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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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开着。窗内的少年在灯下独自看书。因是值宿,他穿着盔甲。亮致的银甲包裹住他还略显纤薄的身躯,头上束的绛色额带绣着大周印章。他的神态安详专注,他的眸子柔和幽深,尽染了烛火的迷离。灯影憧憧,落在他身侧所佩的刀鞘上是坚毅的光泽。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独自把风景占尽。
有人影闪动,我连忙隐到树丛后。茕茕而立,我极力压抑的低低呜咽声一点点消融在黑夜里,有前路不明的凄凉。温热的泪滴滑过冰冷的面颊,立刻失去所有温度,变成颗颗冰凌,冷透了心。月色惨白,幽幽四散着惨淡的光芒。宫墙内的树影如无数鬼魅萎败而阴毒,随时提醒我危机四伏。
我不想连累他……我不可去看他……我不能告诉他……
黯淡的月光下,我缓缓离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衣角被夜风吹得翩然翻起,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那么不真实的景象。
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是我仍冰清玉洁的年华。那个我们同在宫中的最后夜晚,我遗憾没有亲口告诉他:我爱着你。
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骤然转身,我向着青的殿室奔去,藕荷色的长裙飞扬在风里。我猛地推开门,声音里饱含着重逢的激情:“青……是我……我回来了……”
青的银甲怎会这般光亮,灼痛了我的眼,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想走近他身旁,却发现脚被生生钉在了地上。我想对他大声呼喊,却只感觉到喉头的血腥气。
然而青并没有迎上来。他只是远远地坐着,静静地笼在那一团光晕里,遥不可及:“你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约定罢?”
“没有……青……没有……我怎会忘记……”
青缓缓立起身向我走来。我在强烈的期待中阵阵战栗。但是,他只是擦过我身边,连一眼也没有看我,就向殿门外走去……
“青——!”
他没有回头,只扔下不带情绪的问题:“你爱上别人了吧?你这样快就变心了……”
我想上前拉住他,却发现手心里只留下一无所有。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淡得让我辨认不清。
别走,我怎么会爱上别人,那一定是,一定是因为……“他太像你了!青,我只爱着你!我永远永远……都只爱着你!”
我突然醒了,发现自己一襟湿凉。
满室灯火。有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直到我突然看见床前正惊愕地紧盯着我的耶律楚——他……听见了!
他一定是听见了我的梦话!因为他的双眸里,射出的是难以置信的愤怒火焰,竟然……还有深刻入骨的沮丧。
我的记忆顿时全都归来。我正身处东丹啊!我看着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却只看见扶余城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华阳公主鲜血飞溅的刑场。
什么样的人,可以对自己最心爱的人挥起屠刀?素颜,你为什么还要写“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为什么还要写“奴去也,君自珍重”?
这个女子,我是知道的。她父亲镇西王是我父皇的长兄。小时候她还来宫里与我和仙蕙一同玩过,很柔宛秀丽的一个大姐姐的模样。但是大约五六年前镇西王因卷入一桩谋反案被诛,因此素颜才落得和亲契丹,身死他国的结局。那时,契丹还是大周的属国。耶律隆光不过是我父皇封的汗王。
我的目光一定是黯淡了。因为耶律楚凝视着我睁开的双眸,突然眯起了眼。我发现他不是宫中的打扮,而是穿着黑甲,额头发际还渗着汗滴,头发湿湿地粘在太阳穴上。
四目相对,久久无言。他终于冷声道:“你这咳血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若说是服了牵肠散,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和进一步盘问。于是我便淡淡地胡扯道:“娘胎里带来的老病根了……不碍事。”
他没有再说什么,立起身,脚步沉沉地走了出去。
外间有低低的说话声。不多时阿君和阿碧拥了进来,眼圈都肿着:“夫人……”我才知道,前日我在震惊中晕了过去,还吐了血,是萧史把我抱回了妃离宫。
“大汗前夜已快马从军营中赶了回来,守了一夜。昨儿个早上去的军营。方才刚回到宫里,下了马就来妃离宫了。”阿碧说。阿君接着说:“夫人咳血之症早该好好看看。你年纪尚轻,将来还要生养。幸好有巫医来给夫人看过了。”
我凛然一惊,忙问:“说了什么?”阿君道:“先头请的是奥姑。胡说什么夫人中了剧毒,要黑山上的蛇毒来解。大汗当时就恼了。那黑山上的幽冥蛇是天下至毒,拿那个来治还有命吗?为了这个差点都把奥姑给杀了。”
为了这个要杀了奥姑,他本来就是这样残暴的人啊!
阿君接着往下说:“后来请的是天福最好的巫医。说是失血症,配了丸药,又施了针。可不,夫人醒了。”
我颓然闭上眼睛,再不愿睁开。
因了我的病,得以整日缠绵榻上,直到巫医说我已经好了大半,也还是懒怠不起。耶律楚似乎很忙,听侍女们说像是回纥那边有什么动静。他有时来看我,我便尽量地装睡。现在的我,实在无法去面对他。
然而终于还是要起来的。拖了一月余,没有再咳血,精神也好多了。耶律楚叫黄总管来问了几次侍寝的事,我总以各种原因推脱过去,他也没有说什么。直到这一日傍晚耶律楚突然召我到军帐里去。
进去的时候他正批阅着厚厚的一叠奏本,眼皮也不抬,扬扬手叫我坐在一边。他只管自己奋笔疾书,我默然坐着,两只手互相交叠。静静的军帐里,只有火盆里劈劈啪啪的暴响声。
火盆里的木炭渐渐烧尽。小厮们又进来换过。等他们退出去的时候,耶律楚终于抬起头说:“你过来。”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垂下双睫。他半转过身子,一手搭在桌上,眼睛并不看我,面无表情地说:“今日又是什么理由?”
他面前摊开的奏本上写了好几个斩字,鲜红的似血一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身子不方便……”
他往后靠去,把奏本重重地扔在桌上,震得我浑身一颤:“十日前问你,便是身子不方便……今日还不方便。哪有女子的月事十日未尽的?”
这月事两字从他口中说出,像锥子猛然刺了我一下。我心虚地退后了一步,臊得浑身难受。
他转过头来盯着我,目光严厉,语气有些不耐:“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我强作镇定,然而眼眶还是酸疼得像揉进了沙子。
他见我不说话,眼中燃过一把灼热的火焰,像强自按捺着什么,忍了一口气,道:“不许再使小性子。去我宫里,脱了衣服在床上等着。我阅完公文就来。”
我骤然扭过脸,竟像是他第一次逼我侍寝时一般的害怕,还有些微微的恶心。
“……我说过了……今日身子不便……”
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捏住我的手臂,扯过我的身子,把我重重地按在面前的奏本上。随着我身体的倾倒,原本高高叠起的奏本哗啦一声全倒覆在地上。
我背脊撞得生疼,忍着泪挣住身子,向他冷冷道:“大汗要用强吗?我自是敌不过的。但是……有什么意思呢?”
他紧紧按住我,语气凶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我不介意有没有意思!”
第四十五章 素颜(下2)
从他眼中坚决的神情我猜测他会毫不犹豫地在这里强迫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撑起双手挡住他,对他喊道:“你答应我不伤扶余百姓,为何骗我?”
耶律楚立刻放开了我,神色竟有些轻松:“原来是为这事。”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脸的无所谓,心中已是忿极:“你焚了扶余城,叫百姓到何处去安身?你说带我微服去做寻常夫妻,不过是不叫我知道你做的好事罢!你这般残暴,我竟相信了你……”
他肃立不动,冷冷道:“你知道自己是在同谁说话?”
我的泪珠从双睫弹落,却并不畏惧:“知道。我不是正同一个暴君说话么?”
他神色很是恼怒,像是就要暴发,但还是尽力平和地说道:“契丹兵士都是部落中的汉子,肯随我浴血奋战,不过是为女人,为财物。若不是因为你的请求,黑鹰军早就屠灭整个扶余。现在我却要大费周折,一面禁令兵士行凶抢掠,一面置头下军州收容扶余百姓,军中朝中都已有诸多反声……”
我打断他:“那些不愿背井离乡的人呢?……”
他平静道:“杀了,不过数千人。”
数千无辜百姓的性命……可他却眼睛都不眨一眨地说:不过数千人。
“那么王北呢?那日我已劝他降你,为何非要杀了他?”我失望透顶地看着他。
他哼了一声:“你实在是个天真的孩子。王北是渤海靺鞨族人。你用汉人仁义礼智信的一套去劝他,怎么会有用?游牧民族和汉人不同,没有受过儒学的教化,忠君这套想法极为淡薄,降而复叛是常事。只有铁腕才能彻底降服他们。”他神色冷酷,“而且,我早就怀疑他和周朝暗中勾结,将来必坏我大事。趁早斩草除根,才不枉我设局引他叛乱。”
“设局?”我顿时明白过来,“难道渤海王大湮撰是你故意杀死,目的是要引王北起事?”
他若无其事地说:“趁他羽翼未丰,我要把渤海王族残余势力扫荡干净。”
原来这一切,早就在他设计和掌握之中,只有我在里面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我强咽下辛酸,一字一句向他道:“你早就全打算好了,那日不过是演戏给我看罢!”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确实……不过是为了叫你高兴。现在你既然知道了,那也不必瞒你。”
我呆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再开口却溜出一句叫自己都差点咬掉舌头的话:“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还以为,你是怎样一个情深意重的人……”
他大吃一惊,陡然暴怒,额上青筋暴起,伸手紧紧捏住我的手臂,几乎要将之捏断。我疼得脸都变形了。
“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声音里含着奇怪的嘶哑和变调。
既已说出,我也无法再挽回,便用力挣脱他,索性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他一把握住桌上的镇纸,在手心里紧紧捏着,像要把它捏成齑粉:“谁告诉你的?我早就下令再不许提王妃之事!违者立斩!”突然声音骤然拔高:“说!是谁这般大胆!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站着一动也没有动。他欺身近我,一直把我迫到角落,居高临下逼视着我。我的身体贴在帐壁上,仰起头,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他眯起了双眼。
我冷冷地说道:“你不该让我住在妃离宫里。你不该把那本《玉台新咏》留在耳房里。你既爱她,就不该对她下毒手。你既杀了她,就不该还写什么: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把自己打扮成深情的样子……是,我已经看到了那张素笺。我是从大周宫廷里出来的。我知道素颜就是……华阳公主——被你亲手杀死的王妃!”
他紧紧盯着我的双唇,看着我吐出每一个字,脸上满是痛楚的表情,尤其当我说到“华阳公主”四个字时,更是连下眼皮都在抖动。我全部说完,等待他勃然大怒。他却愣愣地看着我,又向后退了好几步,站在那里,双眼像蒙了一层雾。
他就这样默立了半天,才像醒了神似的很轻地说道:“……你说的没错……素颜是被我所杀……是用猜疑和防备杀死的……我以为……可以不用重蹈覆辙……”
“现在,你要杀我了么?我违抗了你的命令,又提起了故王妃……”我低声惨然道。
从萧史口中听到华阳公主的事时,我虽震惊得晕了过去,心底却还总存着一点点希望。也许是因了那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也许是因了耶律楚那哀痛到极点的字迹,我总幻想是弄错了,或是他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但听他亲口说出“素颜是被我所杀”时,我的心才彻彻底底地凉了……
我悔恨已极。听到青和仙蕙成婚的消息时,我怨他忘记誓言。而我自己呢?耶律楚不过多宠了我一些,我便想要交付真心,甚至甘心成为他人的影子。更可笑的是,我刚拿出自己的心来,却发现,这个人……竟是个衣冠禽兽!
我的泪滚滚地从眼中滴落,一滴一滴都像滚烫的烛油,把我自己灼穿……
他走过来,抬手擦拭我的泪。我偏过头,躲过他的手。他咬着牙,说道:“……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决心忘记素颜……我们都必须忘记过去……否则……便永远不能得到幸福……”
我已心灰意冷,便道:“你当然可以忘记,我却永远不会忘记过去!”
他转身走开,缓缓走到长桌前,毫无预兆的,便一掌劈向长桌。“砰——”一声巨响,震得帐壁都抖动起来。我被他凶暴的样子惊得心猛地一抽。长桌上现出一道深深的裂痕。而他的手上顿时涌出血来。
我震惊地凝视着从他手上一滴滴流下,嵌入裂缝里的血珠。他却像丝毫不觉得痛一样,瞪着我道:“你终于说出来了……你的心里,始终只有那个裴青!”
我道:“是。纵然你与他很像,我却已分得清楚。他不像你。他不会这样残暴,他不会亲手杀死自己心爱的人,他……”我想说下去,却哽住了喉咙。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语气却仍冰冷:“你以为我是他那样的纨绔子弟么?你知道我身上背负着多重的担子?……”
我望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
他显然已是气极,眼中的怒火腾腾地燃烧着,双手紧紧地抓着长桌边,半晌忽然冷笑了:“只可惜你如今再回去也是枉然!他已经……家破人亡了,怎能和你回到从前!”
轰的一声,天地便完全塌陷!我的牙关剧烈地抖动着,好容易才说出几个字:“你胡说……他怎会……谁害的他……”
他道:“就是你为之忠心耿耿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