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怪客-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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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买下这部车的原因。他看到布鲁诺伫立于码头小屋之下,看到他头部以下的其他部分,他的黑色长外套和小号皮鞋,两手插在口袋中的两只手臂,以及满心焦虑在等候的熟悉身影。
布鲁诺提起整袋的啤酒,腼腆地笑着漫步走向汽车,但即使在远处,盖伊也看得见他禁闭已久的得意洋洋之情随时会爆发出来。他围了一条宝蓝色围巾,跟他的车子一样的蓝。
“嗨。嗨,盖伊。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来见你一面。”他向安投以求助的一瞥。
“能见到你真好!”安说。“这位是崔哲先生。布鲁诺先生。”
布鲁诺和他打了声招呼。
“你今晚不可能来参加宴会啰,盖伊?是个很大型的宴会喔。你们大家呢?”
他满怀希望地对着海伦和巴伯微笑。
海伦说她很忙,不然她会很乐意去。一边锁上车一边瞥她一眼的盖伊看到她靠着布鲁诺的手臂,改穿上她的鹿皮鞋。布鲁诺依依不舍地把整袋啤酒交给安。
海伦的金色眉毛困惑地皱起。
“你不跟我们一起去,是吗?”
“我的穿着不是很恰当呢。”布鲁诺提出微弱无力的异议。
“噢,船上有很多防水衣呀。”安说。
他们必须在码头上乘坐小舟。盖伊和布鲁诺有礼但顽固地争吵着谁该划船,直到海伦建议他们两个都划才罢手。盖伊用力地划着,布鲁诺坐在他身旁的横撑上,小心地配合着他的节奏。盖伊感觉得出布鲁诺古怪的兴奋之情在他们划近印度号时渐渐爬升。布鲁诺的帽子被吹落两次,最后他起身,当着大家的面把帽子一甩,丢进海里。
“反正我讨厌帽子!”他一边瞥了一眼盖伊一边说。
布鲁诺不愿穿上防水衣,但浪花时常溅上驾驶室。风势太强了,无法升起船帆。印度号由巴伯驾驶,在引擎的动力下驶进了海湾。
“敬盖伊!”布鲁诺大喊着,但声音中带着怪异的压抑而且发音不清,盖伊从这天早上他一开口说话时就注意到这情形了。“恭喜,致敬!”他突然猛灌一口有漂亮水果缀饰的银扁瓶内的酒,又把扁瓶送到安面前。他就像某个抓不准适当时间拍子启动的强力笨机器一样。“拿破仑白兰地,五星级的。”
安婉拒了,但海伦已经觉得冷,她喝了些,巴伯也喝了。在防水布下,盖伊握住安戴着手套的手,试着不去想任何事,不想布鲁诺,不想阿尔伯塔,不想海。他无法忍受看着正在鼓励布鲁诺的海伦,也无法忍受看着巴伯因掌舵而正视前方时,脸上露出略微腼腆的礼貌性笑容。
“有人知道《朦朦胧胧的露水》这首歌吗?”
布鲁诺边问边挑剔地拂去袖子上的水沫。喝了银扁瓶中的酒之后,他酒醉的情况更明显了。布鲁诺陷入狼狈窘境,因为没有人要再喝他特别选定的酒,也因为没有人要唱歌。海伦说《朦朦胧胧的露水》这首歌很沉闷,这也令他难堪。他爱死了《朦朦胧胧的露水》这首歌,他要唱歌、大叫或是做“某件事”。他们还有什么时候能再像这样齐聚一堂呢?他和盖伊、安、海伦、以及盖伊的朋友。他蜷缩在角落的座位上,环顾他身旁的人,也看着在滚滚海浪后面忽隐忽现的细弱水平线,看着他们身后逐渐变小的陆地。他试着看看桅竿顶端的燕尾旗,但桅竿摇来晃去的,使他晕头转向。
“盖伊和我以后要像个鱼胶球般环绕世界,把世界用丝带绑起来!”
他大声宣示,但没有人注意他说的话。
海伦正在跟安说话,两手做成球形的手势,而盖伊则正在向巴伯解释汽车的事。布鲁诺注意到,盖伊弯下身来时,他额头上的皱纹看起来更深,眼神也跟以前一样哀伤。
“你什么都不知道!”布鲁诺摇着盖伊的手臂。“你今天一定要这么严肃吗?”
海伦开始说着一些盖伊总是很严肃的话,布鲁诺大声喝止她,因为她根本对盖伊表现严肃的情形或原因一概不知。布鲁诺又拿出扁瓶来。
但安依然不想喝,盖伊也不想喝。
“我是特别给你带来的,盖伊。我以为你会喜欢。”布鲁诺感到伤心地说。
“喝一点嘛,盖伊。”安说。
盖伊接过扁瓶,喝了一点酒。
“敬盖伊!天才,朋友及伙伴!”布鲁诺说完,就跟着也喝了酒。“盖伊真是个天才。你们大家都明白这一点吗?”
他环顾每一个人,突然想骂他们全是一群笨蛋。
“当然啰。”巴伯欣然同意地说。
“因你是盖伊的老友,”布鲁诺扬起扁瓶,“我也向你致敬!”
“谢谢。认识很久的朋友,最久的一个。”
“多久?”布鲁诺语带挑衅。
巴伯瞥一眼盖伊,笑着说:
“十年左右。”
布鲁诺眉头一皱,说:
“我已经认识盖伊一辈子了,”他柔声说着,带着胁迫意味。“问他好了。”
盖伊感到安的手在他紧握下扭动,他看到布鲁诺在嗤嗤窃笑,却不知道该作何解释。汗水使他的额头发冷,他身上的每一丝镇静都流失了,正如往常的情形一样。他为什么总是认为他忍受得了布鲁诺,因而再多给他一次机会呢?
“你就跟他说我是你最亲密的朋友呀,盖伊。”
“没错呀。”盖伊说。
他意识到安淡淡的紧张微笑,也意识到她的沉默。她现在不是知道一切了吗?她不是只在等下一刻他跟布鲁诺会脱口说出一切吗?突然这就像星期五那天下午在咖啡厅,他觉得他已经告诉安他将要去做的一切事情的时刻一样。他记得他就要告诉她了,但有项事实他并未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那就是布鲁诺不断奉承他,这似乎是严厉叱责他为何拖延计划的最后妙方。
“我当然是疯了!”布鲁诺对正慢慢挪离他身旁座位的海伦大喊一声。“疯得可以接收整个世界,鞭策整个世界!任何认为我不会鞭策整个世界的人,我会私下跟他解决!”他大笑着,而依他所眼见,这大笑的动作只是使他身边面露困惑愚蠢神情的人愣住,骗他们跟他一起大笑罢了。“猴子!”他愉悦地抛给他们这个字眼。
“他是谁呀?”巴伯低声问盖伊。
“盖伊跟我都是超人!”布鲁诺说。
“你是个酒鬼超人。”海伦提出批评。
“才不是呢!”布鲁诺费劲地单膝而立。
“查尔士,镇静下来!”
安对他说,但脸上堆着笑容,布鲁诺只是报以露齿一笑。
“我不容许她批评有关我喝酒的事!”
“他在说什么呀?”海伦质问。“你们两个在股市赚了一大笔钱是吗?”
“股市,屁——!”布鲁诺住口,想到了他父亲。“咿——嗬!我是个得州人!你曾在梅特嘉夫坐过旋转木马吗,盖伊?”
盖伊的两脚在身下突然抽动一下,但他并未起身,也并未看着布鲁诺。
“好啦,我会坐下。”布鲁诺对他说。“但你令我大失所望,你令我非常失望!”
布鲁诺摇摇空了的扁瓶,然后以投高吊球方式把它丢下船去。
“他在哭呢。”海伦说。
布鲁诺站起身,步出驾驶舱,走上甲板,他要漫步离他们所有的人远远的,甚至离盖伊远远的。
“他要去哪里?”安问。
“随他去。”盖伊低声说完,想要点燃一根烟。
后来有一阵落水声,盖伊便知道是布鲁诺掉下船去了。盖伊在大家开口之前便已冲出了驾驶舱。
盖伊跑到船尾,一边想脱掉外套。他感到后面有人捉住他的手臂,他一转身就一拳打在巴伯的脸上,随后一个纵身跳离了甲板。后来人声和摇晃感停息,在他的躯体开始升出水面之前,是一段令人痛苦的寂静时刻。他动作迟缓地脱去外衣,仿佛海水非常酷冷,事实上只是痛苦已经冰冻了他。他高高跃起水面,看到布鲁诺的头在不可思议的远处,像个生满青苔,半没人水中的岩石。
“你救不到他的!”
巴伯大声叫嚷的声音传来,又被一阵击向他耳畔的水声截断。
“盖伊!”
布鲁诺的叫喊在海上响起,是濒死的悲鸣。
盖伊诅咒一声。他救得到他的。游扒了十下,他再次跃出水面。
“布鲁诺!”
但现在他看不到他了。
“在那里,盖伊!”安在印度号船尾伸手一指。
盖伊看不到他,但他朝脑中的记忆翻滚而去,然后立即潜入水中,伸长手臂去摸索,用手指的最前端搜寻着。水减缓了他的速度。仿佛是在恶梦中行进似的,他心想。就像在草坪上一样。他从浪头中钻出,喝到了一口水。印度号在不同的位置上,正在调头。他们为什么不给他指示?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些家伙!
“布鲁诺!”
也许是在其中一个翻腾的巨浪后面。他继续奋勇向前游,然后明白他失去方向了。一个浪头痛击他头部的一侧,他诅咒着这巨大丑陋的海浪。他的朋友,他的兄弟在哪里呢?
他再潜入水中,尽可能地潜深一点,尽可能地向外可笑地伸展手足。但现在似乎除了沉寂的灰色空无充斥了所有的空间之外,就别无他物了,他在那空无之中只不过是细微的一点罢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寂寥感更贴近地压着他,威胁要吞噬他的生命。他拼命地四下张望,那片灰色变成了有棱纹的棕色地面。
“你们找到他了吗?”他一面冲口而出地发问,一面撑起自己的身子。“现在几点了?”
“静静地躺好,盖伊。”是巴伯的声音。
“他沉下去了,盖伊。”安说。“我们看到他沉下去的。”
盖伊闭上两眼,泣不成声。
他意识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全部走出船上的卧舱,离开了他,甚至安也走了。
46
小心翼翼地不去吵醒安,盖伊下了床,到楼下的客厅去。他把窗帘拉上,扭亮灯火,但他知道关不住正在绿色窗帘间的活动百叶窗下不稳的滑入、像条不成形的银紫色鱼般的黎明。他本来在楼上躺在黑暗中等着它的到来,知道它终将越过床脚向他袭来,比以往更害怕它启动的机械式支配力,因为他现在知道布鲁诺已承担了他一半的罪。如果这罪愆以前就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现在他一个人怎么能承受得了呢?他知道他承受不了。
他嫉妒布鲁诺能这么猝然、这么安静、这么激烈、又这么年轻便死去。而且是这么地轻而易举,就像布鲁诺做任何事一样地总是轻易得手。一阵战栗窜过他身上,他四肢僵硬地坐在扶手椅中,在薄睡衣下的身躯跟第一次黎明出现时一样的僵硬紧绷。一阵痉挛除去了他的紧张感,他随即起身,在他真正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之前便上楼到工作室去了。他看着摆在工作台上四五大张表面光滑的制图纸,他为巴伯描画了某些东西之后就把它们放在那儿。然后他坐下来,开始从左上角书写,先是很慢,接着越来越快地写着。他写了蜜芮恩和火车上的事,写了电话的事,写了布鲁诺在梅特嘉夫的事,写了信件、手枪和他崩溃的事,也写了星期五那一夜的事。仿佛布鲁诺仍活着似的,他就其所知写下有助于了解他的每一项细节。他写满了三大张纸,他把这些纸折好,放进特大的信封内封好。他瞪视这个信封良久,品味着它给予的部分解脱感,心里纳闷着它现在竟从他自己身上分离出来。以前他曾多次写下字迹潦草的激情供词,但明知没有人会看到,所以它们并未真正走出他的脑子。这是为安而写的,安会伸手拿起这信封,手握这些纸张,她的两眼也会掠过每一个字句。
盖伊伸手用手掌压在自己发热、酸痛的眼睛上。写了几小时的字使他累得几乎要睡着。他的思绪漂移,没有特定在想什么,而他所写的相关人物——布鲁诺、蜜芮恩、欧文·马克曼。山缪·布鲁诺、亚瑟·哲拉德、麦考士兰太太,安——这些人和人名在他脑际晃来荡去。蜜芮恩。很奇怪的,她现在对他而言比以往更像个人。他曾试着向安描述她这个人,试着评断她,他被迫向自己评断她。做为人,他心想,依安的标准或依任何人的标准来看,她都没有什么价值,但她好歹曾是个人。山缪·布鲁诺也没有什么价值——儿子痛恨,老婆不爱的一个贪婪冷酷的赚钱机器。谁真的爱过他呢?谁的感情真的因蜜芮恩或山缪·布鲁诺之死而受到伤害呢?如果有人情感受伤害——那大概是蜜芮恩的家人吧?盖伊记得审讯时她弟弟在证人席上,小小的眼睛里除了恶毒、残酷的恨意之外就没有别的了,毫无悲伤之情。而她的母亲,执拗,一如往常地不怀好意,不在乎过失在谁,只要是有人承担下来就好,她并未因伤心而软化态度。即使他想去见见他们,但去见他们并成了他们泄恨的对象有何用处呢?那会使他们感到比较好过吗?或是使他比较好过?他认为不能。如果有任何人真的爱过蜜芮恩——那就是欧文·马克曼。
盖伊把遮住眼睛的两手放下。这个名字不由自主地窜入他脑中,直到他写这封信之前,他根本役想到欧文。欧文曾是隐晦之处的模糊身影,盖伊曾认为他比蜜芮恩更加一文不值。但欧文应该是爱她的,他原本将要娶她,她曾怀了他的孩子。假定欧文以他所有的幸福在蜜芮恩身上下了赌注呢?假定他明白在数个月之后盖伊知道蜜芮恩在芝加哥就已不关心他时的悲伤呢?盖伊试着回想欧文·马克曼在审讯时的一举一动。他记起他卑恭屈膝的态度,他镇定、直截了当的回答,直到他提出嫉妒的控诉。不可能看出他脑子里真正在想什么事。
“欧文。”盖伊说。
慢慢地,他站起身。就在他试着估计黝黑的长脸和无精打采的高大身影是欧文·马克曼的这项记忆有多重要时,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成形。他会去见马克曼,跟他谈谈,告诉他一切的事。如果他亏欠了什么人,就是亏欠马克曼。如果他愿意,就让马克曼杀了他,找警察来,任凭他处置。但他该告诉他这一切,真诚、面对面地告诉他。突然这件事成了十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