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 天河相会-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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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 第8期 … ’96科幻文艺奖征文
王晋康
在耶路撒冷的巴比酒吧,侍者琼斯看到一个穿黑色衣裙的中年女人走到酒吧门口,略微犹豫了一下。这里离米希里姆城区不远,那儿是哈西迪教派的聚居地,所以穿黑衣的犹太人很多。那女人大约45岁,一头金发,明眸皓齿,不过她的美貌已经开始凋零了,有一点过气明星的味道,面容冷漠,似乎有心事。
琼斯拉开玻璃门迎候,女人进去后,略向屋内扫了一眼,指着靠窗的桌子说:“我要那张桌子。”
这天是犹太人最热闹的逾越节,酒吧内顾客很多,仅剩下那张靠窗的桌子。桌上放着一瓶白色的茉莉,窗外可看到耶路撒冷灯火辉煌的夜景,琼斯抱歉地说:“非常抱歉,那张桌子已经被预订了。”他见女人不说话,便解释道,“是一位先生预订的。每年逾越节晚上,他都要预订这张桌子和一束茉莉,似乎在等待一位女士。已经25年了,他的爱情就像我们对主的信仰一样虔诚。”
女人微微一笑,径直走过去:“也许他等的就是我。”
她的这一举动出人意料,弄得琼斯很尴尬。他不敢否定女人的话——如果她的美貌尚未凋零,她确实是一位值得男人等候25年的大家女子。但他也不敢贸然同意她占用这张桌子,谁知道那位先生会不会认可她的爱情宣告呢。
他为难地跟在女人后边,试图委婉地劝阻:“女士,你……”
女人已经入座,平淡地说:“好啦,不用担心,订桌子的先生个子比较高,50岁左右,但看上去要年轻一些。亚麻色头发,要的饮料是马提尼酒和加冰的可乐。我没说错吧?”她又揶揄地补充道,“我不知道他订桌时用的姓名,但我知道,如果告诉你他的真实姓名,你会把托盘都惊掉的。行啦,照老样子上饮料吧。”
琼斯疑惑地送上饮料。那女士一边啜着,一边略带伤感地自顾望着窗外,陷入沉思。琼斯心中忐忑不安,在各个桌子中间忙碌时,不时偷眼打量着这儿。九点正,那位订桌的阿拉姆·亚伦先生准时来到。他看到桌边的女人,略为迟疑后径直走过来,与那女人对面而坐。很长时间两人默默对视着,后来亚伦向她举起酒杯,低声说:“阿莉亚,已经25年没有见面了。”
“对,自从在这儿分手后。”
“25年……你过得还好吧。”
“不好。”阿莉亚直视着对方,苦笑道,“20年前你开创了智能爆炸时代,我这么一个智力平庸的女人是很难适应的。而且我想,被你的时代之潮甩到岸上的可怜的小鱼,决不止我一个。还不仅如此,”她抑制着怒气,“在那之前,至少我相信自己是不太差劲的女人,自信对男人的吸引力。可是……自从我挚爱的男人突然冷冰冰地离我而去,我连这点自信也丧失了。”
亚伦内疚地看着她。她又说:“后来我就匆匆嫁了一个男人,他又匆匆死去,连个孩子也没有留下。喏,我的半生就这么一点内容。”
亚伦还在默默看着她,女人说:“再后来我在这儿偶然碰到你,是七年前吧。我打听到你一直没有结婚,每年的逾越节,就是我们分手的日子,你来这儿同梦中的爱人晤面。老实告诉你,只是那时起我这颗被仇恨之火煎熬的心才开始降温,才能克制住自己,坐到你的面前。”
“可是你在这七年中一直没有露面。”
“我必须积蓄力量克服自卑感哪,先生!”她冷笑道,“而且,我想以你的地位,要想找到我绝非难事。你既然一直不愿找我,我又何苦现眼呢?”
亚伦已喝完马提尼酒,在手里玩着酒杯。琼斯轻轻走过来,问他还要点什么。他摇摇头,琼斯很知趣地退下去。
“阿莉亚,这儿太乱,我们换个地方,好吗?”
阿莉亚坦率地说:“我们早已不是少男少女了,不必玩你追我躲的爱情游戏。我既然下决心来找你,就是想偿还30年的感情宿债,所以……”她苦涩地说,“如果伟大的亚伦先生不嫌弃我年老色衰的话,我很乐意同你干任何事,包括上床。”
亚伦感动地握住她的手:“我们到哪儿?我的别墅,还是在智能中枢的住宅?”
“别墅太远,就在智能中枢吧。如果能在世界最重要的大厦里度过一宿,我会很荣幸的。”她冷笑着,她的怨忿之情不时地形之于色,“我早就想见识见识那座魔宫,据传说,那里面的人靠吸食别人的脑浆来强化自己的智力。”
亚伦微微一笑:“好,我们就去智能中枢,你可以尽情参观。”他扶阿莉亚起身,挽起她的臂膀,给琼斯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琼斯拉开弹簧门,毕恭毕敬地送客人出门。
25年来琼斯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位先生的真实姓名,但现在他已认出,他就是开创了智能爆炸时代的大名鼎鼎的亚伦教授,是犹太人的骄傲,是这个世界的精神领袖。
智能中枢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通天塔,两座主楼呈不规则的半球形,高耸在云层之外,中间有拱桥相连。这显然是模拟自然界最伟大的建筑——人脑,拱桥就像左右脑中间的胼胝体。塔体通身洁白,呈半透明状,在夜色中显得玲珑剔透。夜风中大楼微微波动,像一个巨大的软体动物。
他们的直升飞机落在顶层,阿莉亚贪婪地看着大楼的内部建筑。“太漂亮了,”她由衷地赞叹着,“过去我只能在米希里姆城的四方水泥棺材里仰视它,就像复活节岛上的土人仰视外星飞船。我没想到能来这儿一游。”
停停她又说:“我也没想到进来这么容易。作为世界政府的智能中枢,作为哈西迪教派的眼中钉,我原想这儿一定是戒备森严的。”
这是下班时间,大楼里没有人,亚伦领着她在蜗壳状的楼梯里往下走。听到这句话,亚伦微微一笑,顺手打开一个开关,面前的墙壁立刻变成一个大屏幕,屏幕上显示两个人影,边缘模糊不清,只有骨骼和身上的钢笔、皮带扣等清晰可辨。亚伦简单地告诉她:“这只是最简单的防范措施,如果必要,我们甚至可以对来访者进行思想过滤。你可以转告哈西迪教派,不必在这儿打主意。”
他们来到亚伦的卧室,调整好变色窗帘。阿莉亚洗过热水澡,两人便迫不及待地相拥上床,把积蓄多年的激情倾泻出来。他们忘了自己的年龄,似乎又回到激情如火的青年时代。
事毕,阿莉亚半仰起身,痴痴地望着情人。亚伦的身体仍然很强壮,褐色的眼睛透着聪睿,亚麻色头发中微见几根银丝。他笑着把阿莉亚揽到怀里:“阿莉亚,你仍然像25年前一样迷人。”
阿莉亚的眼泪忽然奔涌而出,她狠狠咬着亚伦的肩头:“亚伦,亚伦,我真不知道是该杀死你,还是为你去死。”
亚伦忍住疼笑道:“我个人认为,这两个都不是好的选择。”
米希里姆城区俯伏在智能大楼的脚下,是21世纪的贫民窟。城中仍是上个世纪的混凝土建筑,已经破败不堪,衬着云层中闪闪发光的球形建筑,这些老式建筑确实像一座座低矮丑陋的水泥棺材。
这里是哈西迪教派的集居地。智能爆炸时代开始后,以极端保守著称的哈西迪教派反而日渐壮大。因为时代之车开得太快,转弯太急,不少人被甩下车来,他们便到这儿来寻找信仰的支撑点,其中甚至有不少非犹太人,米希里姆城区也更加拥挤不堪。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身着黑袍的哈西迪教派信徒鱼贯来到犹太教堂作早祷。他们捧着犹太法典,聆听教长的布道:“上帝必将惩罚那些亵渎神灵的魔鬼!他们把婴儿变成试管中的产品,和女人的生育权利,剥夺了她们应有的苦楚与欢乐。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体与兽类和机械杂交。他们肆无忌惮地扯碎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万能的弥赛亚即将降临人世,以他的雷霆和怒火荡涤污秽,杀死异教徒,恢复上帝的尊荣。”
无数的喉咙虔诚地吟哦着弥赛亚的名字。
教长回到密室时,一个教士贴近他,轻声说:“那对情侣已经进入邪教巢穴,此后我们就无法监控了。你知道,那儿为邪教的魔力笼罩,同外界隔绝。”
教长声音低沉地说:“让我们为她祈祷,她遵奉上帝的道,舍身行义,必得上帝的眷顾。”
彻夜的激情之后,阿莉亚睡得很香,无数个梦扑着翅膀飞来。她梦见自己和亚伦在伊甸园中玩耍,她为自己的裸体娇羞,于是鸽子衔来青色的无花果枝为她遮掩;她恕然回到了少年时代,陪亚伦到医院看他的父亲,他因患严重的癫痫才作了裂脑手术……但在脑海深处,有一个顽强的意念一直在困扰着她,那是她不愿作却必须作的,她不愿醒却必须醒。她的打算是用“有限的坦率”来赢得亚伦的信任,进入智能大楼,再见机行事。看来计划进展顺利。
但她很难认为自己同亚伦的欢情只是实现阴谋的手段,毕竟,这个可恶的人是她少女时的恋人……”忽然,她在强光中眨眨眼醒了,惊奇地发现自己是在一座空旷的大厅里,阳光透过半透明的墙壁,散射成浑白均匀的天光。她躺在手术台上,一床洁白的单子盖住身体,亚伦和一个女助手穿着白褂站在床前,神情冷淡。她头顶上方一架机器无声无息地逼近,贴到她的脑门上,她想躲避,却发现四肢不能动弹了。她吃力地仰起头,惊恐地问:“亚伦,这是怎么回事?”
亚伦微笑地说:“放心睡吧,我知道你头脑里有魔鬼,我要把它驱走。”
阿莉亚绝望地闭上眼,她知道自己失算了,旋即瞪大眼睛,仇恨地骂道:“你这个丧失人性的魔鬼!畜生,畜生!”
亚伦和女助手对她的诅咒无动于衷。她的骂声渐渐低下去,眼睛也慢慢合上。女助手丽拉说:“已进入深度麻醉,可以手术了。”
亚伦点点头:“开始吧。”
一束激光轻易地在她头顶开了一个拇指粗的圆洞,接着激光束向里延伸,割断了左右脑之间的胼胝体的联接。激光手术刀退回,一支机械臂移过来,在割断的胼胝体之间插了两束人造神经,每束神经里有两亿条神经纤维,与原胼胝体里的神经一一对应,然后在头骨处用生物材料封住圆洞,留下两个神经插头。
两个小时后,人造神经与原胼胝体的创口已快速愈合,亚伦教授说:“开始下一步吧。”
丽拉皱着眉头说:“教授,我再次劝告你,不要亲自作这个试验。智能低下的哈西迪教派也可能想出出人意料的诡计,他们可能在阿莉亚的脑中注入毒素,我们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亚伦微笑道:“丽拉,谢谢你的关心。不必犹豫,开始吧。”
丽拉凄然一笑:“我想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一定非同寻常,她一定是我在你脑中多次邂逅到的白衣女郎。”
亚伦没有否认,躺到另一张床上。丽拉默默地移过来一根银色的导管,把导管两端分别插到两人的神经双插头上,两人的头部联在了一起。
我慢慢睁开眼睛。
周围是天蓝色的虚空,浑浑茫茫,无边无际。万籁无声,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即使这唯一的声音也旋即被浑茫吞没,就像一豆灯光推不开浓重的黑暗。脚下的两道并行的银白色的天河,是无数微细的光点和光束组成,它们笔直向前,与一条同样笔直但要宽阔千百倍的主河道交汇。我似乎是在河道上滑行,又似乎是在光点中浮动。我知道这些光点能够支撑我的身体,因为我的身体已经非物质化了。
主河道对侧是对称的另外两条支流,也有一个人在慢慢地滑过来,我能分辨出那是亚伦——15岁的亚伦?他的身形跳荡不定,就像一张薄薄的透明外壳中约束着一团球形闪电。我恍然悟到自己也是一样的形状。
两个身影平稳地滑动着靠近,我知道两个身影马上就要交汇在一起。这个前景使我恐惧,但不知怎的,这对我又是强烈的诱惑。我闭上眼,等待命运的安排。忽然混沌中又射进一道蓝光,我想到正是这个人刚刚劈开了我的头骨。
“你这个畜生!吸食脑浆的恶魔!”我切齿道。不过,我的仇恨很快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伤感的昵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你……”
亚伦靠近我,我怛惕不安地蜷着身子,把他推开:“不要碰我!我知道你想控制我,你这个可恶的撒旦!”
亚伦严静地说:“不必躲闪了。阿莉亚,我们的思维已彼此连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信,你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着你自己。”
于是我通过亚伦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插着一根导管。我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头顶,真是不可思议。“你要干什么?你真是吸食脑浆的恶魔?”顺着那根导管看,它延伸到另一张手术台上,通过我的头上——不是我,应该是亚伦,是亚伦的眼睛在向上翻看。
“现在,阿莉亚,可以告诉我你来这儿的目的了。我知道是你的舅舅、哈西迪教派的教长派你来的。你不必隐瞒躲避,那毫无用处。”
我坐在舅舅对面,他捧着一本犹太法典,那是他须臾不离手的圣物。他戴无檐帽,穿黑色长袍,表情阴郁,眉头紧锁。
很小时候,我就知道舅舅是一个犹太教哈西迪教派的狂热教徒。他每天生活在犹太教法典和祈祷中,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拒绝任何世俗的诱惑,企盼着弥赛亚拯救犹太民族。
在一个小女孩的眼中,他是一个只会在耶路撒冷哭墙前哭泣的老怪物,但我没想到他的虔诚已经对我潜移默化。后来,当亚伦的突然离去打得我头晕目眩时,我不由自主地皈依了哈西迪教派,在诵经声中寻求安宁。
舅舅拉开窗帘,仰视窗外银光闪闪的建筑。他声音悲凉,透出内心的痛苦:“阿莉亚,我唤你来行这件事,我信赖你。你看那压在我们头上的智能中枢,那是撒旦的化身。他们夺去了人类对主的信仰,连人类的身体也被异化,与魔鬼合体。主在为他的子民哭泣。阿莉亚,哈西迪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