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談-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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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雾有弥漫上来,隐没了小小的身影,只有清晰的笑声还回荡在空旷的庭院里,仿佛强调着自己存在过的印记……
这是松风想让若藻看见的一切吗?这是他用近最后的力量想要传达的一切吗?可是,已经太晚了,若藻他看不见,即使看见了也没有意义……醍醐和冰鳍静静的注视着消失中的松风,他们的表情里有深刻的无力感——即使拥有能与彼岸世界沟通的耳朵和眼睛,他们也没有能力连接起无法相通的心灵……
“一起……去桃叶津吧……”忽然间,若藻轻轻的自言自语,这一刻仿佛开启了封印一般,眼泪从他单薄的眼睑中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他注视着虚空的前方,如同吟咏着咒语般不断反复着同样的句子,他嘴唇翕动的动作与频率渐渐和松风的重合,原来,这就是松风想要说给若藻听的话语,处于两个世界的人们,用无法让对方听到的声音说着相同的话——“一起……去桃叶津吧……”
回到桃叶津,回到那个不在这世上任何地方的庭院,回到那永远无法重来的时空……
光影摇曳的庭院里,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若藻的身上,仿佛想追寻已经不可逆转的时间,他蜷曲着身体紧紧的握住十指,不断的重复着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约定。已经如月光下的薄影般透明的松风静静来到若藻面前,温柔但却固执的注视着即将永别的友人。这一刻,仿佛回应着某种神迹的感召,若藻慢慢抬起头来,然而他的眼光穿透了面前的松风,落向遥远的彼方……
人类和死灵,就这样毫无意义的彼此凝视着。终于,微笑从松风的嘴角荡漾开来,他再一次触摸着若藻纤细的头发,童年时代的他们,就曾无数次这样彼此确认对方的存在吧;然后,他收回手指,断然的穿越友人的身体。仿佛灵魂中有某样东西随着松风的离去而冻结碎裂,随着眼泪倾泻而出一般,这一瞬间若藻睁大了空洞的眼睛,可是他更看不见在自己身后,一片彼岸世界的泡沫悄然淡去,消失……
春雨再一次毫无征兆的倾泻下来,像无法停止哭泣,紫阳花的庭院,就这样融化在烟雨之中……
“我也要回自己的身体里去了。”醍醐背对着我们,一副大功告成的轻松架势,但他声音却有些沙哑,“我终于明白你们两个为什么能进入这个假想庭院了,因为你们有和若藻他们一样的心情……”
“我们……和若藻松风……”我和冰鳍疑惑的看着醍醐的背影。
“紫阳花,火翼你做的紫阳花……”醍醐很难得的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你做的紫阳花有和这个庭院一样的味道,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温暖的悲伤……”
我做的紫阳花,明明已经藏起来了啊!我惊讶的看着冰鳍。“因为我觉得很好看啊……是我拿去加在供花里的!”冰鳍支支吾吾的解释着,忽然转过头去朝着醍醐大喊:“你这和尚管得还真宽!”
醍醐好像微微吃了一惊,接着放声大笑:“我才不是和尚!我只是在庙里长大而已!”伴着清朗的笑声,醍醐终于转回头看着我们,而他的身影也慢慢消失在春雨里,“紫阳花和向日葵,如果你们能这么想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雨打在繁茂枝叶上的上的绵密声音再一次充满耳际,我抬起头四下张望,夹杂着薄紫和象牙白的绿影映入我眼中,这片绿影一直延伸到点缀真深紫色菖蒲的薄青色池水边——原来我们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小小的花架,不同的只是身边多了个若藻而已。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若藻不解抚摸着散乱的额发:“明明……我在水榭里睡着了,怎么现在会在这里啊……”
冒着零星的春雨,彼岸世界的家伙们此刻竟然慢慢回到庭院里,撒娇似的向我们身边聚集,我看着精魅们数量不一的眼睛里闪烁着悲悯的神色,伸出细长的指爪抚摸着若藻的脸庞,它们……在安慰这个人吗?难道它们看出了若藻的心里,那被温柔的彼岸之人带走的,不自然的悲伤罅隙……
那个紫阳花的庭院,和刚刚发生的一切,松风可能已经把它们从若藻的记忆里带走了吧,总是选择这样不聪明的方式,这位那么有才华的故人在这一点上始终是这样,笨拙而温柔。冰鳍深深注视着若藻还带着哭泣痕迹的眼睛:“刚刚,一定作了个好梦吧……”
悲伤的表情瞬间掠过若藻的眼角,但很快便化作温柔的笑容,轻轻的,他摇了摇头。
这一刻,熟悉的琵琶声再次响起,此岸世界的人类也好,彼岸世界的精魅也好,不约而同的将头转向水榭的方向,旅馆那满是初夏风情的庭院包围在和离愁一样悠远的缥缈乐声和湿润花香里……
还是一样的歌曲,但却是醍醐那低沉辽远的声音——“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
低语的板壁
我家世居古城香川旧城区的祖宅,这座包括正厅和书房,三进的三间两厢居室,以及后面的花厅暖阁的宅院,住着我们家、叔叔家再加上祖母一共七口人,宽敞倒是很宽敞,就是时常发生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物品突然失踪啊,奇怪的客人来访啊。除了我和乳名叫做“冰鳍”的堂弟以外,家里好像再没人注意到这些,所以我和冰鳍刚开始还会惊奇一下,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我时常听见木板壁那边传出低语声,特别是夜深人静躺在靠墙放置的床上听得尤其清楚——似乎是谁家在吵架,先是争执,然后是咒骂,最后就是撒泼号哭。住在隔壁厢房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也深受其扰,当吵得无法入睡的时候,他就会随手抓起书本啦,枕头啦之类的东西狠狠掷向板壁,这下连我这边也立刻安静了。
这种低语一到年根岁底就会演化成终日不休的争吵,有“怪人”之称的祖父在世的时候还好,他总是做和事老,把吵架的人请到书房里调解,我和冰鳍有时躲在书房的雕窗下偷听,吵架的两家人七嘴八舌的争论着,说什么这家贪了小便宜啦,那家多占了一份啦;祖父总是宽慰着:“大家住的那么近,别伤了和气!”妈妈或婶婶常会跑来把我们捉回去,责备我们打扰了祖父的清静,我们说祖父是在会见客人时她们完全不信——因为被昏黄的灯光映在花纹繁复的长窗上的,分明只有祖父一个人的影子。
我四岁那年春天,祖父去世了。等到各种各样的关目做完,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人是走了,年还得照往常的规矩过。比如说置办年货糕点吧,虽然城里就有麒麟阁这样的大糕点铺,可是我们家还是习惯多走点路到前桥的瑞蟾居去定做点心。瑞蟾居的主人是祖父的旧交,做生意特别诚恳,也只有他家肯替我家制作各种麻烦的糕点:就拿一种叫“和饼”的点心来说吧,每年只做两个,每个一两二钱,决不能有一点出入;取谐音制成荷花的形状,每朵荷花十二瓣,每瓣要一般大小。然而这种看起来就很好吃的饼只是拿来供的,除夕夜供在灶间里,年初一一早就没影了。
我还记得那个除夕,午后飘着霰粉一样的细雪,从瑞蟾居回来的婶婶抖掉身上的雪花,绛紫色的披肩下面盖着那个装了点心古旧的食盒,五层食盒上四时花木的漆绘早已暗淡了,婶婶打开最上层的盒盖,拿出一个绢纸的白色小包递给我,薄薄的清爽油渍透过绢纸渗了出来,呈现出微妙的淡青色调。
“是什么?”我抬头看着婶婶。
“我也不知道!”婶婶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是瑞蟾居的爷爷给火翼你的呢!”说着她把另一个粉色的纸包交给冰鳍:“一起去把和饼供起来吧!”
我一边随冰鳍向灶间走一边打开纸包。“虎头糕!”我欢呼起来,绢纸里包着两枚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黄色糕点,虽然叫“虎头糕”,但猛一看就好像是胖胖的虎皮猫的脸一样。这种端阳节专用的辟邪糕点是我最喜欢的点心。幼小的我只顾高兴,完全想不到除夕送端阳的糕饼可是不常见的事。
“我也要!”冰鳍捧着和饼的纸包,不满的摇动着长及脸颊的童发。按照祖父的规矩,我们在七岁上学以前都要保持一样的装束,穿不再有人穿的唐装,留不辨男女的童发;以及不以姐弟相称,只称呼对方的乳名——“火翼”还有“冰鳍”。
祖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可这却不是小孩子所能理解的。我有些得意,学着大人的口气:“那可不行!这是瑞蟾居爷爷给我的!”
“连瑞蟾居爷爷也偏心火翼!明明是我比较漂亮比较乖!”冰鳍生气了,一把摔下手里的和饼,调头就跑。我连忙把礼物揣进怀里去捡和饼,可那粉色的纸包早已经摔破了,这下好!一枚和饼已经碎裂,显然是不能用了。“冰鳍大笨蛋!”我一边骂着一边将仅剩的一枚拿进灶间供在漆盘里,幸亏有一个完好无损,至于坏了的那个……我早就像尝尝它的味道了!反正到了第二天和饼就会消失不见,大人应该不会知道的。可谁知道那浅粉色的荷花瓣是用米粉和上细豆沙制成的,除了甜之外再没别的味道,这种饼完全中看不中吃!
可能是因为私吞了供奉的饼而产生的罪恶感吧,我决定分出一块虎头糕来挽回冰鳍的友情。走过幽暗檐廊去前院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不太高大的身影穿过飘雪的天井,慢慢的走了过来。
我站住了,远远的打量着这位意外的访客。按理说天很快就黑了,谁家都在准备年夜饭等着守岁,这个人却不顾天气跑来别人家里,就算拜年也早了一点吧。他站到了檐廊里,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一味的搓着手,不知是冷,还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谁啊!”我一开口马上就后悔了,祖父生前曾反复叮嘱我和冰鳍,不要先和陌生人讲话——不理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凑过来。
“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呢!”他马上向我走来,借着天光看他还蛮年轻,穿着一件浅灰褐色的皮袄,面容挺和善的,配着一双伶伶俐俐的细长眼睛,“这位是……”
“火翼。”我大声回答,祖父还告诉我们,如果被这些奇怪的陌生人缠上了,就大声说出自己的乳名。一般的陌生人听见这名字,自己就会离开。
“是大的一个啊!真是好运气!就找你呢!”细长眼的陌生人一激动就加快了搓手的频率,“你看看,讷言先生刚过世就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正急着没处找人评理呢!这下好,火翼你管管吧!”
我对细长眼的陌生人放松了警惕,他不仅进得了我家,而且好像还很熟悉我的情况,应该不是坏人吧。然而我那时还不明白,并非所有人都称呼祖父“讷言先生”。我问这人:“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就是紫儿家的小八嘛,还是白家和我家那事!”看我还是一脸茫然,紫儿家的小八摸了摸后脑勺,“对了,年年讷言先生都在书房里替我们两家分配第二年的份儿呢!”
“噢!”我恍然大悟,“你们是隔壁天天吵架,吵得人没法睡的那个!”
“对对!”小八用力点头,“快走吧火翼,你知道我妈那脾气!”他一把拉起我的手,向房间里笔直走去。
“去哪里!”我慌了起来,用力想挣脱他的手,“那里是墙啊!”
“谁说的!”小八微笑着回过头来看着我,“这不明明是门吗?出了门就是啦!”
的确,是门啊……厢房里哪来这么大的一扇门的?困惑之间,我不知怎么的就穿过了这扇黑漆剥落,这一块那一露着木纹的沉重大门。
好大的院子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户拥有宽广庭园的邻居呢?不过这家的主人也太不勤快了吧,这么好的庭院也不好好整理一下,任正在抽穗的芒草把青白的踏脚石都遮没了。
在对五岁小孩来说间距过大的踏脚石上,我一跳一跳的走着,四下张望:仿佛吸饱了带湿气的阳光一样,抽穗中的芒草呈现着仲夏的青涩,漫不经心的铺满地面,整个庭院荒凉但不颓废。
庭园的正中间是个八角的茶亭,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是疏于整理的缘故吧,亭子上青瓦的缝隙里芒草丛生,还夹杂着开了细碎白花的瓦松。小八把我领到了茶亭上,大喊起来:“到了啊!”
“好了好了!这下可有救了!”疏疏落落的拍巴掌的声音响起,不知从那里转出一小群人来。面孔和老八都有些像——和善的尖脸,伶俐的细长眼睛。
领头的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妇人,穿着深色的皮袍,梳着光亮的罗丝髻,她一见我就眉开眼笑:“哎哟,这不是大的那个吗!叫火翼是不是?我是紫儿呢!”我向她点头行礼,看起来她年纪不比妈妈小,但对我却用同辈甚至小辈一样态度,我实在拿不准该叫她什么。
紫儿回头拍了小八一下:“我这么多儿子里还是老八最能干,就知道讷言先生家小的那一个名字靠不住,八成会站在老东西家那边呢!”我暗暗的皱起眉头,这个紫儿说话还真不讨人喜欢。
小八眯起拉细长的眼睛:“怎么没见白家四先生?”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那一把老骨头哪是说起来就能起来的!”紫儿掩口笑着,亲热的揽住我的肩膀,“你看火翼,这个事你给评评理,每年的份儿都是我家和那个白老四家平分的,今年却拿不准了!”她把我领到茶亭中央的石桌面前,光洁的青石桌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漆绘盘,褪了色的黯淡花纹中衬着粉色的绢纸,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个盘里放的,不就是我刚刚供上的和饼吗!
“平白少了一份呢!”紫儿咋舌道,“每年都是不多不少刚好两份,今年这可怎么办啊?”
我低下了头,哪里是平白少了一份,那一枚被冰鳍摔坏的和饼不就是给我吃了嘛……
“我看是白家的老东西乘讷言先生不在,先把那一份偷拿了!”人群中不知道谁嘀嘀咕咕,“然后又想来占我们家这份!”
“准没错!”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我的脸越发红了,简直不敢抬起头来,更别说承认和饼是进了自己的肚子了。紫儿一家闹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变成了咒骂,我偷眼看着把我带来的小八,他无可奈何的笑着,耸了耸肩。
就在这场越来越难听的吵闹准备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的时候,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响起:“吵什么,吵什么?讷言先生不在,一个个连规矩也没了。连信物都偷,紫儿你好家教!”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