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情 by 暗涌-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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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他在扮演一个并不讨好的悲剧性角色时,以自然的表演征服了观众”,电影公司已与他续约,据说近日会与发掘并提携他的凌熙然导演有进一步的合作……
可是战争依然在继续。
9月5日,宝山失陷;10月26日,大场、江湾失陷;10月28日,闸北失陷;11月2日,日军强渡苏州河;11月10日,青浦失陷。
在常振霆离开的第二个月里,上海沦陷。公共租界与法租界成了这座亡城中残存的最后孤岛。
——未完待续——
色
第九章
1937年的深秋到来得有些鬼祟。总还以为艳阳仍藏在眼睛角落里,可轻轻眨一眨,才发觉夏天早已倏忽过去,满含湿气的天幕压向四周,阴冷阴冷的,人行道上堆积起焦黄的洋梧桐叶,被行色匆匆的路人碾过,散发出陈腐的气味。
占领区的电影公司纷纷关闭,大批电影人带着拍摄器材和设备逃往香港、重庆等地,还有一部分转移到租界内继续拍摄工作,沈子颜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他与凌熙然合作的第二部电影再次大受欢迎,新片子又即将开拍,却惊闻日军司令部已下了死命令——凡是对“大日本帝国”不敬的电影戏剧或音乐作品,一律禁止,所有参与者格杀勿论。凌熙然新开拍的本是部时代剧,如今只怕稍有差池惹祸上身,不得不临时改写剧本,将故事代入古代,又将所有尖锐的有针对性的台词打滑了一番,只求万无一失。
可当真想对付你的时候,哪样不能拿来作把柄呢?先是早前《不夜情》过火的宣传语引起他们的注意,接着又怪罪开拍新戏也不去日本有关部门取批文,是不把“皇军”看在眼里的了。
凌熙然写了信去解释,并附上剧本以证实自己并无丝毫不敬。不消几日,有日本宪兵送了请贴来:“诚邀凌先生携尊夫人参加于本人府邸举行的周末舞会。”落款是“北野信夫大佐”。
子颜亦收到一封。脸色都变了。
“北野信夫是什么人?区区一个大佐,用得着怕他吗?”苏莉莉不以为然。
凌熙然叹口气:“你有所不知,如今他主管沪上文化界的一切事务,相当于半个文化局长,得罪他可没什么好下场……”
“呸!我管他是什么长!”苏莉莉眼眉一挑,面孔上冷硬坚决,可待静下心来想想,总还是有些怵的,挽住凌熙然的手:“那我们究竟去不去呢?”
去,是自投罗网;不去,更是罪加一等。三人都有一种肉在砧板上的感觉。
常振霆打电话回来,听闻此事,问:“子颜,你有何打算?”
子颜思想半晌,道:“你临走时为我安排的一批保镖,如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保镖能对抗军队吗?你太冒险!”
“我又能怎么办?”
他说:“我陪你去。”
子颜哽住:“你现在在哪儿?明天就是星期六了,赶得及么?”
“我立刻去搭夜机,应该还来得及。答应我一件事,在我没回来之前千万不要离开家!”他的语气凝重。
子颜说好,挂了电话才发觉自己手心冒汗,他是感动,也是惶惑。
他感激凌熙然的知遇之恩,他恋羡他的风华,他崇拜他的才情,他本以为自己的痴情与愁结都早已为他耗尽,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可为何又偏偏让他遇见了常振霆?他的百般好处令他惦念,心神竟为之摇曳起来……
第二天黄昏,凌熙然眼见赴会的时间分分逼近,等不及常振霆回来,拉着苏莉莉先走了。天色逐渐黯淡下来,路口的馄饨担子与擦皮鞋摊头已借着街灯的光亮收起摊来,街墙外响起几声叫卖桂花糖粥的梆子声,隐隐约约的,突然被疾驰而来的汽车喇叭的鸣响湮没了。
子颜奔到露台上去看,常振霆正躬身跨出汽车,背转了身,抬起头来望向他,眼中藏着几许倦意,却含着笑。
直到这一瞬,子颜才晓得自己心中对他的思念已是久长,此刻见他活生生地站着、笑着,倒有些恍惚了,四目相视着,不发一言。
许久,常振霆开口:“希望我回来得还不算太迟。”
子颜如被他看透了心思,脸颊倏地红了,匆忙披上外套,下得楼去。
上了车,先前还周正地坐着,却被他抓了只手去,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细细摩挲起来,又顺着掌间的纹理轻轻吻。子颜的背脊骨一下子酥软下来,被他拥抱入怀。
车窗外有人仓皇跑过,传单飞散,日本宪兵的军靴刷刷作响,枪声大作,再朝车后镜中看时,那人已躺在血泊中了。
子颜差点惊呼出声,被常振霆捂住了嘴唇。“别怕!一切有我。”他吻他的前额,低声安慰。子颜靠在他的胸前瑟瑟地抖,想到此刻两人正要共赴险境,不觉有些同生共死的意味了——
北野信夫的府邸原是沪上一位报业大亨的花园洋楼,战争爆发后,这位大亨带着家眷细软逃到海外,空下这栋豪华宅邸,便宜了日本人。
待他们抵达时,舞会已进行了好一会儿了。走到大门前,却被宪兵拦住,检查过后方可入内。五爷在上海滩上纵横十余年,何时遭受过这般待遇?随行的保镖正要发作,被常振霆制止,冷然接受。
却听有人哈哈笑着,从舌头上翻滚出一串夹生的中文来:“原来是常先生大驾光临!”
子颜抬眼一望,只见从门后走出一个军官打扮的男人,粗短身材,大脸盘,五官疏落,笑容更是猥琐。翻译忙不迭介绍道:“这位就是北野大佐!”
常振霆颔首:“抱歉,我不请自来。”
北野信夫呵呵笑,叽里咕噜对翻译说了一番。那翻译心领神会:“大佐说他本是要下帖子的,却闻您不在上海,正遗憾着呢!哪知您这么赏脸……”
常振霆把手一扬:“请不要误会,我只是陪沈子颜先生过来问问大佐有何指教!”
北野信夫笑道:“原来你与沈先生是旧识啊!哈哈,不妨进屋细谈吧!”
“不用烦劳了。”常振霆轻笑着朝厅内一指,“常某举目所见,全上海最著名的‘三点水’(指汉奸)都在大佐府里了,为免嫌疑,你我就在这儿把话说清了吧!”
北野信夫尚未听翻译把话说完,脸色已变,转而又笑道:“常先生真会说笑,和满本就是一家亲嘛!早就听闻常先生的烟草生意做得兴旺,我们大日本帝国还想分一杯羹呢!”
常振霆冷笑道:“生意么,以后再谈!”
子颜拉拉常振霆的衣袖,低声道:“我们还是去把莉莉姐他们找来,一起走吧!”
“你们莫不是苏小姐的朋友吧?她和凌先生在舞池里玩得正高兴,常先生您又何必去扰其欢愉呢?”北野信夫眼珠子一转,“若常先生事务繁忙要先走,我就不强留了,但这位沈先生么……我的好些客人都想一睹这位大明星的尊容呢!”
常振霆正色道:“是我陪他来的,自然也要亲自送他离开!”说着,拉着子颜快步下了台阶。
子颜急道:“那凌导演和莉莉姐怎么办?”常振霆不应声,与子颜一同上了车。只见身后昏暗的墙角落中人影幢幢,已有伪军特务悄然跟了上来。
常振霆叫司机开车,直到出了占领区才开口:“北野这只老狐狸在提到你们时,总同我东拉西扯,就是不说重点。他故意说起了我的生意,想必是要暗示我向他们交税纳贡,但我始终想不通他到底要你和莉莉为他做什么。在事情未明朗之前,你我切不可轻举妄动,现在我送你回去,回头再来接莉莉他们!”
子颜点点头:“你千万小心。”
“你也是!”常振霆紧紧搂住他的肩,“虽然他们的军队不能进入租界,但若要派杀手渗透进来对付一两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
一直等到半夜,子颜才接到常振霆的电话,说是他们都已安全归家,让他别担心。第二天拍戏时问起,苏莉莉这个大嘴巴立即一五一十说出来:“北野那王八蛋一见到我就贼忒兮兮地想亲我的手背,你猜怎样?我对准他脸蛋就是一巴掌!那时候别说是熙然,简直全场都愣住了!”
“北野他……他怎么样?”
“大庭广众下,他能拿我怎样?”苏莉莉得意道,“想欺负姑奶奶,门都没有!”
子颜却忧心起来:“莉莉姐,你如今开罪了他,往后可要小心他报复你啊!”
苏莉莉冷哼一声:“怕他报复我就不姓苏!再说大哥昨晚又派了好些人手给我,我就不信那些小日本能横行到几时!”
凌熙然在旁摇头道:“莉莉,小心隔墙有耳!即便这里是租界,只要北野那边想把我们的电影压下来,洋人们碍于压力,还不是一样会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好呀!昨天你老婆被人轻薄,你不但不帮,还朝那贼人点头哈腰叽里呱啦说个没完!你现在倒怕了?”苏莉莉冷眼瞥他。
“我还不是为了我们的电影!”凌熙然不忿,“总之昨天北野大佐亲口答应我,只要不对大日本帝国不敬,我们的电影就可以继续拍下去!我决不允许任何人耽误拍摄,哪怕是我的太太——”
苏莉莉微微一怔,下意识咬住了唇。
子颜看看凌熙然,他仍是当初见面时的模样,面目俊朗,穿着得体,可似乎是哪里出错了,总感觉欠缺坚挺俊拔,眸子里蒙了灰,不再清澄一片。
是他变了?
抑或是自己的心变了呢?
——不知从何时起,他心中的“凌熙然”这三字已被另三字悄然替代。
到了月底,日本军队进攻南京,从上海调走了大批守军。趁此机会,为抗议日军操纵教育界逼迫中国学生学习日文,好几所大中学府的同学愤而联合起来去游行,子仪所念的高中也在其列。
子仪沾了电影明星大哥的光,在学堂里也算是风云人物,这等文艺宣传工作自都让他担当重任,由他走在队伍前头挥舞旗帜喊口号。没想到还没走上几条街就被军警团团围住了,领头的学生全部被捕。
消息传到沈家,一家老小齐齐呆住。
子颜唯一认得的头面人物就是常五爷,一个电话打到常公馆,仆人答:“五爷听说后已亲自去警察局要人了!”
子颜只觉心头热腾腾,回头安慰母亲和妹妹:“有五爷在,你们放心……”话未说完,已落下泪来。
若是在战前,常振霆只需一句话,可此时警察局早已被日军控制。他几经周旋,花费大量钱财打通关系,直到夜深才终于把子仪带了回来。
子颜不知如何报答,看着他疲累的眉眼,要讲感谢之类的话都显得太轻太薄,好不容易道出一句:“振霆,不早了,不妨……不妨在我家吃了晚饭再走吧!”说完又后悔,怕他推辞,也怕他嫌弃。
常振霆却是一口答应,堂堂然进屋坐下,与子珍子仪说笑,也不忘向子颜母亲问好。家中本已请了一个女仆帮忙,炒菜做饭再不用子颜亲手去做,可今日特殊,他又去厨房里忙活起来,但再忙亦是满心欢喜的。
待洗完虾仁,一抬眼,竟见常振霆正倚在厨房门口凝望着他。
子颜窘道:“你……你怎么站在这儿?油烟太熏人了……”
他但笑不语。
子颜问:“你是有话要与我说吧?”
“对。如今硕大的中国已无一处清净地可供你弟妹安心读书,你有没有想过送他们留洋去?”
子颜点点头:“其实我之前也想过,不过念他们年纪尚小,总是舍不得。但现在这样的世道,舍不得都不行了……”
“你点头就好,其他都交给我来安排。”
子颜想了想,朝厅里喃喃自语的母亲望了一眼:“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把我母亲也带到国外去疗养吧。她近日常常被炮声枪声惊醒,我怕她再受刺激。”
“当然可以。”顿了顿,他又问,“你自己呢?有什么打算吗?其实你可以继续读书……”
“不,我不会离开上海,我要继续拍电影!”他抢白。
常振霆笑笑。
“你是不是笑我坐井观天,毫无志向?”
常振霆幽幽道:“若真眷恋那口井,又何惧做只井底之蛙?只怕井枯,再也容不得它了……”
子颜的栖身之井最终还是没保住。当剧组被强行解散时,将近年底了,拍摄早已完成了一大半。凌熙然惊地跳起来:“怎么会这样?大佐他答应过我的!他让我放心拍的!”
苏莉莉冷眼看他慌慌张张地带着礼物去找北野信夫,啐道:“软骨头!”骂完也只得与其他剧组成员一样,返家去。临走看见子颜,道了别,又回转头:“子颜,瞧这局势,也不像简简单单就能让我们返工的样子,我一思量,倒不如学胡蝶姐,去香港得了。”
子颜吃一惊:“你要走?凌导演知道吗?”
“也与他商量过,他是不情愿的,刚在上海闯出些名堂来,便要放弃……唉!算了,以后再说吧。”她拢拢头发,“不过往后你我见面少了,可别忘了莉莉姐!”
子颜道:“那是当然。常联络吧!”
她嫣然一笑,袅袅婷婷地走了。
回到家才知南京沦陷,虽还不清楚具体状况,只闻“屠城”二字,已是人心惶惶。
天空愈加灰寒。
常振霆打电话来,说是子仪子珍的入学问题都已解决,两办学堂都是伦敦名校,食宿条件好,还可自带仆人;而赵月芝,“还是与孩子们近些得好,所以我特意挑了一家伦敦近郊的疗养所,并聘用华裔护士照顾,你看可好?”他问。
子颜说好,又感谢他周到入微,直到说了再会,依然握着电话不愿放开,似乎要听到他的声音才觉得暖和些。
“子颜,你听上去不太好,出什么事了?”他紧张起来。
子颜说:“振霆,我想见你。”
他说:“我马上过来。”
刚挂下电话,就听到门铃响。——竟是凌熙然,脸上浮着笑容:“子颜,我有要紧事找你!”
“凌导演啊,进来坐!”
他笑道:“不要打扰伯母休息,我们还是另找个地方再细谈吧!”
“可是……我正在等人,不方便走开。”
“你小子不给我面子!好吧,不妨就去外头花园里走走好了!”凌熙然拉住子颜的手就往外走。
子颜打量着他的神情,心中闪过一丝狐疑。把手抽脱出来。
花园里已没有花了,只剩几株冬青长势繁茂,子颜在树前立定:“凌导演,是不是北野信夫那里仍是没有同意?没电影拍倒不要紧,最怕伤了感情,你还是回去哄哄莉莉姐吧!”
“莉莉那里我自是会劝的,可今天我来找你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