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女王-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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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站在门口,黄元军打电话给他老婆:“喂,今天不回来吃了。你管我咋不回来呢!朋友些喝酒!娃娃哭嘛哭她的嘛!我又没不准你打麻将!知道知道,喝了就回来!”
然后他转过身来笑着拍岑仲伯的肩膀,说:“没事!今天我陪你喝!不醉不归!”
“好。喝!”岑仲伯恶狠狠地说,他的眼睛始终不知道在看哪里。
“喊不喊张英琪?”黄元军问。
“我们男人喝酒,找婆娘干啥!”岑仲伯摆摆手,结果他这边才说了,转过头来又问袁清江:“袁清江,今天晚上要不要跟我们吃饭?”
“不了,”袁清江说,“我要回去了,没跟爸爸说一声就出来了,爸爸要担心了。”
“嗯,好。”岑仲伯说,“我帮你喊个三轮。”
“不了,不了,我自己走回去,又没好远。”袁清江说。
“不行不行!”岑仲伯坚持给她叫了三轮,他把钱给了,扶着三轮车的棚子,跟袁清江说:“袁清江,别多想了,个人有个人的命,过去的事就过了,日子还是要自己过。”
“嗯。”袁清江让自己点点头。
“还有,”岑仲伯说,“今天的事情不要给你爸说,更不要给你姐说。”
“我知道。”袁清江说。
他们告别了,身后,平乐医院还像个大剧场那样,呼啦啦地吵个不停,在未来的一个月里面,整个平乐都会不停地谈论这个话题了。
他们从这走了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失去了什么。岑仲伯又站了一会,忽然转头又栽进去了,黄元军慌了,他拉岑仲伯,说:“你干啥子!”
“我不能不去把我弟弟的后事办了嘛,不能喊他就在那睡起嘛。”岑仲伯说。
“你疯啦!”黄元军骂他,“他自己在他家头没的家人啊!你管人家那么多事!”
“万一他没呢!”岑仲伯说。
“那也是按规矩办,你不要忘了,他户口上不是你弟弟,也不是我们平乐的人!你是不是要搞得全平乐的人都知道嘛!”黄元军恶声恶气地。
岑仲伯明白他说的全对,他站在那里,握紧了拳头,他的拳头一向很硬,他把它们握得紧紧的,他终于再次转身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说:“走!喝酒!把兄弟些都喊起!我请客!今天不吃脱个八百一千的哪个都不准回去!”
“好好好,”黄元军说,“我打电话喊人,炒大虾嘛。”——他想起来他们一共就是骗了岑青江八百元。
袁清江一打开家门,就看见袁华从里面扑出来了,他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你们超市也打电话来问你怎么不去上班!”
袁清江这才想起下午还是要上班的,她木木地转身说:“那我去上班了。”
“哎!”袁华赶紧拉住她,女儿灰黄的脸色让他担心,他说,“算了嘛,反正都现在了,你休息一下,脸色不太好呢。”
两个人就进里屋坐了下来,袁清江发现父亲正在看电视上的新闻,新闻就在报今天平乐出车祸的事情。
袁清江头痛得要死,她哀求父亲说:“爸爸,不要看这个嘛,换台嘛。”
袁华看着女儿的表情,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但他什么也没问,强忍住自己的好奇心,说:“好好好,不看不看。”——就换了台。
就算这样,他还是意犹未尽地回想着刚才的节目,他说:“给你说这次车祸这下交通局那些人肯定挨凶了!好惨哦!而且你知道最扯的是啥子?有个人居然带了个一盒骨灰,打得稀烂!也不晓得是哪个的了,哪个会带起骨灰赶公共汽车哦!”
袁清江愣住了,她想起昨天岑青江在袁青山那说到王曼珊时候的神情,她的手一下子冰凉了,所有的事情都明白了,她现在全都明白了。
她坐在那里,笑了起来。
袁华被她弄得毛骨悚然,他说:“你笑什么?”
她看着父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是那么老了,袁青山进了仓库,她又高考发挥失常,他就一头又一头地老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的皱纹一条又一条的。
她说:“没什么,爸爸。”
袁华担心地看着她,他说:“你是不是跟张沛吵架了?张沛是个好娃娃,对你好,你不要跟他吵架,他下午还打了几个电话来问你。他还怕你担心他,一个劲说他没事。”
袁清江就想起早上张沛给她打的那个电话,她迷迷糊糊地,他在电话里说:“今天我爸爸要去城里办事,他送我走。”
他说:“今天我爸要去城里办事,他送我走。”
直到此刻,袁清江才明白这句话是多么温柔,多么美好,多么意味深长,多么谢天谢地。没有那个可以带她离开平乐的人了,没有那个完美的男人了,但至少她还有张沛,总算还有个张沛。
她坐在那里,看父亲看电视,忽然电话就又响起来了,她站起来说:“我去接。”
袁华就笑她了:“真的还是个小娃娃,刚才脸还黑起,听到你们张沛的电话来了,一下就高兴了!”
朱驼背
我们镇的人说到一个女人长得很丑,或者非常懒散,进而疯疯癫癫,反正就是根本嫁不出去的样子,就会说:“连朱驼背都不得要她!”
我小时候我爸也这样教育过我,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吃糖,我爸就说:“吃嘛!以后吃得又胖,牙齿又烂!只有把你嫁给朱驼背!”——我就彻底被吓到了,再也不乱吃糖了。
朱驼背一天到晚都坐在十字路口的那棵泡桐树下面,夏天他拿个扇子扇风,冬天他就穿得多一点,他坐在那里,等人来问他:“朱驼背,帮我抬一下我们屋头的衣柜嘛。”或者是:“朱驼背,来刷下墙嘛。”或者说“我们家头的电路给我们装一下。”——反正只要你想得出来的事情,他都可以做,他只求吃个饱饭,喝点小酒,你要给点钱给他,他也就收下了——平心而论,朱驼背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两个人抬不动的石头桌子他一个人扛着健步如飞,刷墙补瓦,乃至修电视,杀猪杀鸡,他都给做得干净利落,所以,我们镇的人一有什么事,就都去十字路口找朱驼背帮忙,一到办喜事或者吃谢师宴的旺季,朱驼背甚至是忙不过来的。
本来我们大家都觉得,他完全可以靠这些手艺过上踏实的日子,甚至去讨个丑一点的老婆,但他什么也不做,他在北门上有个烂房子,孤家寡人睡个烂床,平时就在我们镇上晃晃悠悠地过了。
朱驼背走路的样子让我格外印象深刻。他本来是个驼背,走路当然是躬着的,但他的躬里面还时时刻刻透露出一种恐惧和卑微来,那种小心谨慎的步子简直让我看了都不忍心,一旦他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什么或者他怎么碰到了路过的人一下,他就马上把头埋得更低,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绝对是朱驼背的一句口头禅,无论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甚至是他一个人喃喃自语的时候,他都会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有些二流子就去逗他耍,他们专门选朱驼背走路的时候跟在他后面,然后忽然冲过去狠狠得把他撞倒在地,自己也顺势倒在地上,呲牙咧嘴假兮兮地叫唤,朱驼背就连忙爬起来过去扶他,扶起来然后着急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老子好痛哦!你要赔钱哦!”二流子说。
朱驼背真的就会翻肠掏肚地把身上的钱摸给他们,嘴里还不停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于是二流子们都很喜欢他,亲切地称呼他为“自动取款机”。
朱驼背唯一让人有点怕他的时候就是他喝醉了的时候,他经常都喜欢喝点小酒,一旦喝高了,就跑到十字口去唱歌了,让人惊讶的是,他唱的都是当年最流行的流行歌曲,就是那些只有小青年才唱的歌,也就是十字路口那家音像店一天到晚都在放的歌。
——一旦我们听到朱驼背开始唱歌了,就知道他喝醉了,这个时候,谁也不要去惹他。曾经有个瓜兮兮的二流子,在朱驼背喝醉的时候去撞他了,结果朱驼背看到他倒在地上,不但没拉他起来,还骂他:“你干啥子?撞我干啥子?”他把这个二流子提起来就打了一顿,这个二流子的哭声一条街都能听见,没有人敢去劝他。
但是过了一会,朱驼背酒醒了,他就跑去找到那个去了半条命的二流子,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把以后整整两个多月赚的钱都补给了那个二流子当医药费。
到我长到了对我们镇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人感兴趣的年龄,第一个去找的就是朱驼背。
朱驼背正在泡桐树下头打瞌睡,他的呼噜很大声,还好十字路口人来人往,没什么人在意。
我在那陪他坐了一会,觉得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他睡得不是很安慰,好像在做噩梦,忽然就醒了,他满脸大汗地坐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惊恐的样子让我有些无措,我就叫他:“朱驼背!朱驼背!”
他才好像终于醒过来了,看着我,他说:“小妹妹,有啥事情?”
“没什么事情啊,”我说,“就是坐一下。”
“坐一下?”看得出来朱驼背并不能理解我的想法,但他还是说:“坐嘛,坐嘛!”
“你为什么老说对不起啊?”我终于问他。
“啊?”朱驼背呆呆地看着我,他说,“这么久还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啊?”我并不放弃我的问题。
“为什么?”朱驼背没有看我,他的丑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说,“因为我有对不起的人嘛。”
——立刻地,我觉得那肯定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年轻的朱驼背必然是个英俊,风流,轻狂的少年,他负了的必然是个美丽,温柔,善良的姑娘。
我就去问我爷爷,我说:“朱驼背年轻时候啥样子啊?”
“就是个驼背嘛!”我爷爷说。
“那他耍有朋友没呢?”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盼着还有个巴黎圣母院般的故事。
我爷爷对我的问题嗤之以鼻,他说:“他都耍得到朋友?除非你们爷这种小伙子死绝了!”
“你年轻时候啥子样子嘛?”我问我爷爷。
“哎呀!想当年那个陈三妹……”我爷爷又要开始了,然后他忽然停住了,他的神情有一瞬间是那么陌生。
我看见我奶奶走过来看了爷爷一眼。
我爷爷忽然变得这么怕奶奶了,我有些奇怪,但让我跟好奇的还是朱驼背的话,我就跟我爷爷说:“那朱驼背跟我说他一直说对不起是因为他有对不起的人,是啥子意思呢?”
“我咋晓得他朱驼背的事情嘛!”我爷爷丢下这句话,就忙他的事情去了。
我觉得我一定要解开这个迷题,就跑去跟在朱驼背屁股后面,问他:“朱驼背,你给我讲一下你对不起的那个人的事情嘛?”
朱驼背开始不理我,后来他终于苦着脸说:“小妹妹,你年纪轻轻的书不读,听这些干啥嘛?”
“我想以后拿来写小说嘛!”我豪言壮语。
“写小说?”朱驼背愣了愣,他就笑了,他说:“你这个娃娃有点怪哦!”
“你给我说嘛朱叔叔!”我缠着他,“不然我问你答!”
“你问嘛。”朱驼背算是投降了。
“你对不起的人是不是个女的?”——我按照我爱情故事的思路问。
“嗯。”朱驼背回答。
“她是个啥样子的人呢?”我问。
“她啊,很漂亮,温柔,聪明,贤惠,善良……”朱驼背滔滔不绝地吐出形容词。
“还有呢?”这些抽象的词让我无从想象。
“总之就是很好,她真的很好。”朱驼背回忆的样子让他变得不那么难看了。
“那你为啥没跟她在一起呢?”我接着问。
“在一起?”朱驼背有些吃惊,“我哪里高攀得上她哦,连城头来的大学生都在追她。”
“那你为什么对不起她啊?”我很失望,因为这很可能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了。
朱驼背没有说话,他脸色铁青,忽然捏紧了他的拳头,我注意到他的手臂是那么粗壮,上面的肌肉猛地就鼓起来了,那手臂看起来可以摧毁世界上的一切东西。
我忽然害怕了,我说:“你不说就算了嘛,我们下回说。”
朱驼背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张开口,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话像是某一种来自阴间的诅咒,让我猛地从背后冷了起来,我转身就跑了。
第二天,我跟我同学说到了昨天的事情,我说:“朱驼背以前是不是杀过人哦?”
他看了我一眼,说:“都要考中考了,你考不起高中我看你怎么办,每天搞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大怒,我说:“我考不起高中?你讨打哦!”
但我也就真的认真复习起来,没想到,在中考开始之前,朱驼背死了。
他在十字路口的泡桐树下吊死了,他把吊绳的结打得死紧,整个绳子结成那个圈完全是勒在他的脖子上,把他卡在上面,这样他就不会因为他的驼背重心不稳而从空中半途落下去了。
那恐怖的景象我并没有看到,为了这事,我们镇上的人甚至砍了那棵泡桐树。
我同学好几天没和我说话,我就问他:“你怎么不理我?”
“你们这些命好的人就是不放人家一条活路,跑去问啥嘛问!”他骂我。
我很惊讶,一是他居然认为是我让朱驼背自杀的,二是他居然这么在意朱驼背。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想写小说的事情。
回平乐的第二天,我去医院看我同学,他躺在床上,看见了我,他愣了愣,居然并不是很惊讶,说:“还知道来给我送终嘛!”
“你给我爬啊!”我骂他。
我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跟他聊过去的事情,我和他的事情,我们镇上的事情,那些所有去了的人,被我们忘了的人。
我们就聊到朱驼背,我说:“你当时为啥为他跟我生那么大的气?”
他说:“从小朱驼背就经常来我们家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