总之,阿甲夫人似乎真是教他给救走了,想必是安然无恙——好了,多歇点儿。」
硬撑下去,当心小命不保,山崎说道:
「此处——还算安全。在下窝身此处,至今已有四年。此处乃一走投无路者聚集之地,住民来自诸国,有至伊势参宫(注39)后无法返乡者、抛弃农地出逃的佃农、下山谋生的山民、身败名裂的百姓、脱藩的浪士、亦不乏遭官府通缉的凶徒。既无武士,亦无百姓,让在下得以安然度日。」
「大爷——情况不大对劲哩。」
噢?山崎如此回应的同时,入口垂挂的帘子被拨了开来。
一个年纪未满十岁,生得一睑稚气的女童将脑袋探进房内,噢,这不是美铃么?山崎坐起身子问道:
「怎么了?时候都这么晚了。噢不——难道已是黎明时分?」
女童默默不语地递出一只碗。又市瞧见了她小小的指头。
「噢?三佐大人为咱们俩煮了杂炊(注40)?」
女童颔首回应。
「这真是教人不胜感激。说老实话,在下已有好一阵子没吃顿像样的饭。那么,就不客气了——」
女童转头望向又市。噢,这位是在下的友人,山崎说道。
女童转身放下帘子,接着又再度探进头来,又递出了一只碗。
碗上冒着腾腾热气。
「噢?连在下友人的份儿也准备了?真是感激不尽。」
山崎接下碗,诚挚地向女童低头致谢。女童再度转身,接下来又以握有筷子的小手拨开帘子,向又市递上筷子。
「噢——」
又市短促地回应一声,收下了筷子,女童便放下帘子,转身离去。
「这小姑娘不懂得什么礼节,是不是?在下就欣赏这点,孩童本就该诚实。过于谄媚教人困扰,寡言木讷反而教人怜爱。这小姑娘,乃此处一名曰三佐的耆老之孙,爷孙俩对我这懒骨头甚是关照。」
原本因疼痛与疲累而无法专注,这才发现此处冷飕飕的,丝毫不像屋内该有的温度。热腾腾的杂炊渗入胃腑,味虽清淡,感觉却甚是美味。一如山崎所言,两人已有四五日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山崎说道:
「打吾妻亡故后……」
在下就没干过什么像样的活儿——山崎转头朝帘子缝隙间凝望,继续说道:
「在下几可说是自甘堕落。唉,虽说是亡故,其实是死于在下之手。」
「死于大爷之手?大爷杀了自己的妻子?」
没错,山崎说道:
「鸟见役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名目虽为寻鸟,暗地里其实和庭番(注41)差不了多少。得巡行江户周遭观察地势、绘图注记,因此常得出外远行。此外,还得不分昼夜监视大名屋敷等等,干的活儿与密探没多大分别。」
又市漫不精心地聆听着。长耳曾说过,这是份寻找鹰、雀和蛙的差事。
「然却收入甚丰。不仅高达八十仪五人扶持,就连车马费也没少。此外,通常还能收受点贿赂。鹰场中上至鹰场头,下至撒饵者,仅需略施恐吓,便可强行索贿。」
「原来是这等差事?」
「没错,正是这等差事。只消四处游荡绘些地图,嗅到银两的气味便搜刮些许。鸟见役共有二十二名,尽为世袭。至于在下,则是个赘夫。」
「赘夫——却将妻子给……?」
却将妻子给杀了?不不,在下所杀的第一人,乃在下之弟——难道不曾向先生提及么?山崎回答道:
「在下原为职等不高的一小普请组之次男,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家弟甚不成材,四处为恶。在下除剑术外别无所长,加上生性木讷不擅融通,故与为人正直之兄长较为友好,同家弟则颇为不和。一日——某任鸟见役之山崎家遗使前来招赘,告知其女对在下一见钟情云云。唉,如今忆及,不过是个阴错阳差的笑话,但条件如此诱人,事情当然也顺利谈成,在下就这么成了山崎家之赘夫。不过,之所以说是个阴错阳差的笑话——乃因这山崎家招错了人。」
「招错了人——?」
「山崎家原本要招的,乃是家弟。然家弟因放荡不羁,与家中已少有往来,更无人料到竟有人欲向家弟提亲事儿。故吾家——便径自判断山崎家欲招者,应是在下。」
「意即,其女钟情者,乃是令弟?」
「谈不上钟情。实乃家弟玷污了人家。」
「玷污?大爷,这……」
山崎仰面躺下,有气无力地笑道:
「不过是个无赖玷污了武家女子。总之,吾妻重体面,想必不愿承认遭淫而失完璧之身。不过,也欲迫使这无赖负责,方谎称对家弟一见钟情,以为掩饰。适逢其父解职退隐,正欲为女招个赘夫,以承其职。总而言之,两家均严重误判。在下的亲事,就这么在谎言与误判中谈成了。」
可笑不?山崎问道。
「哪儿可笑了,大爷?这种事儿可是前所未闻的荒唐。难道直到入门前,大爷都没见过妻子?只要见个一面,便能察觉误会才是。」
「见是见过。然当时没察觉。」
「为何没察觉?」
「因为两人甚为神似。」
在下与家弟,活像同个模子翻出来的,山崎说道。
「这难道不可笑?」
「更不知有哪儿可笑了。」
又市也没起身,仅抬起头来望向山崎。
「总之,阿又先生,武家的相亲总是相隔老远、低头望下的。手也不握,话也不说。一切都由亲属打点,可谓乏味至极。吾妻于宴席间一度神色有异,然而在下当时也没多质疑。知道实情之后——」
「可是大为光火?」
「不不,在下仅一笑置之。反正这等事儿毫不打紧。夫妇一旦习惯彼此,从前的事儿就没什么好追究的。只要愿意相互扶持,便能将日子好好过下去。然吾妻……该怎么说呢,对此事总难以释怀,看在下亦是百般不顺眼。」
「大爷与令弟不是甚为神似?」
「相像之处仅止于面容。在下——并不适合鸟见一职。既无意索贿,亦无胆潜入大名屋敷窥探,更不愿胁迫百姓农户。与先任的吾妻之父相较——收入竟然半减,日子也得过得朴实些,总之是挥霍不得,导致吾妻认定在下无能。况且,当年在下极不擅言辞,平素沉默寡言,丝毫不解风情。」
难以置信,是不是?山崎依旧躺着身子笑道:
「总之,当年的在下无话时默默不语,有话时也尽可能长话短说。与妻独处时——阿又先生,根本是尴尬至极,教人难耐。」
「因此招妻嫌恶?」
「没错。唉,虽不时尽力找些话说——但反而是弄巧反拙,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强逼自己做不擅长的事儿,形同自掘坟墓,到头来反教吾妻益发疏远。唉,原本就毫无情份,这也是理所当然。但即便如此,夫妻俩却不得离异。」
毕竟是武家之身,山崎说道:
「若是寻常嫁娶,尚可遣妻返乡,但在下身为赘夫,必得顾及体面,何况在下已承接鸟见之职。且完婚翌年,其父又告辞世。此时若欲离异,各方均不合宜。」
规矩可真罗唆,又市说道。
「可不是?不过,在下还是捱了下来。方才也曾提及,鸟见这差事常须远行,一年内有半年出门在外。故此,在下是得以忍受,然吾妻可就捱不得了。竟开始乘在下出外时——」
与家弟频频往来,山崎说道。
「这——不就形同私通?」
「确是私通。也不知是家弟主动前来,还是吾妻引其入室。堂堂人妇,竟愿与玷污一己之恶徒奸通,实令在下始料未及,察觉时当然甚是惊讶。」
「因此杀了这对奸夫淫妇?」
不不,山崎再度笑道:
「在下的确大为光火,然思及吾妻属意者本为家弟,亦深知夫妻不睦之主因,乃缘于在下不解风情。故即便无意放任不理,亦不敢过度指责。或许在下如此态度,给了吾妻可乘之机——竟开始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
「简单说来——便是意图谋害在下,由家弟取而代之。」
「谋害,可是指谋杀?」
没错,正是谋杀。山崎翻了个身,背对又市说道:
「随谎言与误解入赘成婚,认真当差却遭斥无能,夫妻因此貌合神离,而妻子不仅不安于室,到头来更意图辣手杀夫。你瞧,这岂不是个大笑话?」
「哪是笑话?」
不当笑话哪熬得下去?山崎语带自嘲地继续说道:
「一日,在下自岩榇视察归来。入浴更衣欲就寝时——竟见家弟持刀立于卧榻之前。在下也非傻子,惊觉情况不妙,欲拔刀应战,伸手却摸了个空。原来吾妻为杜绝在下活路,乘在下入浴时将刀藏起。看来虽屡斥在下无能——吾妻至少认为在下武艺确有过人之处。不过,在下虽手无寸铁……」
仍顺利搏倒家弟,山崎说道。
「是如何搏倒的——?」
「噢,在下夺过家弟所持凶刀,挥刀斩之。吾妻原本藏身邻室窥探,此时竟一脸狐疑地拉开纸门。任谁也猜不到,一个手无寸铁者竟能搏倒持刀刺客。况且——胜败两造生得如此神似,令吾妻一时难辨孰胜孰败,交互看了咱们兄弟好几回。当时,在下尚未发现这可能是吾妻使的奸计——直到看见在下的刀竟被抱在吾妻怀中,方才意会过来。在下便……」
将刀自吾妻手中一把夺下,挥而斩之——
「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事发后,在下万念俱灰,只觉万事休矣。仅随口编造说辞,谎称家弟怒失理智,斩杀吾妻,遂遭在下诛杀正法。作势配合官府盘查后,连法事也没办好,便弃家离去。不,因不愿再佩挂杀妻凶刀,就连武士的身分也抛下了。日后听闻,鸟见役一职已由山崎家之远亲继承,但在下已与此职毫无关系。」
管它是讨伐仇敌还是承继家业,武家之行事已令在下厌倦至极,山崎说道。
「总之,绝不乐见再有人死于在下之手。老实说,当时若能死于家弟刀下,反而是皆大欢喜。既能供家弟任鸟见一职,吾妻也能换得如意郎君。诚如先生所言,人死尽是有失无得——杀生俱是有害无益。」
压根儿没半点好处,山崎总结道。
「嗅,不知不觉竟然发了这么多牢骚。事发至今,在下从未向他人提及过往——劝先生多歇点儿,却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教先生想歇息也难。」
「夫妻若是貌合神离,可就难以维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