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杜拉斯-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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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与她有关。在诺弗勒,在她家里,人们只能见到那些奉承她的妇女。她颇有分量地对男人进行一些诅咒,声称聪明才智是女人所特有的:“在这一点上我为男人们感到遗憾。但女人更深刻,更活跃,更清新,只要她们不人云亦云。”她宣称,每个男人身上都沉睡着一个伞兵。她回想起他们纠正她的语法错误时,要她干得更多更好时对她的捉弄。(在《痛苦》中,她引用她儿子的父亲迪奥尼斯·马斯科罗的话说:“所有的蠢话、傻话,你都说了。”后来,在《诺曼底海滨的妓女》中,她又引用扬的话说:“你碍手碍脚。”)
我对男人没有个人的心理学理论。我更关心妇女所承受的社会压力。我在巴黎郊区,在热内维里埃参加斗争,为堕胎争取权利,但我不把男人当做敌人。
玛格丽特提醒我说:“他们奉承你,所以你觉得他们不伤人。”她经常问我是否产生了感情。当我作了肯定的回答后,她又表示怀疑。我很少向她解释。不是因为喜欢保密,而是我所经历的浪漫史似乎达不到她想象的高度,讲起来会很乏味、平淡。我觉得她可能会对别的妇女跟她讲述的原始细节感兴趣。我没有告诉她我很痛苦,哪怕是我提及一段痛苦的感情,她也觉得我总是洋洋得意的(英国女王或蓬皮杜夫人!)。她总是这样下结论:“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她十分直接地问我对金发小姑娘们的父亲的感情,当时我与他一起生活。“你爱艾里克吗?”我向她描述了他使我产生的所有爱情和温情,结果我看到她脸上露出了一种怜悯的表情,一半是同情,一半是厌恶。她叹道:“温情,天哪!”她说,“温柔”是她从来不用的一个词。比“梦”字用得还少。“我不做梦,我思考。”她说爱情并不存在,只有热情还值得。我笑着说:“总算还有值得的东西。”
她没有笑,我满足于像温情这样平庸的感情,她对此感到由衷的遗憾。
女友杜拉斯(17)
我与艾里克同居,过着平静的日子。在这期间,玛格丽特对我不怎么感兴趣。她讨厌没有堕落或狂乱的女人,痛恨我的一个长得特别漂亮、大家都喜欢的女朋友。当我问她反感的理由时,她回答得非常干脆:“那是个狐狸精。”
她见我目瞪口呆。对我那位因单纯自然而迷人的女友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不合适的词了。她又补充了一句:“美,是不刻意寻求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一点没错,”我说,“我的朋友正是如此。”
“那她太随便了。”玛格丽特理亏了,最后说道。
她很难忍受满足现状的人。对她来说,诱人的女子只有引起悲剧才显得可爱。在重罪法庭,她们很讨人喜欢。
玛格丽特不时地问我:“艾里克能满足你吗?”她的目光紧盯着我。无法避开她。我对她说艾里克是个靠得住的男人,他的爱鼓舞着我。她很快就改变了话题,但下次会重提此事,态度同样粗鲁:“艾里克不骗你吗?”她问得那么严肃,我不禁笑起来:“你觉得他会骗我吗?”“啊,不!”她气恼地说。
对玛格丽特来说,想在爱情中休息是完全错误的,甚至是可怜的。然而,她对我又有些宽容。也许是因为她猜想我的生活不那么平静,也许是因为当她感到太孤独的时候,我家中的热闹使她感到开心(“地理上的需要”)。也许是因为我一半是犹太人,所有与犹太人有关的、有点关系的、关系密切的东西都使她入迷。她常说,她宁愿是犹太人。当我回答说:“我可不干。”或“为什么?想进集中营?想到基布兹1去生活?”或说其他笑话时,她感到很不高兴。
这时,她会严厉地打量着我,虽然坐着,却也显得很高。她说贝京2是个“圣人”,因为他握过纳赛尔3的手。她说犹太国是个王国。有时,当她谈起犹太人时,她会古怪地停下来:“瞧我瞎扯些什么呀!”有时,她说些骇人听闻的东西,但荒谬得使人总以为她是在讲笑话。比如她说:“阿拉伯人很蠢。全世界的人都穿着西装时,你会看见他们穿着衬衣而不脱裙子!”她不想象如果这样概括犹太人的基本特点,可能也会使某些犹太人感到震惊。对于我,她说:“你有犹太人的性情和忧郁。”她表现出一种宽厚。她说我们讨厌同样的东西。有一天,她在饭桌边列了一张单子:偏见、制度的压迫力,对大自然的破坏和对动物的残杀,遗忘边缘人(那时还没说“被排除的人”)心满意足。
“破坏大自然,残杀动物”,在这一点上,我让步了。70年代,我对自然环境漠不关心。玛格丽特感到很气愤,描写了一个悲惨可怕、将无法居住的世界。她触及了神圣的事物:“如果你看不到这场灾难,你就什么都看不到。”今天,她的预言被具体化了。
我们在饭桌边的那场谈话,我已记不大清楚了。但我们谈过好多次。有时,借着酒劲,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开玩笑。有天晚上,她讲述了她与法国电力公司的争吵。她学着约瑟芬·贝克尔“我有两种爱”的曲调,唱道:“我有两个电表。”饭后,大家一齐唱起抱怨法国电力公司的许多歌曲。第二天,她把歌曲寄给了管理部门。
在那些年头,谁是“大家”?总是乌塔的同一些朋友,电影院的同一些朋友:男技术员、女技术员以及他们的情人和孩子。毫无例外。毫无外交礼节。一点也不赶时髦。夏季的周日,我们到处走动,公园的长桌边,可能有二十来个人甚至更多的人不断轮换:在“人民战线”见面后,又在36号的纪录片电影院相遇。玛格丽特端坐桌子一头,这种“第一次有薪假期”的气氛使她心花怒放。她坐下来时,短裙撩到大腿上,露出善于爬山的腿肚子。她微笑起来的时候很美,可以看见她漂亮的牙齿。她光彩照人,耀眼夺目。她很兴奋,尽管她自己否认这一点。任何作家(也许除了乔治·桑,又是个女的)都没有这种生命的威力和创造的力量。况且她还有重要的作品,又如此慷慨好客。
男演员、女演员,在一个时期当中,参加聚餐的,总是同一些人。
比尔·奥吉埃代替了德尔菲娜·塞里格。比尔的丈夫巴尔贝·施罗德当厨师,他就像个首领。有天晚上,他做了白斑狗鱼。玛格丽特叫道:“啊,这条白斑狗鱼,我把它记下来。”我由此知道她记下一些参考数据和断句。我也开始学她。
也有些赴会者来一次或数次,然后就不再来了:一个德国女歌手,一个意大利女裁缝,一些舞蹈家,一些美国的“博士论文准备者”,人们到布莱西尔火车站去找他们。他们一到,玛格丽特就对他们进行测验。
“你觉得我家怎么样?”
那些笨头笨脑地回答说“漂亮”的人立即就被淘汰。
“漂亮,啊不!恰恰相反。”
对那些找到一个不那么平庸的词来形容的人,她说:“还可以。”
我记得有一次在花园里吃饭时,她指责一个朋友阴险毒辣。我从来没有参与公开指责人。由于她的指责包含部分事实,这位朋友的尴尬和我自己的尴尬使我终身难忘。
女友杜拉斯(18)
我记得有一次在厨房里与我们的哲学家朋友弗朗索瓦·勒尼奥一起吃饭。席间,她声称我们都是种族主义者,说必须承认这一点。她还举例说,她就不愿意怀黑人的孩子,她不可能爱他。当她提了这样让人为难的大问题时,我们扪心自问。我愿意成为一个黑人孩子的母亲吗?弗朗索瓦·勒尼奥拒绝做这样的假设,太离谱了:应该完全否认自己身上的种族主义思想,拒不理解种族主义,哪怕是自欺欺人。玛格丽特表示要讲事实,固执己见。那天晚上,大家争论得迟迟不休。
为了真实,她会去杀人。“不该撒谎,所有的人都想杀人。我翻开报纸,我想杀人,我和纳粹法西斯分子的区别,在于我知道我有这个能力。我也知道我能纠正自己。纳粹的幼稚之处,在于他们相信自己有权杀人。”她还说:“写作,也是对鲜肉、屠杀、消耗力量的渴望。很盲目。”
这么大的力量,太大力了,哪怕是在她敲桌子的时候。我发觉她在克制自己,她紧紧地抓住桌边。我后来只看到她坐在桌后,有时坐在扶手椅上,但从来没有坐在长椅或沙发上。她几乎从不站起,除非当她又唱又跳的时候。《蓝月亮》或《印度之歌》中的伦巴。我只有一张她站着的照片。她在一大群人当中抓着扬的胳膊,本能地掩饰自己矮小的身材。
“我一生都没摆脱这困境:我不以穿着引人注目,免得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到一个太矮小的女人身上。”于是,她就进行补偿,以别的方式引人注意。她提高声调,头上总留着波浪型头发。在女权运动期间,她大谈特谈“男性生殖器崇拜的等级”:男人是过时的,因为他们蛊惑人心;男人是愚蠢的,因为他们无法听到自己的蠢话;男人是病态的,因为他们想赢得战争。她说,几千年来被男人指定在黑暗中生活的女人,她们有种能蔓延的直觉,有种神秘感,轮换感,感觉到时间飞逝:“无论是哪个女人都比男人更神秘。”
然而,她很快就想男人了,她声称所有的战斗精神都减弱了。她很久以前就已不信东正教,甚至从来就不信。因为对她来说,女人就是母亲:“不当母亲会失去半个世界。”她说她从来不想当男人,只是希望别人不要强迫她去管家。然而她却在管家,我听见她问:“今晚你做什么吃?”我看见她削土豆皮,使用长柄平底锅和漏勺。
面对男人,她会变得更加模棱两可:“由于听说男人一文不名,我想因此而改变主张。他们不能糟糕到这种程度。”
对于她的这种愤怒和妥协,我已记忆模糊,但我确切地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对我的或者是对她自己的那种温柔的,对,温柔的叮嘱:“你知道,男人,应该非常地爱他们,非常非常地爱他们。否则,就不可能忍受他们。”
一群群女人离开了诺弗勒。摄制组来了。玛格丽特说她拍电影是为了找事干,“为了打发冬天”。事实上,她在用摄影机寻找文学失落的东西。她在玩电影。因此,她是在进行改革。她有时不要演员(《在荒芜的加尔各答她的名字叫威尼斯》),有时甚至不要画面(《大西洋人》,四十分钟有三十分钟银幕是黑的)。有时她一边念台词,一边让雕像(《塞扎蕾》)、马路(《否决之手》)或更糟:流动的水(《奥莱丽亚》)等画面接连闪现。这时,她的声音成了唯一可供阅读的“电影”文字。幸亏,她的声音就像一种咒语,有一种魅力。
玛格丽特不像帕尼奥尔、科克托他们,她不是一个拍电影的作家,而是一个把作品搬上银幕的作家。她喜欢笑——而我则更喜欢写作。她捧腹大笑或打趣,当她的语言和新颖的表达方式使自己吃惊时,她会露出一副十分调皮、可爱的样子。在这一点上,我想,她把自己当成别人了:“你看,我可以什么都不拍。拍词汇。本身立不住的词汇。是这样……一些极度疲乏的东西。”
她指出:“我无所适从,不合时宜。”而我呢,偏偏喜欢这种不合时宜,我毫无保留地爱她,因为她不合时宜。
有时,她自我赞美:“我知道我的电影很重要,尽管它引起了一些感情上的反应。”有时,她又忏悔道:“我拍的每一部电影,我觉得都不值得。”
女友杜拉斯(19)
她贬低电影,甚至当着她的剧组的面。剧组成员们大为吃惊。她对他们说,文学、绘画和音乐能改变人,电影可不行,绝没有文字那么大的力量:“因为文字包含了电影所包含的一切。一个字包含千幅画画。”对技师们来说,她是无视传统的,但她把他们拖进了她的探索当中,向他们展示了什么叫自由。她的总摄影师,布鲁诺·纽顿说,她是登山组的带头人,她使他忘了受过五年的严格训练。那天晚上,玛格丽特在饭桌边搂着他说:“你我交情不错,不是吗?”她显然与所有的人,与多米尼克·热纳维埃夫都有感情。她很苛刻,但她信任和真心热爱那些支持她、跟着她走的人。
当诺弗勒热热闹闹、她在大拍电影的时候,我却在外旅行。
“你在国外找什么?没必要去莫桑比克,伊夫林省什么都有,到处都是。”
“伊夫林省还没有妇女武装斗争。说到底,还没有。”
“啊,你去那里是因为你感到厌烦,就像我一样,对电影厌烦了。”
但她从电影的拍摄和制作中得到乐趣。她有一天竟对我说她拍了一部“完全是天才之作的电影”:“我这样说使你感到震惊吗?我是说真的。”或声称她有一种用电影“杀人的欲望”:“我改变一切:与金钱的关系,与观众的关系。观众懂不懂我才不管呢!”
不管她说什么,我都没有生气。只有一次,她说了一句既不很明了,也不很刺人的话,但我至今不忘,因为当时我惊跳起来。她当然是随便说的,谈起一件不知是什么事情:“那些以空泛的材料为生的人与我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是她这种曲解人意的说法使我印象深刻,还是她对集体的全盘否定使我感到特别不快?这句话,我立即记了下来。不过,她后来公开说了,而且也发表了,但我没有再感到尴尬。相反,我喜欢她的大胆。谁敢肯定自己的个人选择而完全不考虑社会反应?谁敢自己一个人绝对冒险地生活?谁敢如此向孤独挑战?
玛格丽特常对我说,她不谦虚,因为谦虚是虚伪的,是软弱和懒惰的借口。她强调说:“谦虚的作家是不存在的。”
她常对我说:“你太谦虚了。”这还是因为我不是作家吗?
在那几年,我还不为此担心。我抛弃了童年的野心。现在,我周游世界,抚养孩子。艾里克保护着我。
后来,他不再保护我了。他远远地离开了我。他抛弃了我,就像当初抛弃金发小女孩们的母亲一样。重复。重复的痛苦。他的女儿们再次被父亲抛弃,由于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