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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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走向汽车这几步路,他们当然没有撑伞。布拉特尔替他们开车。大雨现
在成了真正的瀑布从玻璃窗上倾斜地迸射下去。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
的角落里。我应该和他谈谈这件事,路兹想,瞧着贝尔拉赫平静的侧面,那
一个则和往常一样把手按在胃部。
“您疼吗?”路兹问。
“总是疼的。”贝尔拉赫回答。
于是他们又沉默了,路兹想,这件事我下午再和他讲。布拉特尔驾驶得
很慢。大雨倾盆,一切都沦陷在一堵白色围墙后面。电车、汽车在这一巨大
的倒垂的海洋中这里那里浮动着。路兹不知道他们如今在哪里,流着雨水的
玻璃窗完全看不透。车厢里越来越暗。路兹点着一支香烟,喷出烟气,心里
想,他不必和老人讨论加斯特曼的事。接着他说道:“报纸将报道这件谋杀
案,不可能再对他们保密了。”
“继续保密也已经没有意义了,”贝尔拉赫回答,“我们已经找到了一
点线索。”
路兹又掐灭了香烟:“这本来也就毫无意义。”
贝尔拉赫沉默不语,而路兹却情愿争论一番,便又重新透过窗玻璃往外
看。雨稍稍小了一点。他们已经驶入林荫道上。朔斯哈登公墓在色泽暗淡的
树枝间显现出来,可以见到一堵灰色的被雨淋湿的墙头。布拉特尔把车开进
墓园,停住了。他们走下汽车,撑开雨伞,穿过两旁的坟墓向前走去。他们
不用费时找寻。墓石和十字架落在后面,他们像是走进了一个建筑工地。地
上布满新掘的坟坑,上面铺着木板。湿草地上的潮气侵入了沾满粘土的靴子。
广场正中,在所有这些尚未竣工的、雨水在它们底部积起了肮脏的小水潭的
坟墓之间,在临时性的十字架和坟头之间,厚厚堆着迅速腐烂的鲜花和花圈,
人们围立在一座新坟旁边。棺材尚未放下去,牧师在念《圣经》,在他身边,
掘墓人穿着一件可笑的燕尾服式的工作服为他和自己高高撑着一把伞,冻得
两只脚不住地来回挪动。贝尔拉赫和路兹在坟坑附近停下,老人听见了哭泣
声。这是舒勒太太在哭,在这无休止的大雨中,她显得丑陋而且肥胖,她身
边站着钱茨,没有撑伞,穿一件竖起领子的雨衣,腰带垂在两边,头上戴着
一顶笔挺的黑帽子。他身边站着一个姑娘,脸色苍白,没有戴帽子,一头金
发一绺绺湿漉漉地耷拉下来,这就是安娜了,贝尔拉赫不由自主地想道。钱
茨向他们鞠躬,路兹点头作答,老探长却毫无表情。他向围立在墓穴四周的
人群扫了一眼,全是警察,全都穿着便服,同样的雨衣,同样的笔挺的黑帽
子,雨伞像佩剑一般握在手里,这些奇异的守灵人,不知风从哪儿把他们刮
来的,他们的忠实显得不真实。在他们后边,排列成梯队的市政府乐队,穿
着黑红二色的制服,是匆匆召集来的,都拼命设法把自己的金色乐器在外套
下保护起来。他们就这样围在棺材周围,它平放在那边,一只木制的匣子,
没有花圈,没有鲜花,但却是唯一温暖而受保护的所在,正在这一无休止的
雨滴之中安葬,雨水单调地拍溅着地面,始终如一,永无尽止。牧师早已读
完了,却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只有雨水,人们只听到雨声。牧师咳嗽起来,
先是一声,接着好几声。于是低音喇叭、长喇叭、号角、短号、低音笛一齐
奏鸣,傲慢而雄壮,乐器在雨帘中闪着金光;但是它们也沉没了,消散了,
停止了。一切全退缩在雨伞之下,雨衣之下了。雨始终不断地下着。鞋子陷
在泥泞之中,雨水汇成小河流入空的墓穴。路兹鞠了一个躬,走前几步。他
瞧瞧潮湿的棺材,又鞠了一个躬。
“先生们,”他的声音在雨中透过水幕几乎听不清楚:“先生们,我们
的同事施密特不在了。”
一阵狂野、粗厉的歌声打断了他:
“魔鬼出没往来,
魔鬼出没往来,
把人类统统打败!①”
两个穿燕尾服的男人穿过墓地蹒跚而来,既不打伞,也不穿雨衣,他们
一无遮蔽听任雨水浇淋,衣服都粘贴在身上,每人的头上都戴着一顶大礼帽,
雨水从帽上流到他们脸上。他们两人合提着一只巨大的绿色月桂花圈,飘带
垂到地上,拖曳过地面。这是两个粗野、巨人般的家伙,穿礼服的屠夫,已
经喝得烂醉,几乎要醉倒了,但是两个人从没有同时颠踬,那只月桂花圈总
算牢牢抓在中间,花圈就像海上遇难的船只上下颠簸着。他们口齿不清地唱
起了一支新的歌:
“磨房主的老婆死了男人,
老板娘还活着,还活着,
她和雇工结了婚,
老板娘还活着,还活着。”
他们奔向悲伤的人群,挤了进去,站到舒勒太太和钱茨中间,没有受到
任何阻拦,因为人们惊讶得目瞪口呆,而他们却又穿过潮湿的草地蹒跚离去
了,互相支持着,互相围抱着,爬越坟丘时摔倒了,以酩酊醉汉的巨力撞翻
了十字架。他们的歌声在雨中逐渐消逝,一切又重新被淹没了。
“一切都会过去,
一切都会消失!”
这是人们听到他们唱的最后一句歌词。只有花圈还躺在那里,抛掷在棺
材上,肮脏的飘带上写着流畅的黑字:“献给我们亲爱的普郎特尔博士”。
① 这一段歌词和下一段歌词均为瑞士方言,暗示加斯特曼的两个仆人用的是法国护照,却都是瑞士本地人。
——译注
当墓旁的人们从惊惶中恢复过来,为这场意外事变所激怒,而市政府乐队,
为了挽救葬礼气氛,又重新绝望地吹奏起来的时候,雨又升级成为瓢泼大雨,
鞭挞着杉树,一切都从墓地上冲走了,只有守灵的人们留了下来,这些黑色
怪衣人在狂风呼啸中,在哗啦啦的暴雨下,奋斗着,好不容易才把棺材安放
下去。
十一
贝尔拉赫和路兹重新坐进汽车,布拉特尔穿过匆匆溃散的警察和乐队队
员驶入林荫夹道,路兹博士终于爆发了怒气:
“岂有此理,这个加斯特曼,”他大声嚷道。
“我不明白,”老人说。
“施密特出入加斯特曼家用的就是普郎特尔这个名字。”
“那么这就是一种警告啰,”贝尔拉赫回答,而不再往下问。他们驶向
路兹居住的莫里斯泰顿。现在倒是和老人谈谈加斯特曼的适当时刻,但是路
兹想到有人要让加斯特曼得到安宁,因此重又保持沉默。他在布格恩切尔下
了车,只剩下贝尔拉赫一个人。
“要我送您进城吗,探长先生?”驾驶座前的警察问。
“不,送我回家,布拉特尔。”
布拉特尔现在加快了速度。雨已渐渐变小,是的,在莫里斯泰顿,贝尔
拉赫有一刹那曾被一道刺目的光芒所笼罩:阳光穿破了云层,随即又消失了,
重新是烟雾和云峰追逐嬉戏,妖怪似地从西方聚集过来,堵塞在高山前,在
城市上空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它躺在河面上,在森林和丘陵之间铺开它那
没有意志的躯体。贝尔拉赫疲倦的手抚摸着潮湿的大衣,眯缝的眼睛闪闪发
光,贪婪地汲取面前的景色:大地美极了。布拉特尔停住车。贝尔拉赫向他
道谢后下了车。雨已住了,只有风还在刮,潮湿冰冷的风。老人站着,等待
布拉特尔掉转笨重的车身,车子又驶走时,再一次向他致谢。然后步向阿尔
河。河水涨得高高的,纯粹是肮脏的褐色。一辆破旧生锈的儿童车在水中漂
浮,一根粗树干,一棵小松树漂来了,然后,舞动而来的是一只小小的纸船。
贝尔拉赫久久凝视着河水,他爱阿尔河。然后他穿过花园回家。
贝尔拉赫换了一双鞋子,然后才走进客厅,但是站在门槛上呆住了。书
桌后坐着一个男人,正在翻阅施密特的文书夹。他的右手玩弄着贝尔拉赫的
土耳其蛇刀。
“原来是你,”老人说。
“是的,是我,”另一个人回答。
贝尔拉赫关上门,坐到书桌对面的靠背椅上。他沉默地瞧着对面的人,
而那个人仍平静地继续翻阅着施密特的文书夹,那人长着一副近似农民的体
格,消瘦的、然而是圆圆的脸上有一对平静、沉思、深深下陷的眼睛,头发
剪得短短的。
“你现在的名字叫加斯特曼,”最后老人说道。
那个人取出一只烟斗,填满烟丝,眼睛始终望着贝尔拉赫,点燃之后,
一边用食指敲着施密特的文书夹,一边回答说:“一个时期以来,你早已完
全知道了。你派那个年轻人来盯我的梢,这些材料是你授意写的吧。”
然后他合上文书夹。贝尔拉赫看看书桌,他的手枪还放在那里,他只要
一伸手就可掉转枪柄;接着他说:“我从未停止追踪你。总有一天我会成功
地证实你的犯罪行为。”
“你得加快速度才行,贝尔拉赫,”另一个人回答,“你没有很多时间
了。医生说你还能再活一年,要是你现在就动手术的话。”
“你说得对,”老人说,“还有一年。我现在不让人动手术,我必须作
好安排。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是最后的,”另一个人证实说,于是他们又陷入沉默,无穷尽地对坐
着,沉默着。
“四十多年过去了,”另一个人重新开始话头,“我们两人是在博斯普
鲁士海峡边某一家歪歪斜斜的犹太小酒店第一次见面的。当时月亮像一块黄
色丑陋的瑞士干酪从云层间露出来,透过腐烂的梁木照在我们头上,这次会
见我还记忆犹新呢。你,贝尔拉赫当时是从瑞士到土耳其来服务的警察局青
年专家,是特邀来进行某些改革的,而我呢——是的,我是一个到处流浪的
冒险家,现在还是,渴望认识我这唯一的一次生命和同样唯一的神秘的星球。
我们第一眼就互相爱上了,当我们面对面坐在穿长袍的犹太人和肮脏的希腊
人中间的时候。我们当时饮的烧酒是何等美妙,这白色冒泡的液体是椰枣和
敖德萨附近一大片燃烧的海洋似的异邦谷田产物酿成的,我们把它们灌进喉
咙,使我们强壮有力,使我们的眼睛在土耳其的夜空中像炽热的煤块似的闪
光,我们的谈话也炽热起来。噢,我爱想念这一时刻,它决定了你的生活,
也决定了我的生活!”
他哈哈大笑。
老人坐着,沉默地瞧着他。
“你还能再活一年,”另一个人接下去讲,“而你固执地追踪我已有四
十年了。这就是计算的结果。贝尔拉赫,你可记得当年我们在托法尼郊外那
家酒店潮湿有霉味的空气里,在土耳其烟草浓雾包围中讨论了什么吗?你的
论点是,人是不完整的,事实上我们不可能事先有把握地判断别人的行为,
我们也不可能考虑到隐藏在一切事物中的偶然因素,这就是大多数犯罪行为
必然会被揭露出来的原故。你认为犯一桩罪是一件蠢事,因为人不是棋子可
以随便摆布。我的论点相反——说是自信倒不如说是为了反对你——我认为
正是由于人们的错综复杂关系使犯罪行为有可能进行,而不被识破,由于这
个原故,极大多数的犯罪行为不仅没有受到惩罚,而且也没有被人们料到,
仅仅是在暗中发生的。我们继续争辩不休,由于那犹太老板斟给我们的烧酒
燃起的地狱般的火气,更由于我们的年轻,勾引我们在狂热之中打了赌,正
好是月亮在这小亚细亚后面落山的时候,这是一次违反上天意志的赌局,是
我们自己无法遏制而开的一场玩笑,即使它是一次对上帝的可怕的诅咒,只
因为我们受打赌本身的引诱,好似被凶恶的魔鬼勾引心灵去作坏事一样。”
“你说得对,”老人平静地说,“我们当时互相同意进行打赌。”
“你不曾想到,我是会遵守约定的,”另一个人笑着说,“当我们第二
天早晨脑袋沉重地从荒凉的小酒店醒来时,你是在一条霉烂的长板凳上,而
我则躺在酒迹未干的桌子下面。”
“我没有想到,”贝尔拉赫回答,“一个人有可能去遵守这样的打赌。”
他们沉默了。
“我们不必试探了,”加斯特曼又重新开言道,“你的正直使你永远不
会受到诱惑,但是你的正直却引诱了我。我挑起了一次大胆的竞赛,当你的
面犯下一桩罪行,而你却不能够提供我犯罪的证明。”
“三天之后,”老人轻声说,沉入回忆之中,“当我们和一个德国商人
经过穆罕默德桥上时,你在我亲眼目睹下把他推进了水里。”
“那个可怜的家伙不会游泳,而你那时对此道也不很精通,人们把由于
从事不成功的救人尝试而淹得半死的你从金角湾污浊的波浪中救了出来,”
另一个人不可动摇地说,“谋杀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土耳其夏日发生的,海
上吹来阵阵令人舒适的微风,在一座生气盎然的桥上,在大庭广众之下,有
一对对欧洲殖民者情侣,还有一堆堆回教徒和当地的乞丐,尽管如此,你提
供不出我犯罪的任何证据。你逮捕了我,全然徒劳。审讯很久,全然无用。
法庭相信我的辩白,他们宣判那个商人是自杀。”
“你能证明那个商人正面临破产,并想通过欺骗徒劳地挽救自己,”老
人惨苦地说,比任何时候都苍白。
“我极其精确地挑选了我的牺牲品,我的朋友,”另一个人笑着说。
“于是你成了一个犯罪者,”老探长回答说。
另一个人无心地玩弄着那把土耳其刀。
“我是有点儿像一个犯罪者,我现在也不能够否认,”他最后懒洋洋地
说,“我成了一个越来越高明的犯罪者,而你成了一个越来越高明的刑事学
家。但步调是:我总比你先走一步,而你永远也追不上。我始终像一个灰色
的幽灵出现在你的发展道路上,我始终有兴趣在你的鼻子底下干出可谓大胆
的、粗野的、亵渎神明的犯罪行为,而你却始终不能够对我的行为提供证据。
你能够制胜那些笨蛋,但是我却战胜你。”
他不断说着,一面注意地、但是嘲弄地观察着老人:“我们就这样活着。
你生活在你的上司之下,在你的警察局领域和发臭的官衙里,永远为达到你
的有限度成就的顶峰而勇敢地攀登一级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