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杜拉斯-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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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不再保护我了。他远远地离开了我。他抛弃了我,就像当初抛弃金发小女孩们的母亲一样。重复。重复的痛苦。他的女儿们再次被父亲抛弃,由于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继我父亲之后,又一个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年,1975年,玛格丽特去戛纳推介《印度之歌》。电影节的专栏作家们在嘲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卷衣领的女星。有篇文章写道,观众们把她当成引座员了。但玛格丽特穿着她小小的短裙和折价买来的饰有金银箔片的羊毛衫,在“闪光灯”中踏上了颁奖台。获得了荣誉。欢呼喝彩。口哨。她最后总是强行让别人接受了她。
女友杜拉斯(20)
“他是永恒的。”
玛格丽特一语道破我的忧伤。这种概括使我彻夜难眠。艾里克离开我的同时,睡意也离开了我。
“他是永恒的。”
玛格丽特没有给我以任何的安慰。她直奔神秘的中心。
“我原以为他不会变心。可以与他一道生活下去。”
她加剧了我的后悔,但她道出了事实:我也没想到艾里克,这个高大而爽直的威金人1,这块北欧的石头也会产生裂缝。他把他的女儿们交给了我,既无正式条约,也非爱情的允诺。她们预示着美好的未来。但永恒并不存在。玛格丽特让我独处,面临这不可否认的事实时大家都会如此。
我为自己的盲目和我左倾的乌托邦付出了代价。报社的大门朝偏见太重的记者紧闭,对玛格丽特来说,一个没有激情的记者是个蹩脚的记者。但与我交情不错的主任们却向我解释说:“不是你的才能成问题,也不是因为你写的东西别人总能反驳。大家怕你在企业委员会里惹麻烦。”但愿他们知道他们是跟哪个没有火柴的纵火狂打交道。我从救生所转到了精神病院。当我出来时,玛格丽特给了我一些珍贵的指点,我当时没有理解,但直到今天,每当与朋友分手和人生出现突然转折时,它仍在我耳边回响,我也把它转告给我的朋友们。
玛格丽特首先驱赶自己出事的念头。她不能忍受这一点。她让自己变成魔术师。她不停留在事情的起源、原因和发展上,而是把它当成新事业的起点。
“不消灭已经存在的东西,人们将一事无成。不摧毁就谈不上任何建设。你在摧毁已经存在的东西中度日。所以,你是在自我模仿中度日。”
对自我模仿的恐惧使我没有厌恶自己,也没有陷入被抛弃时容易产生的虚无当中。
玛格丽特还给她的听众比勇气和自尊更珍贵的东西。当然,她以自己为榜样:“我总是与自己作对,破坏自己创造的东西。你看我的书就知道了。”
她五花八门的书还真是好榜样。艾里克的离开将促使我重新创造生活。但什么时候?如何创造?
“愚蠢的问题!你又不是先知先觉。慢慢来吧。什么事都不干就什么时间都不会失去。这太难了。”
有时,我把正中她喜欢的故事和引言转告给她,她听了以后笑着说:“正是如此。”
“诗人圣…保尔·鲁睡觉时,在房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诗人在工作。”
“是这样。”
但什么都不干我会死的,我的重建工作需要四年。
夏天,我和她一样独自住在诺弗勒,我们一道散步,她还是亲自开那辆标致203。哪里风景美她往哪里开,或者,给自己定一个模糊的目标:重见照在麦子上的一道光芒;寻找雄鹿出没的森林;她向我指着拉戈昂…伊夫林省的大雪松说:“你不认识它,它应该有一千岁了。这是一棵千年古树。”
她很喜欢“千年”这个词。她总是重复她喜欢的东西,好像是为了肯定她脑海中闪过的东西,核实其内容、响声或暗示意义。
“千年,你看岁月如梭,几个世纪当中,一切都突然出现在雪松周围。没别的痕迹,除了这棵树。没有文字的时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很可怕。”
我们发现了我们童年时代都曾学过的词:贝加尔湖,符拉迪沃斯托克。有些词音节互相碰撞,有些奇怪的地名,还有些织物的名称:山东绸,柞丝绸。一天晚上,在朗布依埃森林,湖面泛着珠光。我对她说:“珠光,正是这词。不过,写出来就显得乏味了,内涵缺少诗意,不能用。”
“把‘珠光’这个词给我,我替你把它变得焕然一新。”
我们也走进几个村庄,因为我们很喜欢这些村名。
“我们是不是回布瓦西…桑萨瓦尔?”她一听这话就笑,每次都轻快地说:“我已经没有了。”1她散步时不刻意做标记,但总能及时辨认出道路来。她数着停在庞恰特雷恩湖简易食堂前的大货车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打算;当我们在诺弗勒老街的咖啡店里坐下来时,她没做任何记录。但在《卡车》当中,她将坐在热拉尔·德帕迪厄旁边,而咖啡店老板的名字阿里奥纳,在《摧毁吧,她说》当中将成为伊丽莎白·阿里奥纳,正如《河流与森林》中玛格丽特-维克多尔·塞内夏尔是当地一位女园艺师的名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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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有意无意的借用无疑可以统计出许多。她像开发一块沃土一样开发诺弗勒和伊夫林省。一点都没遗漏,就像她后来开发诺曼底一样。那些肥沃多产的土地与亚洲被水淹没的土地形成对比,玛格丽特不断地为母亲复仇,每本书、每部电影都对着太平洋的水而来。她利用一切,利用帮助她的人,利用她与她的技师部队所占的屋子。他们在那里拍电影。她迎风散步,突然,她看中了俯瞰山谷的小屋:“维拉·巴克斯泰将住在那里,她的丈夫不在……”我不知道她脑海里当时是不是已经有了维拉·巴克斯泰这个女人,是不是这座小屋刚给她灵感,使她产生了这个形象。但她需要这座小屋,正如她需要森林角落那个无人居住的高高的住所一样,否则《黑夜号轮船》中的电铃声就无从响起。她引诱公证人、园艺师和房地产业主。她对他们说那些屋子不属于任何人,全部是凶宅,只属于时间。她总是用同样语气,同样亲密、同样智慧地跟他们说话,这种智慧有时令人难以解释。没有人反对。不管跟她说话的人是聪明还是愚蠢,是富是穷,她都态度不变。别人对我说她太自以为了不起了,别人无法接近。我却认为恰恰相反,她很尊重别人,所以同样地对待他们,不高高在上,也不奴颜婢膝。公平对待他们。
有人对我说:“你甘愿让自己受到一个具有喜剧性、对现实不满的年轻女人的残害。”但欠她人情的是我,我从她的诙谐和目光中得益良多。她的目光使伊夫林省变得跟人类灵魂一样广阔而神秘。就像“珠光”这个词一样,她可以让诺弗勒变得焕然一新。
她是驱赶陈词滥调的高手,她使我换了一种方式看乡村和花园里的漂亮屋子:“大家不知道偏僻之处是多么讨厌。”
她很敏锐,露出了微笑。她常常露出没有上当受骗的人那种微笑。
她的目光很专注。她真的不想入非非。我从未见过谁总是这么清醒。她戴着沉重的黑眼镜,一直专心致志,好像开标致203的是只猫头鹰,或是一只缩脖子的青蛙。我看见了她因喝酒过多而肿起来的甲状腺,不禁感慨万分。上次,当我拜访帕特里西亚·海尔史密斯时,我也有同感。那位英国女小说家缩在一座森林小屋的尽头,一边是威士忌酒瓶,另一边是她养的蜗牛,着实让我害怕了一番。我曾想:“难道,一个女人成了作家就是这种样子吗?啊,不!”任何一位男作家,哪怕是酗酒厉害的,最具有破坏性的,也不会如此孤独。他会去酒吧,找妓女,发动战争。他的沙漠决不会如此寸草不生,如此神秘。我常常想拥抱玛格丽特。她的皮肤发出婴儿香皂般的味道。当我告诉她她的皮肤很光滑时,她的脸上放光了。我送她一个跟她的脸一样光滑的小小的上等细麻布枕头。她慢慢地打开盒子,就像在很少收到钱和礼物的人家常见的那样。她折起包装纸,把饰带绕在手上,然后才揭开几页绸纸,拿出礼物。她把礼物久久地放在双膝上,一言不发,后来,她笑了:
“你觉得它对我睡觉有帮助吗?”
现在,她让自己发胖了,就像一个再也没有情人的女人一样。我也没有情人了,我对她说,任何男人我都不会再爱。这时,她的回答使我眼前豁然开朗。
首先,她使我大吃一惊:“情人,微不足道。”但她又向我解释道:“爱情是永存的,哪怕没有情人。重要的是,要有对爱情的这种癖好。”她说的话后来形成了文字,但当时,她说得恰逢其时,那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受苦的女人的倾诉。
我失去生活乐趣的时候她对我说的话,我现在无法一字不差地复述。玛格丽特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在她寄给一个男人,一个可能是她的情人的信中,我读到了以下这段话:
我总想保留一个地方,让我独自呆在那儿,让我可以在那里爱。不知道爱什么,既不知道爱谁,也不知道怎么爱,爱多久,但要自己心中保留一个等待的地方,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等待爱,也许不知道爱谁,但等的是它,爱。我想对你说,你就是这种等待。
这封信确有收信人,这一点,玛格丽特没有对我隐瞒。但在一定的范围内,他又可能并不存在。
她说:“我给你讲述的,是一个永远可能发生的爱情故事,尽管在那些远离写作的人看来是不可能的。”
“可能”和“不可能”似乎是她的爱情修辞中最常用的两个词。
她还写信给这个不可能存在的情人:“我是个不忠诚的人。我对你产生的这种爱情,我知道它是虚幻的。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我爱的是你,其实我爱的仅仅是爱情。”
一天晚上,在马里剧院看完演出后,她从口袋里掏出这封信,在小剧院的舞台上当场递给热拉尔·德萨特。
女友杜拉斯(22)
“拉辛剧本中那一大批缺乏热情的人物,你看见他们正向你走来吗?在哪儿?我说在我的房间里,晚上,在阅读的虚幻中,他们有节奏地穿越时间,突然从黑暗中走出来。”
同样,在小剧院里,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也正是这样一些人。我们有十来个人,几乎可以说是偶然地聚集在那里的。我想起来,诗人爱德蒙·雅贝斯无礼地出现了,玛格丽特刚在大厅里冷冷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她对人没有好感时,往往就采用这种冷漠的方式。也许她当场拿出这封信是为了给他上一堂诗歌课?信尾,无穷无尽的休止符表达出一种强烈的感情。我知道我不会忘记那一刻。那是玛格丽特的礼物之一。
自从我不再“威风凛凛”——一个自在而具有魅力的女人——而成为一个被抛弃的情人之后,我们更经常地谈论爱情。对玛格丽特来说,无论如何,女人总是有点诱惑力的;不是安娜…玛丽·斯特莱特就是女丐。
她呢,毫无疑问,心不在焉,鬼魂附身,兴高采烈,将是劳尔·V·斯泰因,或是《卡车》中的小妇人,失去了社会地位,精神失常,挎着一个空篮子,每天在路上拦车搭客。
“是的,她很像我。我希望这样。我愿意像她那样打发时间。”
大家都笑了。那年,1977年,玛格丽特在她诺弗勒的阁楼上拍《卡车》,挖空心思找相似之处:
“我看她长得像我,看不出年纪。她跟汽车司机们讲的话总是不一样。她每天都在编造,可能还会写作……她没有国籍。她是疯人国的,没有理智。她一点也不辩解,只管往前走。就像我一样。”
像《卡车》中的小妇人一样,玛格丽特反对那些说世界空虚、没有任何东西可看的人。
“我不喜欢那些看破红尘的人。你可以失望,但不能看破红尘。”
玛格丽特像个治病的医生。为了让她高兴,我加强了自己差不多已经消失的好奇心。我假装看乡村。也许是由于假装,脸色好转了。她已告诉我她本人战胜了什么:“我书中的人物比我的救星多。她们一般来说都很漂亮,并且具有一种我没有的道德与行为上的自由。在许多年间我曾有过——但哪个女人不能这样说?——完全受抑制。写作是一种极小的拯救。”
她问我:
“你相信自己的胜利吗?”
“什么是胜利?”
“你肯定他曾全心全意地爱你吗?”
玛格丽特故意让别人面对自己的傲慢或软弱。面对他们自身。不是为了伤害他们,而是因为她喜欢他们脆弱:“这是唯一真正生动的东西。”但又有谁不脆弱呢?在艾里克出走之前,在我失业之前,我曾经很脆弱。在她看来,伤了腿,又受爱情之害,我会更聪明一点吗?
美,她所写的关于爱情的作品的深度,在我心中引起极大的反响,然而,当我们讨论起来时,我们毫无相似之处。我之所以没有像她那样进行反对,那是因为我对爱情一无所知。
她说:“每当我产生欲望时,我就爱。”
我退缩着,羞怯地说:“人们可以无爱而做爱。”
一提出这个观点,我就声名狼藉了。她生起气来。我这种情况的严重性使她更全面地考虑起我们这个廉价出售肉体的平庸时代的道德习俗来。
“欲望受蔑视,遭蹂躏。这就像对肉体犯下的一桩罪行。人们天天做爱,以解放肉体,但与此同时,也是在残杀肉体。爱,那是一种激情,或者说它什么都不是。”
我逗她说:“那么,每当你产生欲望时,也就是产生激情?而我,我的肉体已被摧残。”
我的观点激怒了她。我们的谈话常采用这些词汇:个人,信任,总的来说,超越人的意志——“爱,就是这样”,“写作,就是这样……”结束讨论时她往往这样说。
此外,她还把爱情与写作混为一谈。“这二者永远不会互相厌烦。它们各以对方为欲望的目标,那是因为要超越这个目标。”
后来,她用文字阐述了这种比较:
“快乐与欲望间的区别,和初学写作与炉火纯青间的区别相同。初学写作时面面俱到,难以卒读,没法看,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