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缘-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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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凡拆了信,一首《关雎》赫然在目: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又是何必?”苏凡望着远去的轿子长叹一声。
“哼!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书呆子!”篱落咬牙切齿,拉起苏凡就往家里走。
管儿跟在后头问:“我今晚是不是又要去王婶家住了?”
颜状元走了之后,靠山庄的日子又恢复到了原来轨迹。隔三差五地有人来邀篱落去喝酒吃饭,篱落也不客气,带上苏凡和管儿就上人家家里吃去了;隔三差五地有人来问问篱落是否有中意的姑娘,东街的刘媒婆,西巷的张嬷嬷,都快把苏凡家当自家后院了;隔三差五地大树荫底下就围着群人叽叽喳喳着各家的是非…当然,小狐狸抱着被子去隔壁借宿也是隔三差五的事。
便是在各种各样的隔三差五中,时光就如此这般地过去了。孩子们都会背诗了,打光棍的铁匠强子也讨上媳妇了,齐伯过完了六十大寿了,李太奶奶家的孙子媳妇也生下了个白白胖胖的曾孙子…
李太奶奶辈份高,人缘好,庄里的人家都上门去贺喜。
小婴孩胖乎乎的小脸,乌黑乌黑的大眼睛,小胳膊小腿粉嫩粉嫩跟藕节似的。篱落看得爱不释手,抱在手里把他逗得“咯咯”直笑。苏凡也觉得有趣,刚伸了手过去就被小娃娃抓住了食指往嘴里送,引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贺完喜回到家,管儿还没睡。
篱落把他拉过来在脸上狠狠地掐了两把:“真是,还是人家的孩子捏着舒服。”
小狐狸听了立刻扑上来咬,两只狐狸打成一团。苏凡只坐在边上笑着看。
“你要喜欢,有本事自己也生一个。”管儿挑衅地打量篱落。
篱落语塞,转着眼睛笑嘻嘻地看苏凡:“这得问你家先生呐。”
苏凡没理他,拿了本书埋着头看。
晚上,里屋里传来了狐狸的哀求声:“苏凡,苏凡,我和小鬼闹着玩儿呢…苏凡,苏凡…你别不理我呀…苏凡,苏凡…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苏凡,苏凡,你别老背对我呀,你说句话呀…苏凡,苏凡…”
小狐狸躺在堂屋的竹板床上笑着睡着了。
转眼,李家的小曾孙子满月了,全庄的人都被请去喝酒。
抱出来的小娃娃比先前胖多了,还是一副白白的干净样子,谁逗他都会咧着嘴笑,越发地招人喜爱。
“天庭饱满,那是贵人相。”
“将来必定又是一个颜状元。”
“看这眼睛,白是白黑是黑的,一股子灵气。”
“…”
众人争相抱着来夸赞,直把李太奶奶一张满是褶子的脸笑作一朵菊花。
席上的酒菜也是满当当的,都用海碗大盆盛着端出来,香菇菜心、将军蹄、扣三丝、皮脆肉酥的烤鸭、酱渍里浸到了紫红色的酱牛肉、更有一大碗全鸡汤…等等。李家对这个独男孙可谓疼到了骨子里。
觥筹交错之际,不知哪里来了个穿着一身锦衣的男子。起先还没人注意,直到他靠近了主桌从李太奶奶手里抱走小娃娃时,众人才慌了。纷纷停了筷子看着,却谁也没敢动。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苏凡总觉得,一个凡夫俗子若长到颜子卿那般便足以当得起“玉树临风,风采翩翩”这八个字。篱落那般的,是修道的妖精鬼怪,通身的气度便不是常人能有的,更何况他是狐,长着一张能用“漂亮”来形容的脸似乎并不奇怪,看久了也就是这么个样子。
可眼前的这个男子却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说是俊郎挺拔似乎太过生硬了,说是姿容绝世却又是太过女气了。有着这样一张漂亮得有些太过的脸却又浑身散发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霸气,这样的威严气度比起兰芷家的那位墨啸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时候靠山庄竟来了这样的人物?
几个年青大胆的后生执着木棒、锄头将他团团围住,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只抱着那孩子仔细看。
苏凡这一桌恰好就在主桌边上,那男子的一举一动一一落在了眼里。
如此出众的人物,想必在某处必然是一言九鼎尊贵无双的,却在看着孩子时,脸上悲伤落寞得仿佛一无所有。没有人有动作也没有人说话,屋子里连呼吸声也几乎听不到。
“文舒…”寂静中,两个字唤出口,泪也一滴一滴地从眼中落下。
熟睡的孩子似察觉到了滴在脸上的泪,羽扇般的睫毛抖了抖,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注视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文舒!文舒!文舒!是我啊…我是勖扬啊!文舒…”男子紧紧地抱着孩子,慌乱地去用衣袖擦去孩子的泪水,“是我啊…文舒。我知你恨我,可你却恨到轮回转世将我彻底忘记么?文舒…是我不该,是我愧对于你,文舒,为何你如此绝情,竟不给我半分机会重头来过?我宁愿你恨我千年万年啊!什么叫过往种种烟消云散?我始终亏欠于你,你叫我如何烟消云散?文舒…”
孩子依旧“哇哇”地哭着,不停地挥舞着小手,想要挣脱男子的怀抱。
方才还是如何盛气凌人不怒自威的人,此刻却也哭得不能自已,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嘴角却突然弯了起来:
“文舒,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忘记就就忘记吧,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好不好?嗯?呵呵…”
笑声说不出的诡异,让人心头一阵发毛。众人还没回过神,一阵紫烟冒出来,等烟散了,那男子连同孩子的身影没了。
李太奶奶眼一翻,立刻晕了过去。
饭自然也就吃不成了,众人七手八脚地帮着收拾,又宽慰了主人家好一阵子。
等回家时,已是大半夜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苏凡问篱落。
篱落只握紧了苏凡的手闷头走路。
“爱恨纠葛呗。”管儿代替篱落回答,“那孩子啊,前世定是和那个男人羁绊甚深,人家亏待了他,他便投胎转世了,却没想到人家追来了。这两人都不是一般的主,山野里的散仙要想开了命门投胎是万万办不到的,非要修行千年,位列仙班的才成。”
苏凡似懂非懂的听了,回想起那男人痛哭又发笑的情形,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爱也好,恨也好,如若一方忘却了,昔日一切再如何羁绊,终是水月镜花,于另一方而言,确实苦痛难当。
“苏凡。”吹熄了烛火,苏凡才刚坐上床,篱落就贴过来紧紧抱住了他。
“怎么了?回来的时候就不说话。”
“苏凡,苏凡,如果有一天你也轮回转世了,我一定也会这个样子来找你…不,我不要你轮回,我不要你忘记,我不要…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面对那样的你…苏凡,一世于你而言是漫漫几十年,对我来说,却只是一瞬啊…苏凡…”
今夜无月,天上半点星子也没有。房里漆黑的,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抬起头,唇贴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吻过,最后停在他的唇边:“总说我笨,你自己不也是?以后的事,想它做什么呢?几十年,你是在咒我活不过百会早逝么?…”
再说不下去,话语消失在纠缠的舌间。
“我干脆住隔壁去得了。”小狐狸在外头把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
那个叫勖扬的男子与李家的小曾孙仿佛是有隐身法一般,无论庄中的人们怎么找,即使又去河对岸的晋江城里翻了几回,却是一星半点的消息也没有。
按理说,这么个容貌出众又身穿华服的公子手里还抱了个小婴儿,在穷乡僻壤里该是十分扎眼才对,可除了满月宴那天晚上,竟是谁也不曾见过这么个大活人。连人家是什么时候进的庄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李太奶奶自打那晚昏倒后就一直病倒在床上。
苏凡带了篱落和管儿过去探望,一屋子的愁云惨雾叫人也跟着压抑起来。老太太半躺在床上直直地对着管儿看,嘴里喃喃念着:“宝儿,我的宝儿…”
苏凡坐在一边安慰了一阵:“老太太要保重身子,切莫太劳心劳神,人总是能找得着的。”
李家的人按着礼数谢了,又闲扯了几句,说是已经请了晋江城里头的张天师来看看,人家是通了天眼的活神仙。
苏凡忙点头:“那是必定能找到的。”
还扯开说了些别的,苏凡不善应对,都是人家滔滔地讲。一会儿又绕了回来,说到孩子出生时的情形,也没什么狂风大雨电闪雷鸣的异象,怎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给抱了去?便开始泣不成声地抹眼泪。
篱落挨着苏凡坐着,本来就讨厌这凡俗间情面上的你来我往亲亲热热,无奈苏凡这书呆子说礼数不能废才跟了来。这会儿看得有些厌倦,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太太,一群动不动就掉眼泪的人,实在无趣。就暗地里拽苏凡的袖子催促他快走。
苏凡察觉了,知这狐狸只爱吃喝不爱应酬,这回能陪他来这儿走一遭已是从来没有的好心情了。就起身告了辞。
后来,庄里又派了好些人去邻近的各庄找,一个个无功而返。
大树底下的人们说:“那孩子怕是找不回来了。”言语间有些惋惜,还有些担心。把自家孩子召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下了学就回家,不许去外头野!要再碰上那么个怪物似的人,活该你连个手指头都找不回来!”
张天师也请来了,在李家院子里又是开坛作法又是请神通开天眼,痴头颠脑地舞了一阵,用桃木剑往西南方向一指说孩子就在那儿。
李家赶紧按着指点去寻了,却是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天师慢悠悠把银子揣进怀里,说道:“孩子让河神收走了。”
李家顿时哭天抢地嚎成了一片,急忙忙地办了丧事,还跪在河边烧了些纸钱。
这事就这么了结了。
不过庄里人说闲话时还会时常提起那个好看的锦衣男人:“那河神怎么又哭又笑的,莫不是那天师算错了吧?”
“江湖郎中胡说八道骗钱呢!”管儿告诉苏凡。
篱落正坐在软椅上对着手里的茶盅出神。这些天他的话一直很少,想来大概还是在想那些轮回不轮回的事。苏凡看得有些忧心,便走过去从他手里抽出了茶盅,满满的一杯,一口都没喝就愣是捧在手里捧凉了:
“还有什么好想的,都是些有的没有的。不知是什么年月的事,现在去想它做什么?”
“谁说我想的是这个。”篱落伸出手来抱苏凡,把头埋到他的颈窝里,“还记不记得那个叫勖扬的?”
“嗯。”那样的一个人,出众得只消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他的来头不小呢。”右边的嘴角往上一撇,似笑非笑,是个不屑一顾的样子。
“是你家兄弟?怎么长得比你好多了?”管儿也来凑热闹,丢下笔跑来往苏凡的腿上坐,额头上立刻挨了一下。
“去,小孩子写你的字去!不写完不许睡觉!”
“切!那说得好像跟人家多熟似的。在咱狐族,来头不小的除了你兄弟还能有谁?”小狐狸揉揉脑袋,不甘地回到桌边。
“银紫龙印知道么?”篱落斜睨了他一眼。
“他是天胄?”管儿大吃一惊,笔头一挫,戳破了薄薄的纸,“我怎么没瞧出来?”
“就你那点道行,除了看菜盘子还能看出些什么?”数落完管儿,转而细声对苏凡解说道,“妖界也好,天界也好,说穿了跟人间没什么两样。天帝那边远远近近少不了有几个亲戚,都是上古开天辟地之初就有的神族,因是天帝的亲戚,所以就叫他们天胄。传到现在,也就剩了五、六个,平时都是在天外仙境各自的封地里鲜少出来的。一旦出来了,天帝也受不起他们的礼。”
“这才是真正的天朝贵胄了。”这样的事苏凡是第一次听说,连书上也不曾有过记载。又问道,“那什么印又是什么?”
篱落要开口,却被管儿抢了先:“这个我知道。长老说过,天胄额上都是有银紫龙印的,这是上古神族的标志。还非得道行深的才看得见。道行浅的,人家不屑搭理你,还怕你跑上去黏糊!切!真叫那个什么,没见过把自己高看成这样的!要我看,那个叫什么勖扬的也不过这样,哭哭笑笑的,跟庄里的武疯子王二也没什么差!”
“原来如此。”苏凡了然,“这么神通广大的人物也敌不过命盘轮回,落得个如此惨淡的局面。若是旁人不是更…”
心念一动,就说不下去了。
刚刚还劝着篱落别想着以后的事,可自己却还介怀着,老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再世为人后他还会不会来找他?那个时候自己还会不会记得这辈子的事情?如果篱落也忘记了呢?所谓洒脱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抬眼,看到篱落正看着自己,是不曾见过的表情,眸光沉沉的,淡金瞳能把人的魂吸进去。
“忘记了也没事…没事的,我记得就好。不认得也没关系,本大爷认得你。你还欠着本大爷这么些鸡呢?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放了你过去?别忘了,本大爷好歹也是修行了五百年的,怎么连这点本事也没有?嗯?”
一字一句落进心坎里,越发堵得慌:“篱落,如果…如果我去了…别那个样子,不好看。”
“那你就给我牢牢记得,看到了本大爷不许跟那孩子似的哭得那么难听。”
“嗯!”
“还有,找户好人家,怎么也得是吃得起鸡的人家。看看你现在,一穷二白,吃只鸡也得等大半年。”
“好。”
“地府里头要抢好人家的多着呢,别这么老实,尽让着人家,想要就去争。你跟别人客气了,别人谁跟你客气了?”
“我知道。”
“…”
管儿在一边听得一头黑线:“你们这都说得些什么?先生又不是现在就要去了。”
篱落呵斥他:“小孩子懂什么?闭上你的嘴,好好写你的字!”
靠山庄里似乎永远都不缺谈资与可供谈论的人物。当人们还在议论着那个叫勖扬的男人时,又有新的贵客来到了这个小小的庄子。
这天,苏凡正在学堂里教课,王婶来找他:
“苏凡,苏凡呐,快!快跟我回去!你家又来亲戚了!哟,又是个模样周全的公子呐!那样貌,那打扮!快跟你王婶说说,他成亲了没?你张婶、李姐她们都着急知道呢!我说你呀,怎么自个儿不怎么地,亲戚一个一个跟戏文里头的王爷、状元似的?这又是你哪家的亲戚呀?你爹那边?还是你娘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