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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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葛,你可以得到一切。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是我们讨还一切的时候。
而你,我的宝贝。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你是独一无二的。我的薇葛。”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薇葛,我的宝贝。让我看着你强大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力量能走到哪里。
让我看看你可以做些什么。”
替我偷来父亲的表的人,是他。晴游的眼神一贯明丽温柔。
我本就是一个混迹尘凡的年轻阿修罗。
玫欢按住嘴踉跄后退,而我慢慢向她靠近。月光清亮洒上我的脸庞,苍白脸色涌上奇异红晕,血的激荡如此愉悦动人。小小的嘴唇在月光下轻盈挑起一个俏皮弧度,像吻的亲密。闪亮水晶光彩的女孩,她的眼神如此幽艳妖异。双色的眸子。这双眼睛早已不是九岁的孩子。那一瞬,宁静夜芸芸,血气撩人。她看见我袖中半段水色刀锋。月光润过,杀意流泉汹涌,一滴滴明如秋水溅透寂静。
她再想叫,已经晚了。我袖中笼了一裹玫瑰花瓣。那张丝帕,浸了彻骨迷魂的毒香。酒溶了鸦片,再混进哥罗芳。我猱身而上,九岁的身手已凌厉飞扬,仿佛混了三生的劫和恨。一切,难道不是皆因她而起。她叫声未出口,花裹已塞住她口,帕子蒙住脸孔,一呼一吸间,她便倒下。
我俯下身去,细细地看她的脸。这张脸。和我的母亲应该有一点相像吧。否则如何能够攫取一丝我父亲的心。
为什么不是我呢?肖似我温柔美丽母亲的人……为什么我只是萧晴溦呢?
抬起头,月色清明如冰。我的笑容在遥远的光亮尽头一闪而过,洁净无瑕。
晴游的唇轻轻离开,我咬着自己的舌尖,嘻笑地看他。
他抱紧我,安抚地拍我的头。“最困难的还没有经过呢,薇葛。
答应我,勇敢一点。”
我不懂得,但我知道,晴游的话,我完全可以相信并服从。
要勇敢一点。
所以即使是残酷一点,也无所谓吗。
一点点地,生长成顽强骄傲至狠辣的美色修罗,盛世蔷薇。花枝上染血的尖刺,是瑰丽年少奢华刻印,罪孽的勋章。
晚餐是中式,蓓若吩咐准备了清蒸鲈鱼,因为听说我无缘无故流了鼻血。父亲破例没有在祖父那里,回来陪我们用餐。
餐桌上安静无比,晴游坐在我身边。侍女穿梭来去。遥远的长桌似乎有一万年那么长,尽头主座上是我们尊贵陌生的父亲。
我们一言不发,安静地用餐。空气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沉冷,教人无力呼吸。晴游盛一碗鱼汤给我,低声哄我喝掉。奶白色汤汁浓郁馨香。经过父亲身边的侍女都神色匆匆,表情紧张。我微微抬起眼睛,望着父亲沉静脸色,有一点想笑的冲动。
既然您要清高地怀念她,那个死去的女人,我所不相像的女人,直至孤独。
我就如愿地给您孤独。
父亲轻声吩咐将鲈鱼换到我这边,晴游的神情一直绷紧,我看得出。虽然在旁人眼中他依旧悠然。我想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鱼盘被放到我面前,鱼头正对准我。失去眼珠的眼眶空空荡荡,直视我。
窗外的月光宁静苍白如昨。
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难过起来。一道冰痕窜上背心,那样惨厉的冷。我猛然扔下汤匙。那一刻我只想跳下椅子迅速逃开。
晴游的手在桌下紧紧扣住我的腰。他垂着头不做声,手臂用力迫我坐好。按着我,逼迫我正视面前的惊恐。他慢慢拉住我的手,手指冰凉轻柔,在我掌心轻轻划动。像一道符,压镇着我,安抚着我。他一言不发。
我死死盯着面前的一切,强迫自己压下那阵冲出去狠狠呕吐的冲动。我慢慢喝着自己的汤,手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握紧银匙时,苍白娇小的脸孔甚至可以绽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可以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我们。那样沉静直接的注视。
银匙的边缘已经被刻意打磨得出奇纤薄,剜进眼眶时甚至没有半点声响。玫欢的眼珠是蓝中混着碧色,并不像我的母亲。
她究竟哪里像她呢。是这秀丽的鼻子,剪秋萝色的丰润面颊,还是樱桃般的嘴唇。
无论哪里,都已经不复存在。并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到底哪里像我的母亲?
月光明亮,这一夜,还很长。我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思考这个纠缠的问题。
终于结束那漫长似乎永无止境的晚餐。晴游若无其事地拉起我,对父亲行了礼,然后回房。
离开餐厅他便抱起我,太了解我了,我已经虚弱无力得只想瘫倒。这一餐饭,简直像是用我的余生在品尝。最后的晚餐。
回到他的房间,我被一张厚重柔软的毛毯紧紧裹住。晴游给我一杯热牛奶,甜香浓郁得古怪,应是加了白兰地。
他坐在我面前,神色了然。然后轻轻地问,“现在如何?”
我摇头又点头,仍然说不出话。
“都过去了,薇葛。”他拍我的头,笑意淡然。
“你做的很好,足够好了。”
我喝完那杯牛奶,身体暖和起来,浓浓困意也袭上。我咕哝,“她还在看着我呢……”
“你怕吗?”
我点头又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晴游在我身边时,我知道我无所畏惧。手伸向他,然后倒进他怀里,好困,好疲倦,只想睡。在他身边,静静地,温暖地沉入黑暗的睡眠深处。我知道,从今以后的我,不再有梦。
制造噩梦的人,不会做梦。
玫欢的尸体在玫瑰园中被发现时,只有根据衣着才能确定身份。
因那张脸已经没有留下半点人形。一整张脸,像被传说中诞生于黑暗的某种妖兽细致地品尝过,揭下了这个美女子生为人身的一张面具。
整座宅邸都惶惶不安,浸没在恐怖之中。晴游优雅淡然的笑意显得那么沉静美丽,仿佛具有令人安心的魔力。所有人都交口称赞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沉稳镇定。
而对于我这样一个九岁的女孩,所有人都只知道对她封闭消息,免得吓到了这个娇生惯养的柔弱孩子。
我们终日躲在画室里,那个让一切开始轮转的角落。看日光清亮,看花树摇曳,一如往日。
他教训我。“如果是用霞月,一击就可以毙命。且几乎不会留下伤口。”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那一击,要快,要稳,要准。第三与第四根肋骨之间,三寸五分,恰是霞月一半刀锋。便可直断心脉。霞月锋薄如纸,若收刀的速度足够快,伤口迅速贴合,连一丝血都不会流。可是我不高兴她那样快死掉。
看着血,温热浓郁的血,一点点迅速渗入花下潮湿的泥土。生命在流失,血却在蔓延。多奇异的过程。
那一瞬我突然发觉,我,和我的哥哥,我们原来可以如此相像。
我爱这个不可挽回的事实。
之八 斩缡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西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他忽然停下,回头,注视我。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他音调清悒,喃喃地念。我看他一眼。这小子又耍什么花样。
“薇……”
我重新抬起头。他带点调皮地笑,瞳孔里那些翠微微闪亮亮的光彩,同清朗低沉声音丝毫不衬。
“这说的不就是你吗?”
“是吗?”我笑。
“是的。”话尾的余音悠悠回荡,隐约泛出未断的气息。他的唇已经深深印在我眉心,温热呼吸扑上肌肤,沁出一层薄凉湿意如霜。他灼热的唇轻轻滑动,最后停在我左眉尖那颗滟滟的朱砂痣上。一点妖艳的痛猝不及防地烫上来,激荡心怀。
我忍不住迸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他伸出舌尖,轻舐那血般红痣。
薇葛,你是一块滴血的玉。晴游那样说过。血漓寒玉,至纯生瑕。我喜欢这样的比喻。因为我深知自己并不完美。事实上,我本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女子。容颜再美,年华再如玉,不可复追的宿命也早已在我身上刻下血色淋漓印记。一点殷红,点落眉尖,是不应动的心不该流的泪。一如澈骨流年,无悔,亦无回。
我轻轻地笑。晴洲的身体突然绷紧。他倏然抱紧我。那样迫不及待的绝望冲动,也只有这一刻的我看得到。
“薇。”他用那独一无二的名字,轻声地,然而一心寥落地叫着我。他跪下来。
我俯身搂住他,指尖细细抚绕他的轮廓。“我在啊。”
他埋在我膝上,半晌没有抬头。我不催他。预感里,有些什么缭绕如雾的冷,缓缓欺近。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吧。我不在乎。一切都无所谓。
“……不。”他终于呻吟出声。
“薇,不要为了我留下来。”
我怔住。指尖停在他面颊,被他一手捉住,眷恋地贴在唇上摩挲。他静静地闭上眼睛。
“薇,别为了我枉费一切,求求你。”
“……终于,还是要放手了吗?”
他突然握紧我的手,那么紧那么痛。腕上渐渐浮现一段红晕,然后丝丝泛紫。我的左手悄悄滑进他细长发丝中,探到他后颈轻轻按住。他不理我,更不理睬那近在咫尺的危险。
“薇,你让我痛恨起我自己。”
是什么,让他在初见那一刻,忘了所有光环,所有冷淡,所有坚持的傲慢所有不甘。一心地,只想取悦这个骤然而来,如蔷薇般熠熠盛放的女孩。这个骄傲且危险的女孩。那一次,满庭红花,血一般滴落夺目凄艳,暴露一心茫然眷恋。为什么,会想要靠近她,想要很近很近地看着她。想要她的眼睛只为他开放成盛世妖娆的绮丽。
为什么。萧晴溦。你不过给了我一点骄傲的温暖。就让我遗忘所有的不安。
为什么,想念着你,被你所控的时候,无法抑止地痛恨起那个事实。
我们的血,有着一样的气息,一样的温度。
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堂姊弟啊。
为什么,我会是萧晴洲,而你,是萧晴溦。为什么,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怨怼起自己十年来汲汲以求,终于获得的位置。
英伦萧氏,第十三代首席继承人。
我慢慢放松手指,拉他起身。他俯视我。我对他微笑。
“可是,是你。晴洲。你给了我太多理由,让我终于可以深爱我自己。”
终于可以对着明亮日光,璀璨星子,灿然地微笑起来。玫瑰园中滟滟白花忏落,罪孽的幻觉在久违的凛冽温情中灰飞烟灭。从来没有一个人那样对她说过,薇,你总有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那样告诉她,你可以向我依偎。脆弱也不要紧,无法保护自己也不要紧。“总有我,总有我在你身边。薇。”
谁能够,谁可以像他一样,对她毫无所求。
萧晴溦今生唯一的,最真切的愿望,也不过就是可以坦然地,毫无顾忌地依恋上一个人。
晴洲。他给了她这样的理由。
就算,就算是天谴的暗昧情缘。就算,就算注定是参商两曜斗西东。我依然想要爱他。什么能将我拯救。十六岁了,我终于明白我想要的。那一枝彼岸盛开着的花朵,艳丽不可捉摸。那是我情愿为之赔上终生终世的诱惑。即使一去不返,即使飞蛾扑火,也要让苍白凛冽的生命充满那种摄人的芳香,可怖的美丽。那是开在灵魂尽头的绝望之花,点燃了我年轻生命中最初与最终的渴望。即使它不可宽恕,不可拯救。
他不再说什么,慢慢低下头,吻住了我。
我想,我是注定不会活很久的。我只想用我这意料中的全部生命去爱,然后,其余的交给命运,撕扯,或者践踏,怎样都好。
我可以微笑可以嘲笑自己吧,那一刻的自己。事实同我的预料大相径庭。我不仅活下去,在那场惊世的劫难之后。而且,我活了很久,很久。比我所能想象的要久得太多。命运果然不会给人心甘情愿的机会和余地。
在走廊里被晴澌拦住的时候,我对他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他神色冷静地看着我。这个高挑清瘦的古怪男子,我的堂兄之一。我知道他同晴游的关系不同一般。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轻易察觉那种清冷暧昧的气息。原谅我,暧昧,是的。那青灰明丽的眼神,如蛇,冷且柔,拒人千里而缠绵不绝。我闻到他的气息,那是紧紧依附于某段刻骨流年深处不得解脱的幽怨和心甘情愿。
我妒忌他。几时我才能够做到那般心甘情愿。我知道,我总是放不下。
他看着我,淡淡言语,淡淡似笑非笑。
“你们很像,但你却不像他。”
我挑眉。“那又怎样呢?归根结蒂,我是他的妹妹。”
晴澌顿时怔住。我推开他,向大厅走去。听他在身后轻而缓地呼吸,仿佛突然被惊醒,诧异之余,无法确认的事实。
“小雨儿。你究竟想怎样呢?”
我停下来。“依你看,我应该怎样?”
“……答应他们。”
“是啊,你也早就知道。他们想要怎样。”我笑起来。晴澌脸色发青。他的直觉未免太敏锐。我突然止住笑,盯着他,“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语。
“我放不下。我就是放不下。别奢求我。”我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一丝挑衅的寒。“你呢,萧晴澌?无因亦无果,是你的话,又能够对谁坦白?”
他垂下头不语。
“别说是为了我。为了萧家。为了谁,也没有用。萧晴溦生来不会妥协。”我咒语一般对他宣告,似乎亦对了自己。
“你看到什么,又能怎样。我得到什么,又能怎样。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应付,自己面对。”
晴澌不再说话。直到我走出很远,他的声音才默默响起。
“你们很像。但你……却不像他啊。”
我猛然回身,威胁地对他举起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