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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32部分

小说: 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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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他也是‘猴子戴帽’。”父亲说。
  “谁又不是‘猴子戴帽’? ”母亲说,“包括你那个哥儿们老韩,几个月前不还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伙夫吗? 但把那套制服一穿,不也马上就人五人六的了吗? ”
  “爹,娘说得很对,”我插嘴道,“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爹穿上这身西装,就是个农民企业家了。”
  “现在,‘农民企业家’比狗身上的跳蚤还要多。”爹说,“小通,你和娇娇要好好念书,将来离开这个地方,到外边去干点正儿八经的事儿。”
  “爹,我正想告诉你,我不要上学了。”
  “你说什么? ”爹神情凛然地说,“你不上学,想干什么? ”
  “我想到肉联厂里去干事。”
  “那里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干? ”爹苦笑着说,“前几年是爹的问题,耽误了你上学,现在,你要好好珍惜,如果你想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不像爹这样窝囊一辈子,就要好好上学。上学,是正路;别的,都是歪门邪道。”
  “爹,我根本不能同意你的说法。”我振振有词地说,“第一,我认为你并不窝囊;第二,我并不认为只有上学才是正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觉得在学校里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老师知道的还不如我知道的多。”
  “不行,”爹说,“无论如何,你也要在学校里给我沤几年。”,“爹,”我说,“我对肉有深厚的感情,到了肉联厂,我能够帮你们干很多的事情。不瞒你们说,我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
  在我的眼里,肉都是活的,肉上生着很多的小手,对着我摇摇摆摆呢。“
  父亲惊讶地看着我,嘴巴都咧开了。好像那根紫红的领带把他勒得太紧,使他的嘴巴合不上一样。他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就与母亲交流眼神。我明白父亲和母亲惊讶的原因,他们以为我的脑袋出了毛病。我还以为他们能够理解我的感觉,母亲不能理解,父亲总能理解吧? 我的父亲原本是一个福有想像力的人啊,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想像力已经退化了。
  母亲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摸摸我的头。我知道她这个动作有两个意图,一是表示她对我的关切,二是她想试试我的脑袋是不是在发烧,如果我的脑袋在发烧,那就说明我刚才说那些话都是胡话。但我自己知道我根本没有发烧,我的神志很清醒,我的精神很正常,我一点毛病也没有。母亲说:“小通,不要瞎说了,好好上学,娘过去太看重钱财,耽误了你上学,现在,娘明白了很多事理,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比金钱更重要的。所以,你要听我们的话,去上学。你不听我们的话,但你应该听老兰的话吧? 让你和娇娇上学,还是他先提醒我们的啊。”
  “我也不要上学了,”妹妹说,“我也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我也能看到肉上长满了小手。肉不但会说话,肉还会唱歌呢。
  肉上不但有小手,还有许多的小脚,那些小手小脚都像小猫的爪子一样,勾呀勾呀,动啊动啊的……“妹妹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小手举起来,模仿着她想象中的那些肉的小手和小脚的动作。
  我对妹妹的想像力深感佩服,她虽然只有四岁,她与我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跟我却心有灵犀,事先我根本没对她说过肉的说话声和肉上生了爪子的事,但是她马上就理解了我的意思,并且给了我有力的支持。
  我们兄妹二人的话,显然是把父母吓坏了。他们用呆呆的目光看了我们好久,如果不是电话铃响,他们对我们的观察还不会休止。对了,我应该补充说明:我们家已经安装了电话,虽然这电话是内部电话,是由村办公室里的一个小交换机控制着的,但毕竟是电话。这部电话把我们家和老兰家,以及村子里的几个干部家连接在一起。母亲去接电话,我知道电话是老兰打来的。母亲放下电话,对父亲说:“老兰催我们去了,说是县委宣传部的人陪着省电视台和省报的记者马上就要到了,让我们先去照应着,他马上就到。”
  父亲捏着领带的结子转了转,又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脖子,嗓音嘶哑地说:“小通,还有娇娇,你们的事,我们晚上回来再谈,无论如何,你们要去上学,小通,你要给你妹妹做出一个好样子。”
  “无论如何,”我说,“今天我们也不会去上学的。今天是多么热闹的日子,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如果我们还去上学,那我们就是最傻的傻瓜。”
  “你们要给我们争气! ”母亲在镜子前拢着头发说。
  “我们当然会给你们争气,但要我们去上学那是不可能的。”
  我说。
  “那是不可能的。”妹妹也说。
  第三十一炮
  抬出来抬出来! 抬出来我看看。一个额头像瓷片一样光滑的男人,站在院子里,用听上去很不高兴的口吻,对着他身后的随从们,发布着命令。那些衣冠楚楚的随从,鹦鹉学舌般地喊叫着:抬出来抬出来,抬出来让许省长看看。大和尚,他就是我们这个省的副省长,他的随从喊他省长,是遵从官场的习惯。那四个满身油漆的工匠,从大树后急匆匆地跑出来,弓着腰钻进了庙门,从我们眼前经过,聚拢在肉神像前。他们丝毫没有商量,连目光都没有交流,就把肉神放倒在地。我听到肉神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就像一个小孩子,被大人胳肢着腋窝。
  他们还用昨夜用过的那两根麻绳子,拴住了肉神的脖子和腿,把两根木杠子穿进去,动作整齐地弯腰,杠子上肩,嗨哟一声,起来了,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肉神的身体扭动着,笑声更加响亮。我想外边的人,副省长和他的随员们,都会真切地听到。
  您听到了吗大和尚? 肉神出了门口,先放在地上,然后抽掉绳子。扶起来扶起来,副省长身后,一个头发浓密的干部说。大和尚,他就是本地的市长,与老兰关系密切,许多人说他们是拜把子兄弟。四个工匠掀着肉神的脖子,肉神的腿往前跳溜着,不愿意站起来。我知道这是肉神在跟他们故意捣乱,小时候我也喜欢这样。市长瞪了一眼身后的人,脸上有不悦之色,但当着副省长的面他没有发作。他的部下马上省悟,一窝蜂般拥上去,有的按住肉神的腿,有的推着工匠们的腰,乱七八糟中,肉神嘻嘻哈哈地站直了。副省长退后几步,眯着眼睛打量着肉神,脸上的神情很神秘,令人难以捉摸。市长等人,都在偷偷地观察着副省长的脸色。副省长远观之后,走到近前,用手指戳戳肉神的肚子,肉神笑得浑身颤抖,然后他跳了一个高,摸摸肉神的头顶。一阵风起,吹乱了副省长勉强遮住秃顶的头发。
  那缕头发顺着他的耳朵溜下来,仿佛是一条小辫,显得有几分滑稽。市长头顶上的浓密的黑发,像一团乱毛,从头上脱落,掉在地上,随风翻滚。他身后的那些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捂着嘴巴偷笑。突然想到不应该笑,赶紧用咳嗽掩饰。但这一切都被市长的秘书看在眼里。当天晚上,秘书就把那几个偷笑的人的名单,送到了市长的办公桌上。一个反应机敏的中年干部,用与他的年龄相比显然是不相称的速度,飞跑着,把市长的假发套追了回来。市长满面尴尬,不知所措。副省长把自己那缕滑下来的头发复位,看着市长的斑秃脑袋,笑着说:胡市长啊,我们是难兄难弟啊! 市长摸摸头,笑着说:这都是夫人的主意。副省长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嘛! 部下将发套递给市长,市长接过发套,用力扔出去,说:见鬼去吧! 我又不是演员。那个捡回发套的中年干部说:那些演员,电视台主播,十有八九都戴着发套。副省长说:胡市长,光头市长,更有风度。
  市长满面春风地说:谢谢省长! 请省长作指示。副省长说:我看很好吗! 我们很多同志,思想还是太保守,肉神,肉神庙,很好吗。含义丰富,韵味无穷吗。市长带头,众人一齐鼓掌,长达三分钟。其间副省长三次挥手制止。我们的胆子应该再大一点,想像力应该再丰富一点,只要是能给人民带来好处的事,我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副省长进一步发挥说,他抬头看看面前这座破败的小庙上的匾额,指指点点地说,譬如这个五通神庙,我看也应该修复。昨天晚上我看地方志,那上边嫡庾∶硪欢认慊鹜ⅲ敲窆昙涞囊桓龉僭保铝艘坏澜睿谷嗣乔?来上香,才使这座庙日渐破败。五通神崇拜,说明了人民群众对健康幸福的性生活的向往,有什么不好? 赶快拨款修复,与建设肉神庙同时进行! 这是拉动你们双城市经济增长的两个亮点,可不要让别的省市抢了先啊。市长端起一杯五十年的陈酿茅台,说:许省长,我代表双城市人民敬您一杯。
  刚才不是敬过了吗? 副省长说。刚才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您批准肉神庙的建设和五通神庙的修复,现在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许省长为我们的肉神庙题写匾额,市长说。我那字,不敢不敢。
  副省长说。许省长,您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又是肉神庙的批准者,这个字,您不写,我们这庙就不盖了,市长说。你们这是逼鸭子上架嘛,副省长说。一个陪同的当地干部一起站起来,说:许省长,我们这里都说您不应该当省长,应该去当书法家。
  您如果以书法为业,一年就可以成为百万元户! 市长说:所以,我们今天要敲省长的竹杠,让省长给我们写字,就是跟省长要钱。副省长面皮通红,身体摇晃,说:梁山好汉武松,添一分酒加一分本事,我呢,我是添一分酒加一分精神。书法,书法就是个精气神儿! 笔墨侍候啊! 副省长抓起一个大提斗,饱蘸浓墨,屏息片刻,一挥而就,三个狂妄的大字,跃然纸上:肉神庙。
  肉类检疫站前面那条水沟里,架起了一堆劈柴,劈柴上放着一些注过水的或是变了质的肉,有猪肉有牛肉有羊肉……它们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它们发出嘟嘟哝哝的牢骚声,它们身上那些生满霉斑的小手恼怒地挥舞着。肉类检疫站的小韩,穿着制服,满脸严肃,手提着一个汽油桶,往那些腐败的肉上泼着汽油。
  在肉联厂的大门内那片空场上,布置了一个简易的会场。 
  两根木杆之间,挂起了一条横幅,横幅上写着大字标语。还是那句老话:标语上的字我不认识,但是它们认识我。我知道这些字的意思就是庆祝肉联厂开业。肉联厂一直紧闭着的大铁门今天敞开着,大门两侧的砖垛子上贴着红色的对联,对联上的字认识我。在那道横幅的下边,排开了几张长条桌子,桌子上蒙着红布,桌子后边有椅子。桌子前面有十几个花篮。花篮里插着五颜六色的花。
  我拉着妹妹的手,在这两个即将热闹起来的地方,跑来跑去。村子里来了很多人,也在这两个地方来回走动。我们看到了姚七,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们还看到了老兰的小舅子苏州,他蹲在河堤上,远远地看着水沟里的肉。
  从这两个地点之间的马路上,开来了几辆面包车,从车上钻下来几个扛着摄像机的人,几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人。我知道他们是记者。我知道记者是惹不起的,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傲慢的神情。他们一下车,老兰在前,父亲在后,从大门口里疾步走出来。老兰满面笑容,跟记者们握着手,说:“欢迎,欢迎! ”
  父亲也满面笑容,跟记者们握着手说:“欢迎,欢迎! ”
  记者们很敬业,马上开始工作。
  他们拍摄完那堆即将在烈火中变成灰烬的腐肉,就拍摄肉联厂的大门口,和大门口内的露天会场。
  然后他们就采访老兰。
  老兰站在摄像机前,不慌不忙,大大方方,挥舞着胳膊,侃侃而谈。老兰说我们屠宰村过去是一家一户经营,确实存在着往肉里注水等不法事实,但大多数人还是守法的。为了便于管理,为了给城市里的人们提供新鲜的、不注水的、优质的肉,我们取缔了所有的个体屠宰户,成立了肉联厂,并请求上级为我们专门设立了肉类检疫站。我们请县城的、省城的人民群众放心,从我们这里出去的肉,是经过严格检验、质量最好的肉。
  为了保证肉的质量,我们不但要严把肉类出厂检验这一关,我们还要严把牲畜进厂这一关。我们自己要建立生猪生产基地,肉牛、肉羊、肉狗生产基地,我们还要建立特禽特兽饲养基地,我们要养骆驼、养梅花鹿、养狐狸、养野猪、养狼、养鸵鸟、养孔雀、养火鸡……来满足城里人的特殊口味。总之,假以时日,我们要把这里建成全省最大的肉类生产基地,为人民群众源源不断地提供优质的肉类。我们还要争取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让世界各地的人都能吃上我们生产的肉……
  记者采访完了老兰,接着采访我的父亲。父亲在摄像机前无所措手足。他不停地晃动着身体,好像在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一堵墙,或是一棵树。但是他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墙,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树。他的眼睛左顾右盼着,不敢对着摄像机的镜头。那个举着话筒的女记者提醒他:“罗厂长,您不要晃身体。”
  于是他的身体就一下子僵住了。
  女记者提醒他:“罗厂长,您的眼睛不要往旁边看。”
  于是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女记者提了几个问题,但我的父亲所答非所问。
  我的父亲说:“我们保证不会往肉里注水了。”
  我的父亲说:“我们要生产最好的肉给城里人吃。”
  我的父亲说:“欢迎你们经常来监督我们。”
  我的父亲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不管记者问他什么问题。于是记者善意地笑了。
  开来了十几辆轿车。有黑色的,有蓝色的,有白色的。从车上钻下来一些人,都穿着西服,扎着领带,穿着皮鞋,皮鞋都很明亮。我们知道他们都是官。领头的一个官,个头不高,身体魁梧,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其他的官在他的身后簇拥着,向工厂的大门走去。那些扛着摄像机、端着照相机的记者们,迈着小碎步,蹿到这群官的前头,倒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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