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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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始终都没有明白。
到底都没有明白。
而晴游的心思,他甚至都没有猜到千分之一。他怎能看得透萧晴游。我的哥哥。那个冰雪聪明的男子。怂恿他前来求婚的人。安静微笑着看他败在我手下的人。他想做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明了。“薇葛,好女孩。”他说,平静地吻我的唇。是我所习惯的,他温存柔软的奖励。
归根结蒂。他只是不想让我离开他而已。
而我。我只是不想悖逆他而已。
之五 趋曲
祖父召我到他那里。漫长走廊中,我同晴澌擦肩而过。其实这样的刹那,太巧妙也太清楚明白。他早已在那里等我。于是我停步。
萧晴澌。我不喜欢他又很喜欢他。这个莫名其妙归来的男子。有一种感觉,他很像晴游,很像。仿佛两瓣迷雾般忧伤云朵透露出相似的潮湿冰冷气息,于是我知道会有青色微雨漫天飞扬。这教我偶尔微微烦恼。那是我的哥哥。萧晴溦今生唯一的信仰。而这个男子,他青灰的眼眸深处,居然可以流转某种同我那优雅绝伦的哥哥相似的清冽波光。
这教我很不开心也极其兴奋。我的日子已经足够无聊。这新奇玩具怎能轻易放过。
他穿一身青色,深黯如保护色。抱肩倚在墙壁上懒懒地看我,唇边一抹弧度似笑非笑。我不想开口。在他面前,我总有一种直觉保持沉默。
“……要开始了哦,小雨儿。”他轻轻地笑。笑容轻薄虚无。
“什么意思?”
他慢慢放下手,走到我身边,俯下身注视我的眼睛。他很高,比晴游还要高出几分。那双迥异他温柔表情的冰冷眼眸,带着那种我所熟悉的兴奋和压抑,死死看进我眼底。我毫不示弱地回望。然而在他青色瞳孔中,我只看到如斯缥缈如幻的影。
他的眼中并没有我。
他问我:“小雨儿,你可信命?”
我冷冷盯着他,不回答。手指不经意触到袖中刀锋。我握紧它,然后忽然绽开一个甜美笑容。出我意料,晴澌在那一瞬间突然后退一步。他脸色微变。我有一丝不动声色的惊讶。这个只同我相见数次的男子。他居然看出了我沉默以对的危险。我偶然的动念。那一刻,的确有血的甜香沁过我舌尖,那是我习惯的敏感反应。当任性指尖扣住刀锋,当某个倒霉鬼激起了我突然的出手欲望。那种熟悉的甜香,恍如应季花开,随声而来。
而他居然可以察觉。这个男子,他并非常人。
我轻轻微笑起来。他平静下来,细细看我。
“小雨儿……”他又叫了我一声,似有话要讲又无从启齿。这时有人在身后叫我,语气轻快,仿佛调侃。
“晴溦。爷爷等你很久了。”
我看到晴澌的脸色有一丝古怪变幻。很轻,微细,然而不容忽略。我读不懂那含义。然而他不再继续,只对我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些恼怒。晴洲走到身边,揽住我肩头。“怎么?他得罪你了?”
我轻笑出来。夜宴上,晴澌走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正是如此。到底是谁得罪了谁。谁又能得罪谁。
我抬起头看他,他俯视我。漫长走廊里空寂无人。墙壁上琉璃灯安静而柔和地燃着。光线低微温存。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是一种奇异的光,透出某种我所不理解的蛊惑氤氲。十五年来我看熟了的一切这一刻如此陌生和不安。墙壁上悬挂的精致饰画在灯光下习习闪亮,水晶缸中的新鲜花卉散发清润甜蜜幽香。这一刻,这一切,都如此遥远。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女孩,有那么一刻她整个人都被摄入了光阴的陷阱深处,松香灼热迷乱,毫不留情劈头泻下。她被裹进一方碧绿幽然的琥珀深处,紧紧禁锢,无法挣扎,不能逃脱。命运挑选了她作为时光的标本,残忍而愉悦地窒息在那一种青碧如水的危险之中,不能回头。
然后他的唇便落了下来。
在他的吻中沉迷,居然如此轻易。不是了,不是熟悉的温存淡抹,习惯的眷顾,晴游的目光低柔靠近。晴游的唇微凉柔软,爱抚谨慎自敛如丝绒。快乐时,忧伤时,怀抱清凉而又温暖,吻优雅克制且暧昧无端……嘴唇上传来迟钝痛楚,他稍稍离开我,微微恼怒地注视我的眼睛。湿意渐蔓延,血气息甜美,一瞬间荡漾开来。真奇怪,我的身体先察觉那种血色兴奋而后我的舌尖才触及那种甜蜜芬芳。他狠狠咬了我的嘴唇,然后用力抱紧我,那样一种无法争夺无法挣脱的姿势。宁可碾碎怀中的所有也不肯放开些许,那样执拗。比威胁还威胁,比任性还任性。是他。
他抱紧我,让我攀附在他身上。然后低下头来再次吻了我。这一次,太深。唇齿交缠仿佛绝望。他不说话。他从来都不说话。言辞无法把握。我毫不犹豫地迎合。我要。灼热和冰冷瞬息袭来。每一种都是狂冶。我不能描述,无力描述。这样的疯狂几乎已经开始凌虐彼此。我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落叶习习,蔷薇的颜色在炽烈日光中渐渐褪去惯来骄狂。再冶艳,也不过是柔弱花枝风中摇曳。渴望的,依然是晴空之下一场冷雨尽情无羁的抚爱。我在他怀中无法遏止地颤抖。这是最初的幻灭。最终的预言。疯狂而怜惜,深情而绝望。
我们彼此放开。眼神依旧迷乱。不敢彼此注视。一点轻微交缠都会激起新鲜痛楚,勾引年轻的欲望彼此伤害彼此剥夺。终于知道。我终于知道。他握着我的手腕,突然拉紧我再次贴入他胸膛。重重衣衫下心跳激越如风。我突然知道,一切,都已启程。无法停留无法挽回。
可是。可是啊。
这样的拥抱无法逗留。这样的依偎无法安稳。
这样的温暖无法长久。这样的爱恋无法成真。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我缓缓抬头,仰望他年少清冷的容颜。那张俊俏逼人的面孔笼罩着某种矛盾的蓬勃生气。眼神中狂燃的冲突和渴望,契合我仰视的目光。
在那一刻,欲望不可捉摸。而天性中随时迸发的脆弱感慨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凛冽忧伤,那种绝望几乎令我泪流满面。
我紧紧抱住他,将面颊埋进他怀中。
逃不开了。我知道。我终于知道。
我们紧紧拥抱,纠缠不可分离。他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身体,由发丝顺下,渐到肩头,背心。那样坦然郑重的霸道姿势,是骄傲是占有,可是如此有力如此温柔。温柔的暴力,他令我无法抗拒。
有谁知道,萧家的蔷薇,也从来都是如此渴望如此脆弱的女孩。渴望被一个人拥抱,渴望被掠夺被安抚。晴洲,他的怀抱令我涌起痛哭一场的欲望。
我伏在他怀中不愿抬头。
他吻我的发丝,低声嗫嚅,含混模糊仿佛呻吟。然而我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你就是那个教我终生终世难以挣脱的女子。我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可以束缚我终生终世的男子。唯一的萧晴洲。
那一刻,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绝望席卷心头。我从没有像那一刻那样痛爱过自己的直觉。我知道自己的命数不会久长。我早就知道。
所以恣意的理由,疯狂的借口,如此不堪一击而又刻骨真实。
我想爱他。我想要他。我无法抗拒自己。
那一日,祖父叫我去,不过是吩咐我照顾晴洲。他高高在上的眼神,那一刻古怪而又沉闷,带出我所不敢也不忍承认的苍老气息。我不明白他特意对我如是吩咐的用意。然而站在祖父面前,那苍茫深远眼神,刹那我有无所遁形的错觉。晴洲在我身边,若无其事。然而我清楚听到他的心跳一记记愈沉愈深。是预感,是不安。祖父安静地看着我们。霞月微微颤动,撩拨着我的手指。低鸣清细,寒音凛凛。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命中注定。我从未如此信仰过这样的字眼。然而那个瞬间,我突然感觉到一切不在握中的缥缈和轻松。终于有些什么是我无法预料无法掌控的。终于可以放下自信和骄傲,坦然地,去领略一切倏忽而来的残忍和欢情。
我很高兴。
和晴洲形影不离,是那之后名正言顺的陪伴。我的身手足可作为他的教授,而放眼整个萧家,我也算是和晴洲年纪最为相仿的孩子。虽然这理由未免牵强,但出自第十二代主君之口,又有谁可以质疑。
不过也许有一个人可以。
那晚晴游到我的房间,遣走侍女,他亲自替我卸妆。取下一束玫瑰钻镶嵌的白银发针,解开精心盘好的螺髻,发辫散落,微微凌乱,他用发刷为我轻轻刷顺头发。我自顾自取下同发针配套的镶钻耳坠,还有颈上一挂星碎般奢靡的银丝璎珞。我提起它,对着水银镜子轻轻摇晃,镜中那两个苍白美丽近乎无瑕的孩子,在珠宝的光彩离合辉映中反而显得那般虚无。像一对绝美偶人,充满蛊惑却远离灵魂。
晴游显然满怀淡淡心事,不曾注意到我的玩耍和思绪。
他轻柔抚弄着我的发丝,忽然说,“薇葛,送你去爱丁堡可好?”
我停住手。
“若你肯去,我也去。那边的封地也需人掌管。”他看着我的眼睛,微笑,“远离宫廷和这都城喧嚣,也并非不是幸事。”
“可是为什么呢?”我低低问。
晴游一时无语。我想我切中了漩涡的核心。他要我离开,远离,此地。我有一丝烦恼和开心。为了我,他肯放弃手中所有,远离这英伦上流社会缠绕不休的荣华。晴游,就像他不肯对我解释对我坦白,我也总是不愿给他一个交待。然而我们却彼此明白。
晴游停下手,自背后轻轻抱住我,细吻如轻雪,微微落上我后颈。
“……也许还不是时候。”他声音低微,手指轻轻滑动在我发间,慢慢抚上脸颊。优雅灵活的指尖,轻柔捧住我的脸庞,他俯下身来,我们在镜中相视,如此迥异如此相似的脸孔。
要怎么说。细细看来,其实我并不如晴游秀美。只是眼角眉梢那种天生不羁,却是出人意料的蛊惑,像左眉尖上那粒殷红的朱砂痣,古怪而夺目,所谓魂魄妖娆。
是的。至少生为萧晴溦的那十九年。我一直是那个绝色高傲的女孩。后来的清丽沉静。变幻流离。不过是因为,远离了尘世凡嚣,不再拥有放纵倾情的理由和借口。一颗心,也便渐渐由骄狂走到苍茫,由热望走到困老。我的变,是绝望攫取了年少时的单纯渴盼之后赐予急景流年最后的绚美有如疯狂。
晴游轻轻叹息,依到我身边。
“给我背首诗,薇葛。”
我拿起梳子开始摆弄他的长发,一边无心地念念叨叨。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碧水摇空。南风吹梦。
那是怎样辉煌而妩媚的盛世美景华年。别名绮艳,又称绚惑。
晴游的身体突然绷紧,同一瞬间,也许稍晚他些许,我也感到那种注视。
看向门口,晴澌安静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们。
晴游慢慢站起,走向他。我忽然有种寂寞的感觉。在那一刻。我看着他们并肩而立。晴澌微笑地对我点了点头。晴游却仿佛不愿他久留,对我做了个无意义的手势,便轻轻替我关上了房门。
我的眼光应算锐利,太过清澈便不容丝毫细节。房门合拢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他们并肩而去的身影微微靠拢,某种不安的气息无法忽视,喷薄而来。那是我尚未理解和掌控的某种情绪,然而已足够浓艳令我踌躇。
之六 梦忆
我忽然想起幼年时的母亲。真奇怪,我本记不得一切。神思像一方蒙了雾般青白绉纱的铜镜,女子容颜恍惚摇曳如柳影。今春堕泪柳眼穿,花谢花飞在哪边。要多惶惑便多惶惑。要多茫然便多茫然。而我总不以为然。
这一刻我却记起她。像伦敦冬日的黄昏,总发生在一刹那之间。她抱我在膝上,指尖白皙温凉抚摸我的脸颊。深棕色鬈发带着东欧森林阴净清新的馨香轻轻洒下。她的眼睛从来不曾明亮,永远带着那种寒冬暮雪般与日夜相融的沉寂暗蓝。那样安静宁冷的蓝,我继承了一半,晴游收下了另一半。她注视我,轻轻抚摸我。眼神中尽是悲悯。
我问,“妈妈,你要什么?你从来不曾告诉我你要什么。你希望我怎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告诉我。”
真奇怪,平日里我绝对不会如此温柔对人,我太习惯的不是给予,是生死不论的予取予夺。然而忽然间我记起她,我心温柔漾动。
她不理睬我,只对我微笑。那样冰凉遥远不堪一击的笑意。像孤单的旅者不顾一切攀爬在将日光也映成寒蓝的千呎冰川,突然发觉自己手中握紧的只是透明蛛丝。那种无法诉知来处的刹那悲伤,甚至压倒了理所当然的惊恐和绝望。那种笑意令我的心紧紧纠结。我伸出手去,试图抹平她皎白眉心微微的愁纹。她如梦如鬼魂一样飘忽开去,冷冷雾霭潮湿,裹上肌肤,顿时有一种疼痛锥心刺骨。我无视地伸出手去。我不怕痛,我只怕那种求而不得的困乏和绝望。那是我今生最妖冶的梦魇。妈妈,我的妈妈。我竭力向她伸出手去。你要我怎样。要我怎样才能将你留下来。
“……你给我醒过来!”
一股大力拉着我向后仰倒,我重重撞上椅背,神志迷乱中几乎欲呕。一双手抓着我双肩提我起来,握紧我,狠狠摇晃,然后迫我端正身骨面对眼前人。
我费了极大力气才撷准焦距。目光所及,是晴洲苍白脸孔直逼到眼前毫厘之处。那双翠如秋潭的眼,我在那清美无伦的瞳孔深处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
心,悄悄安定下来。
他近乎呻吟地问我,“……你梦到什么了?”
“……我妈妈。”我条件反射地答。迟钝地四下张望,是祖父专用的书房。只有我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