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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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某哲学家的话,是凡是已然的都是应然的。视为应然,有理由。其一,人之常情,以男本位为例,纵使所得是西施,新机缘送来另一西施,也会“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何况其二,也是人之常情,男女之间,唱“惊艳”的时候,入目的缺点也是优点,及至挤入一室,一天面对两个十二小时,日久天长,眼就会少见优点而多见缺点,也就会感到,相伴之人并不像见信不见人时那样好。其三,参照我前面所说婚姻可分等级的看法,恕我直言,我们是属于不可忍一类,因为除道德修养一个方面以外,考虑其他三个方面,都是宜于分的。应然则不怨,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是其四,如果不能走万物皆备于我的路,就要有婚事,婚事也有花期,是诚而热的互恋之时,最值得珍重,我现在回顾一生,也有这样的花期,仅仅一次,就是我们由相识到共朝夕的前两年,仅仅这两年,是难得忘却的。推想她也没有忘却,是解放战争胜利之后,她回到北京,我们又见了面。
她参加革命,没有扔掉文学,建国前写了《苇塘纪事》,署名杨沫。50年代她出版了《青春之歌》,因而出了名。不少知道我的读者认为其中有些事是影射我;我的室中人则更进一步,说是意在丑化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却没有在意,因为:一、影射是高位人的常有想法,我无位,就不该这样想;二、可能也见于小说教程,是为了强调某种教义,是可以改造甚至编造大小情节的;更重要的是三,要明确认识,这是小说,依我国编目的传统,入子部,与入史部的著作是不同的。一晃大革命过去,迎来80年代,据好心人相告,她追述昔年常提到我(这回不是小说),言及分手之事,总是明说或暗示,我负心,兼落后,所以她由幽谷迁于乔木,相告完,并想知道我有什么想法。我说,认定为负心,是人各有见,认定为落后,是人各有道,至于由幽谷迁于乔木,我祝愿她能够这样,但据我所闻,也未能天衣无缝。但她有名,为了名,举事以证明迁得好,也是应该的,至少是可谅解的。有的好事者好得出了圈,一定问我为什么总是沉默。我说,理由不少。其一,这类过去的事,在心里转转无妨,翻来覆去说就没有意思。其二,我没有兴趣,也不愿意为爱听张家长、李家短的闲人供应茶余酒后的谈资。其三最重要,是人生大不易,不如意事常十八九,老了,馀年无几,幸而尚有一点点忆昔时的力量,还是以想想那十一二为是。也就是本诸这样的信念,我昔年写《沙滩的住》(收入《负暄琐话》),末尾述走过大丰公寓时的心情,是:“屋内是看不见了!门外的大槐树依然繁茂,不知为什么,见到它就不由得暗诵《世说新语》中桓大司马(温)的话:‘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人是可怀念的人,虽然今雨不来,旧雨是曾经来的,这就好。写到此,估计还会有好事者问:“你不总是沉默吗,何以这回拉开话匣子,说了这么多?”答曰,这是写存于头脑中的旧事的碎影,头脑中有,秘而不宣是不应该的。那么,旧事,远年,就一定能够如实吗?曰,可保证者只是秉良知画影图形,即主观上不以半面妆见人,如是而已。
至此,要退回去,说1936年暑后,为了该结束的能结束,我到保定以后的事。前面说过,我为之代进德中学课的李列五,为打官司住在保定,我来保定当然要去看他。他住在西街路南明远客栈,打官司并不常开庭,我呢,初来乍到,熟人很少,因而交往就多起来。闲谈,共酒饭,次数多了,相互了解就加深。于是有那么一天,他张了口,说他有个甥女,比我小一些,聪明漂亮,尚待字闺中,想给我介绍,问我有意无意。我存有乡村的旧印象,未加思考就以为此路必不通,笑了笑,没说什么。想不到李君如我的二姑母,有说媒之瘾,是10月10日(其时的国庆)之前,他旧事重提,说恰好国庆假日与星期日紧邻,可以休息两天,他决定回容城,到家里看看,希望我一同去,与他的甥女认识认识。对于相看乡村姑娘,我有一搭无一搭,但想到连续两天,一个人闷守宿舍,就不如出去,到个生地方看看,所以就答应同往。李君的愿望初步实现,当然要加一把劲,于是进一步介绍女方的情况。是他有个堂姐,嫁白洋淀大北流村(在淀的西北部堤外,南距新安镇十里)李家,只生此一女,丈夫就病故了。李家是世家,有功名,开烧锅。女名李芝銮,因为是独生女,养得娇,愿意找个读书人,托终身,所以年过二十还未出嫁。女的祖父是个秀才,祖母是新安世家曹家的小姐。女的未出外上学,家里有家塾,读书也不少。当然精于刺绣,还能唱京剧。因为只母女二人,就常常随着母亲住在外祖家。昨家里来人,他问过,正好在外祖家住。听了介绍,我的设想的印象变一些,心里想,耳闻不如眼见,看看再说吧。且说就到了10月10日,李君和我,还有李君的五叔父,三个人,早晨由保定上火车,北行不远到固城站下车,改乘骡车,东行十八里就到了他们家北张村(东距容城县城八里)。时已近午,饭后在街门内的柜房休息。李君则由到家就更加忙碌,因为他的地位是导演。演员中,我知道演什么,女方不知道(怕我不同意,女方难堪),他的夫人也蒙在鼓里。他让他夫人饭后去接女方,就说有点急活,求她来帮着做,加说一句:“一定要接来!”下午,女方来了,由柜房前过,我远远看到,穿一身浅粉色衣服,很窈窕,原来也是剪发、大脚。其后,我们在李君的住屋里见了面,虽然还有李君夫妇在场,她也是坐立不安,很少说话,说就粉面含羞。短时间我的印象,她体貌清秀而性格温婉,是地道的旧时的大家闺秀。这一场演完,很明显,接着就该我表态,如何决定呢?后来想,其时还是佛家视同蛇蝎的情欲占了上风,我略考虑之后就点了头。所考虑是这些。其一,我是常人,面壁,参禅,口头说说,心里想想,都可以,实行则必做不到,那么,有“新人从门入”的机会,还是开门纳之吧。其二,清秀温婉,我喜欢。其三,加个纯理方面的理由,是虽然远走保定,心则有时还在动荡,为了化动荡为一块石头落地,最好是筑一个有另一女主人坐镇的新巢,我把己身交给她。其四也许更重要,以行路为喻,东方是新,我兴致勃勃地往东,结果碰得头破血流,很自然,会觉得应该转身向西,即复旧,以期不再有头破血流的危险。总之是我告诉李君,我愿意,然后原路回保定。其后是演刘媒婆的李君也不易,曾兼说一点点假话(如说比我小,实际是长我一个月有半;说能唱京剧,实际是不能唱),傅朋同意了;孙玉姣呢?仍须努力。据后来所闻,是除了说我人如何好、学问如何大之外,还迎合乡村的心理,说家道如何富足,又亲身往城隍庙,找个瞎子,给两角钱,为我配个好八字,之后是八字到家,找另一个瞎子批,说命太好,前途比官还大云云,她母亲与诸姨皆大欢喜,亲事就成了。
两厢情愿之后,不知道是谁的主意,说配我这个洋学堂毕业的,女方也应该用新颜色染一下,即到保定的某—个学校混个资历。人已经是我的,这件事就交我办。我知道这个想法必不成,可是使人(所谓新亲)扫兴的话不好出口,只好说试试看,于是女方就来了,住在我同班同学李耀宗的住处,已故画家姚丹坡的半弓园。我们不能不常见面。她确是温婉,谈起近事远事,她都不表示意见,由我做主。成婚的事,我很厌恶旧习俗,也为节省,主张到北京,约一些最亲密的朋友,聚会一次,算作正式通知,礼成,她也同意。记得是12月上旬,我们一同往北京,住在王府井大街迎贤公寓,照计划,与友人欢宴,游游市场,买点用品,就回了保定,一件大事就这样办完了。其后是我们就过起用小煤火炉做饭吃的生活,虽简陋而安适。次年暑假来了,我们到北京暂住,想不到就遇见七七事变,不能再回保定。路不通,她也就不能回娘家看看。其后是北京有了穷而陋的家,她支撑着,饥寒而无怨。积日成月,积月成年,年也过得不慢,就到了1966,大革命的暴风刮起来,与她熟识的西邻被抄家,女主人用刀抹了脖子,她抗不了这刺激,很怕,精神有一点点失常。幸而抄家之风不久就过去,但据我观察,她的内心深处遗留了病根,表现为容易起急,有时甚至拍桌子。但通常还是脾气好,能忍。这使她虽然瘦弱,还是能够高龄。是1986年夏日,我们到北戴河住一周,算作结婚五十年纪念。近两三年,她脑力退化,近事,如司马温公之旋踵即忘,可是她仍在计划,到明年,1996,能够庆祝结婚六十年。
《流年碎影》 婚事(4)
五十年,六十年,这样的婚事,该是合于理想了吧?像是也不好这样说,因为,仍用上面说过的理论衡量,我们并未始于浪漫主义。她的感情以及表现是旧时代的,嫁谁,护着谁,甚至舍己,却并不火热到总想抱住卿卿我我。语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就没有感到过有这样的火热。合于理想,要是情人变为夫妻,或情人变为夫妻和情人的混合,而我们,只是夫妻,纵使是能够唱随的夫妻。但我们也有所得,是就不会有火热的衰退,由积极方面说是宁静,比喻为春秋两季,虽不热,也不冷。有人也许认为,与动荡不安(轻如怨恨,重如分离)相比,这宁静是较可取的。如果竟是这样,就等于承认,在婚事的大伦方面,旧的也不是毫无足取。用妇女的眼看,这大有男本位之嫌,也是一种落后吧?真是一笔糊涂账,留给电子计算机的专家去算也好。
也有我清清楚楚,用不着别人去算的,是她的为人,也想说说。先说可以为训的一面。其一是宽厚,总是以善意对人。外人的印象是最有力的证据,不管关系远近,交往多少,都说没见过这样好的,待人总是那样和气,那样热情,见着高兴,离开就想,长时期不见,再见到就掉眼泪。也确是这样,比如现在,我们老了,却还能吃能喝,几个昔年常聚会的朋友则都已先后下世,因而周末或星期日就经常门庭寂然,她常常想到他们,就说:“那时候多好,平弟,他刘大伯,老李,星期日就来吃饭。现在没有人来了!”她退而取其次,是有生客来访,尤其是女性,带着孩子,她就热情招待,拿吃的,泡茶,陪着拉家常,人家告辞,她诚心留,表现为舍不得。对我当然也是这样,或更是这样。我缺点很多,她像是视而不见;见,也决不向她的亲属说。我的生活习惯,推想有的她未必同意,但她还是表现为赞同,比如现在还摆在案头的乾隆时期砚山,是40年代难得温饱的时候,我在一个挂货屋子见到,定价十二元,没舍得买,回家同她说,她劝我最好还是买了,不然会后悔,才壮了胆,忍痛买回来的。对我,她总是这样克己,吃穿等小事,她主持,让我占先;我有时任性,触犯了她,她也会不痛快,但一会儿就若无其事,她说她向来不记仇。她也有所记,是怀念旧事,她现在老了,日常无事可做就翻腾她那十几本相册,对着一些人的昔年的留影出神。其二是脾气好。这与她的宽厚有关,但她是好得希有,所以值得单提出来说说。这也容易说明,是除了对我,有时候争吵几句以外,一生没有跟谁说过带怒气的话。她不是不骂人,是“不会”骂人。这一点,她自己也明白,所以有时谈及自己的脾气,就说:“李大姑娘故意把水泼在我门口,我绕着走,也不说话。”绕着走是能忍,但能忍也是希有,要列为其三,也加重说说。她出身世家,而且是闺秀,嫁我以前,没进过厨房,没到商店买过东西。出来以后,用小煤火炉做饭,要买这个买那个,干这个干那个,“是可忍也”;难忍的是到了北京,七七事变以后,立刻就没饭吃,秋风乍起,连夹衣也没有。我观察,她真的是处之泰然,没有一点悔和怨的样子。这样的坚忍地面对穷困的态度,她是整整维持了四十年。其中还有50年代初的我第一次挨整,每月只领十几元生活费,她不得不侵晨到小市去卖家中旧物,换柴米。我是穷小子出身,出头露面卖破烂,也会很为难,她当然更是这样,可是她没有表示为难,这是一切苦都咽到肚里去了。还可以加说个其四,是她淡泊,不见势和利眼开。她的亲属有经商(自然就难免加点欺骗)发了财的,她每次谈到就表示厌烦,而对于我的一些存书则爱护备至,所以有时我想,如果有掉书袋的机缘,我就有资格大写其“糟糠之妻不下堂”了。
再说不足为训的一面。其一是能力低微。说这一点,有轻视她的嫌疑,但既是事实,也就只好说。有的人,如我曾与之结邻的北大物理系李守中,虽下肢残疾而多能,在汉中参加乒乓球赛,他能打败许多健壮的高手,取得冠军;夏天,厕所顶部(老房子,很高)铁管滴水,他能悬起一块塑料布遮挡,我始终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上去的。我的这一位是正好相反,比如室内的电灯泡坏了,买个新的,她是必不能换旧为新。总的说,除了幼年在家乡学的一点点技能以外,一切生疏的,她是既不会做,又不想做。做,也是慢条斯理,不想快,想也快不了。我有时起急,甚至想到天之生材,——后天的力量也许同样不小吧?总之,不管什么原因,结果她是没有自立的能力,更不要说走出家门,创点什么业的能力。其二是,也许正是由于能力低微,她就谨小退缩,除了每天常规的作息以外,她是什么也不敢做。大事,听到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或徐敬业提笔写檄文,她怕;小事,比如我登桌子换个电灯管,她也怕。她自己的事更是这样,只举两件为例。她识字,估计也未必不能写,可是有时我们不在一地,我写信,她不写,不是无话可说,是怕写不好。又,为了节省她缝缝连连的精力,60年代初买了缝纫机,于今三十年过了,她没试用过一次,起初我还劝她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