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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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不要再逗弄这个孩子了。
我叹了口气,问他,“何时大驾光临的,怡伶?”
他的脸微微红了红。这害羞的孩子。每一次我直呼他的名字总会得来这样回应。有什么办法,因为对方是我。教他无法面对的我。他终于鼓起勇气,坦然质问,“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轻轻挑眉,眉尖那颗殷红的胭脂痣随之微微浮动。我清楚自己每一分神情,每一种姿势,以及它们所带来的无限后果。我知道。因此我情愿承担。就像我如此明了自己左眉尖上生着的那颗痣,细小而鲜艳,是无比甜美的朱红色,色如朱砂。那是自我出生便附着的标记,注定了我生而为萧晴溦的暧昧命运。而我面前的这个孩子,他居然如此质问我。
我几乎要大笑出来。我的手指丝毫不受控制地抬起,在他能够发觉或拒绝之前,我已经轻轻抚摸了他温暖的脸孔。那皮肤光滑细嫩如甜蜜蔷薇花瓣,满溢着年轻男孩丰盛馥郁的生机,淡淡地诱惑着我。我触及他精美颧骨,线条流畅而唯美,一如我们萧家人的风格,精致且优雅。这个十七岁的男孩有充分借口使我心醉神迷。但事实上被惊人的眷恋和不甘不舍的恐惧折磨得矛盾不堪又难舍难分的倒是他呢,萧怡伶,我的怡伶。我的家族这一代后裔中唯一保有了我的秘密的美少年,我的后裔和徒弟。我忠实的宝贝护卫,为我考量得无微不至。有时我甚至感觉他就是我的情人,至少前世有此可能。前世的情人。来生的管家。想到这里,我几乎要在我华丽的棺材里,在每一个破碎不经的梦想醒来之前,为这种滑稽而荒唐的想象捧腹大笑。
我说,“怡伶,你几时学会如此对我讲话。”
我板起脸,变脸如翻书。
他顿时变色,迅速后退一步。
我悄悄叹息。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怕我。传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一个吸血鬼的一言一行是另一回事。我可以轻易得知他心头一思一动。窥心的魔力令我丝毫不必费力便可了解他心中一切念头。但我还是宁愿与他一字一句地交谈,同他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甚至可以同他狠狠吵上一架。人生当有此乐趣。
我说,“怡伶,我累了。”
他看着我,微微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只回身走向那张威尔士风格四柱床。轻轻拉动床帷上垂下的一根丝绳,精致木质滑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自重重洁白丝绸堆覆的床板下滑出巨大抽屉,里面静静安放着我那嵌有黑曜石的美丽棺材。黑漆洒银,雕有数不尽的蔷薇花朵,不死的花园,没有天然的芳香或者生命的汁液,却可以永远美丽下去。
一如我。
他为我打开棺盖,里面铺设的洁白锦缎柔软光亮如初。我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笑,“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他脸上肌肉有些抽搐,经不起这种玩笑,或者是经不起这样的我对他开这种玩笑。有很多时候他会对我说,我常忘记你并非活人,薇葛,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想你本不该如此。
我轻轻躺进棺材,望着他木无表情地合上棺盖。黑暗缓缓泼洒下来。突然他一手托起那沉重盖子,一手伸进来揽住我的头,在我唇上轻轻一吻。我直视他明亮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手指缓缓梳我闪光的长发,轻轻滑落。
然后他关上了棺盖。
我听见轻微摩擦声。那是凡人根本无法察觉的响动。我知道那是机关被合起时发出的点滴回音。我知道此时自己绝对安全。我在他睡房的床下,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安稳角落,我诡秘的藏身地。
我静静合上眼睛。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可以轻易分辨出棺盖内侧的雕花和嵌饰。辗转的花纹,纹理深处涂有精心兑取的龙涎香,混合着东方花木的淡淡芬芳。那是数百公吨的花朵被活活捣碎而后揉烂,压榨,萃取,蒸叠之后才可以得到的些许绝世香精,被那个人轻柔而毫不顾惜地涂抹在如今这具属于我的银漆棺材上。这么久了,那诡秘的芳香始终不曾湮灭。这么久了,所有的一切都已昨是今非。不曾更改的似乎只有我和我如今栖身的这具棺材。三百年前的礼物。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那个人。曾经被我那样一次又一次地诅咒过,怨恨过,爱慕过,悔恨过,忏悔过,遗忘过的人,他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除了我生命之外的第一件礼物。我曾经对着它惊声尖叫,然后心碎魂裂地失声痛哭。但三百年后,谁又能知道,三百年后的今天我是如何地依恋它,这不曾同时光一起磨灭的礼物。
我那亲爱的魔鬼郎君的礼物。
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嘴唇。怡伶给了我一个吻。勉强说来算是一个吻吧。他的嘴唇那样柔软而芬芳,这也许是他身为男孩子的第一个吻,匆促而慌乱地落在我冰冷的唇上。我无声地微笑起来。这个傻孩子。难道他要迷恋上我。注定的寥落。我是一场他无法承担的寥落。这一切,他早就知道。这个在他眼前轻盈走动,容颜华艳如蔷薇的少女,她根本早已不是活人。我十九岁的容颜永远不会改变。我青春年少的身体永远不再生长。我不食人间烟火,夜夜以鲜血滋养自己的不老不死,永生不灭。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他所不知道的是我的往事,我的过去,那些在萧氏族史中永远不能明言的记载,我的记忆,专属于我的刻骨华年。在我仍然身为萧家那个名唤晴溦的女子的时候。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一次。我的过去。我似乎早已没有重温的机会。
之三 梦回
我没有名字。能够叫出我名字的人,拥有那资格的人,他们只是对我轻轻微笑,用更亲近的字眼告诉我他们对我的眷恋。
晴游叫我薇葛。
如果听见那漫不经心似笑非笑嗓音,“小雨儿。”那一定是晴澌。
而晴洲,今生最初与最后的一声呼唤,暧昧而凄美如谜。他的声音如同爱抚,沙沙地摩挲过我充满渴望的肌肤。
他轻声地叫,“薇,我的薇。”
十五岁那年,晴洲自法国归来。离去十年,那是历代萧家首席继承人必经的磨练。他成功地得到了祖父的认可。
为庆祝他的归来,萧家举办了惊人盛大的夜宴。
那晚我破例穿了红。奇异的明丽,断肠般冶艳。晴游要我这样装束,于是我听从。有生以来头一次,我在众人面前绽放这样张狂的绮丽。从前只穿白,是心爱,也是无谓,无谓与那些贵妇淑女争奇斗艳。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厚道,而是无聊。
“风流既已占尽,也便罢了。”晴游微笑道。我总是迷恋地看着他移不开视线。我的哥哥,他太美,太蛊惑,那种超拔群伦的秀丽和清挑,注定了无人可以同他比肩。二十二岁了,他仍未成婚。事实上,放眼帝国上下,万千群花,我也实在不知道有哪一家的女子能够配得上我的哥哥。容色,才华,身手,上帝原来当真并不公平,他太眷爱我身边这个完美的男人。
晴游挽了我走进大厅,熟悉的灼热扑面而来。是数十盏奥地利极品水晶吊灯投下明亮光线,更是满厅来客纷纷回首注目的眼光。我们默契地彼此对看一眼,晴游轻轻握我的手指,我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那一刻,万籁俱寂。惊叹声被勉强屏住,有几位女客的扇子不由自主掉落在地。只有馥郁花香在宽广的大厅中徐徐流淌。那奇异芳香仿佛会闪烁出光亮,摄魂般的美感。
满堂华丽的惊奇和寂静之中,只有他的脚步沉稳均匀。
他走到我们面前,微微一礼。
“游堂兄,感谢您光临。”他轻轻抬起头,笑意在唇角飞扬起一个诡异弧度。他扬眉看我,并不称呼,只执起我右手轻轻一吻。
那一瞬间,那双冰绿眼瞳仿佛一道逼人闪电,再次不由分说地透入我心底。他微笑,笑意如此清冷,是杀机暗伏的挑衅,却有某种不经意的柔和在那一扬眉间划过我心头。一柄柔软而锋利的刀,瑟瑟地,在洁白如缎的心屏勾勒出某个并不清晰却深不可测的形象。
萧晴洲。
这个与我同龄的神秘男孩。他依旧着黑色礼服,洁白衬衫内袋里却露出一枝殷红蔷薇。那般艳丽,骤然夺目。我抿起嘴唇,故意不看他。偏开头去,却发现满庭摆放的花朵,尽是那似血绝艳颜色。我有一点点诧异。回过头,晴洲的目光肆无忌惮跟随我的眼神。毫无疑问他正等待着这样一记询问。
这时宾客们终于从我和晴游出场那一刻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女人们开始悉悉簌簌评论我今夜的装束。我依然一言不发。男人们向晴游围上来,试图将他融进某些热门话题里。
我放开晴游的手臂,微微一笑,然后径自走开。我的任务已经完成。陪他出场,做他当晚的女伴。一次又一次打碎那些觊觎我哥哥的女人们的美妙幻想。我无聊地叹一口气。
“尽管我知道你不是为我而来,可是这无聊也未免太露骨了一点。”
我不回头,洁白手指径自同一束花朵缠绕,仿佛冰与云霞交融的美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寒冷。我快活地反问,“既然如此,又怎么样呢?”
他走近我,毫不顾忌地抓住我戴有玉镯的左手,拉到面前。
“我不知道你穿红色居然这样悦目。”
那眼光又是肆无忌惮。
我浅笑,“你才见过我几次?”
他沉默,然后低低地说:
“或许我是太迟了一点。”
我挥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细细看他。萧晴洲。这个高挑俊俏的男子。他长发垂落,那洒脱姿态很像晴游,但他眼底没有表情的宁静,却是与众不同的冷漠和直接。这一点却又同晴游的温存气度大相径庭。何况,他身上浓重的黑色,那是刺痛过我眼神的沉郁颜色。他是我从未想象过的人。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蔓延开来。我看向晴游,他唇边笑意悠然自得,向我示意。我再看过去。走进来的是个高大男子,身材是直能将礼服穿成戎装的挺拔俊朗,眼光深沉,面目清秀中隐带风霜。我轻轻微笑起来,明了了哥哥的用意。
原来如此。
那男子甫进来便被包围。崭新的偶像啊。我笑,回身重新玩弄起新鲜花朵,带一点冷酷的愉悦将花瓣一点点撕裂却不扯下,任凭它千疮百孔地遗留在枝头,碎裂的绮丽,分外招摇。
“是因为见到了那个人,才如此安静吗?”他居然仍未走开。
我笑起来,“那个人,那个人啊。”心头霎那涌起某种残忍的快乐。我转身看着萧晴洲,他安然站在原处,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突然有一点不悦。
“那个人三天之内会上门向我求婚,你相不相信?”
他短促地冷笑一声,脸色忽然沉下。我扫他一眼,于是走上前去。走开之前我笑对他道,“打个赌如何?”
他伸出手,不发一言。我们轻轻击了一掌。
“赌注呢?”
“回头再算。”我无所谓地挥挥手。事实上我也的确不想对他要求什么。我需要什么?我什么都已拥有。
向阿尔弗雷德走去时,面前的人群仿佛摩西分开红海般向两旁退开。我面前的男人清楚地看到了我,他眼神中的火焰依然明亮清澈一如当年。我微笑,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滟如朝花。我提起裙摆对他轻轻一礼。他注视着我,神色惊愕,几乎忘记回礼。
“欢迎归来,勋爵。”我深深注视他一秒钟,然后转身离开。身后细语声经久不息。
回到晴洲身边,他看着我,那眼神如斯遥远。我禁不住打量一下自己的装束,没有丝毫问题,便对他不甘示弱地冷笑一下。
“按理,我似乎该叫你堂姊。”他淡淡开口。
我挑起眉。
“听说,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只是我比你晚了几个时辰。”
“所以刚才你理都不理我?”
他也扬眉,“你介意吗?”
“并不。”
他微微一笑,神气是占了上风的得意。那不就对了。他笑容里的傲慢就是这个含义。我气恼起来,便压低声音道,“你脖颈上的伤似乎痊愈了。”
他脸色一寒。我微笑,便转身离开。他在身后冷冷地说,“那柄刀还在你衣袖里?玩火的人,你当心了。”
我回身对他行了个优雅的曲膝礼,“不劳阁下费心。”然后再次压低声音,“若是你还想自讨苦吃,我也随时恭候。”
转过身,险些同阿尔弗雷德撞了满怀。他握住我的手,眷恋地吻了很久。
“薇葛蕤,我想念你。”
我微笑一下。从他闪亮瞳孔中看到自己今晚的模样毫不留情地绽放成一枝光华如梦的盛世妖花。裂焰红。断肠红。残霞红。一身绝艳,抢尽目光。无裙环的丝绸长裙,后摆极长如凤尾飘垂。长长的腰带是一整幅华美刺绣,束的很高,益发突显腰身纤细。缀满火红太阳石的紧身胸衣外罩了齐腰小衫,高领,长袖,没有多余花边镶嵌。事实上,整套晚装出奇的美感便是那变幻莫测的衣色,染工极其精致,几乎是过于精致了。自下而上,色彩呈现出多重浓淡均匀的交替,在明亮灯光下闪烁生光,旁妍侧媚,变态百出,一刻不停,眼光几乎无法捕捉。
“花光露气,灿若云霞。”穿好这套晚装给晴游看时,他轻轻鼓掌,如是评价。我在他深沉蔚蓝的眼眸中读到真实的赞赏。这套衣服是他专门为我定做的。衣料据说自遥远的东方古国而来。样式则出自我哥哥自家手笔。我相信全伦敦城愿意为了这样的眷顾而出让灵魂的女人何止千数,想来就有大笑的冲动。这样的华美雍容,穿在我这样一个任性而闲散的女孩身上,简直糟踏了衣服。
阿尔弗雷德牵住我的手,眼光中的眷恋和叹赏一如当年。我看着他脸颊上那道细长的伤痕,禁不住微微一笑。而他显然会错了意。无视众人眼光,他拉住我不肯放手。
我抿起嘴唇,暴躁性气又按捺不住。左手无聊地转动着手腕上那只戴了十五年的翡翠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