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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天瓢-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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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胡萝卜花不分场合地生长着。它们的身体是娇贵而柔韧的。它们散发出来的是一股带了药味的香气,但却偏偏招来无数的蜂蝶。那花高高矮矮地开放着,像无数把秀气而精美的花伞,错落有致地举在阳光下。
  ……
  然而,油麻地的人,没有一个会顾及这些景色。这是一个忙碌的季节,一个使人疲惫不堪的季节。景色年年,却又年年无人驻足观望。这个季节里,只有牛马一般的劳作。
  那些在苏州城娇生惯养的知青们,也无一例外地被驱赶到了这没完没了的劳作中。这些即便是油麻地的庄稼人也都感到无法忍受的劳作,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沉重的苦役。
  他们企图想逃避这种苦役,然而早已有话在先:谁不劳动,就不发给口粮。
  艾绒的手,也许只适合继承母亲的艺业,去弹琵琶。那手在琵琶上时,则灵巧之极,而一旦抓握镰刀什么的,要么就软弱无力,要么就笨拙不堪。天还未见曙色时,她就被催命般的上工锣声敲醒,直到月上梢头,繁星满空,才放工。长长的一天,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她的状态:挣扎。
  她觉得活不起了。
  虽然,她没有像其他女知青动不动就哭,但初时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从头到脚都觉得,在这庄稼地里,真是苦不堪言,心中满是酸辛与绝望。
  曾因她们的美貌、肤色、衣着、声音、一举手一投足而嫉妒过的油麻地的姑娘们,现在有点儿幸灾乐祸。看到她们用双手使劲去托着扁担以减轻肩头疼痛,脸都扭曲了的样子,看着她们将秧苗插得歪八斜扭蛇行一般的样子,看着她们走不稳狭窄的田埂连人带粪桶一起跌翻在地里的样子,油麻地的姑娘们会为她们的健壮与身体的韧性而自得,而心满意足。
  还好,她们在以嘲笑的目光去看那些女知青时,却很少那样去看艾绒。她们原谅她的无力,也原谅她在劳动方面的无能与无知。她们甚至有点儿怜悯她———她这样的女孩儿,无论走到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是让人怜悯的。她们没有理由地在许多地方都暗暗地照顾着她,扶助着她。
  但她仍然会不时地听到队长以及那些年轻男子们的大声呵斥。每一声呵斥,都会使她缩起脖子,睁大吃惊的眼睛,就仿佛有人挥着鞭子向她突然地抽来。
  她在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
  这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
  杜元潮在县城开完会,连夜赶回了油麻地。月光下,他看到了绵延起伏的麦地。今年的麦子长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麦秸粗硬,穗头大,颗粒饱满。杜元潮走在麦浪间的田埂上,心中满是喜悦。
  有些田块,已经被收割了,金色的麦秸茬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在离镇子一里地的地方,正走路的杜元潮隐隐约约地听到麦地里有低低的哭泣声。他好生奇怪,就朝着哭声发出的地方紧走了几步。
  有一个人正在割麦子。
  这块地的麦子都已收割了,就只剩下这一垅还未收割完。
  那个割麦子的人,在杜元潮看来,不像是在割麦子,而更像是在割韭菜。他有点生气,也感到有点儿好笑。
  那人一边割,一边小声地哭。
  是个女孩儿。
  “谁呀?”杜元潮问了一句。
  哭声停止了,但不久又开始了,像先前一样,声音小小的。
  杜元潮又走近了几步,依稀辨认出了这个一边哭泣一边割麦的女孩儿:艾绒。他环顾四周,心里立即明白了:艾绒还没有割完本应由她割完的麦子。他在田埂上站了站,走了。
  艾绒的哭声,就像一只小猫跟着他。
  他停住了。
  除了草丛中的虫鸣,这夜晚的天空下,也就这一缕时断时续的哭声。这哭声并不显得十分悲哀,是那种类似于一个女孩儿丢了一件东西或是过河时看到桥不在了而发出的哭声,幽幽的,怨怨的。在东一声西一声的虫鸣声中,这哭声充其量也就是另一番虫鸣,但却是晚秋时的虫鸣,使人感到有点儿哀伤。

丸雨/鸟雨2(2)
  杜元潮回头走向艾绒。
  艾绒感觉到有人向她走了过来,放掉了本已抓在手中的麦子,立直了身子。她看到了杜元潮。
  杜元潮说了一句:“真没有出息!”
   不想艾绒的哭声倒大了起来。
  “哭什么?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艾绒的哭声变成了小声的呜咽。
  杜元潮借着月光打量着她:她的双臂无力地垂挂在身体的两侧,右手抓着一把镰刀,那镰刀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头发散乱地耷拉在额头上,遮住了一双泪眼,那泪珠便犹如草丛中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烁。
  杜元潮看了看还有好几丈远未割的麦子,向艾绒伸过手去。
  艾绒竟然很乖巧地将镰刀递给了杜元潮。
  杜元潮举起镰刀,在月光下晃了晃,然后双腿一叉,弯下腰来,左臂向前一划拉,将足够艾绒割数十回的麦子揽到了臂旁里。随即,右手抓着镰刀,咔嚓咔嚓,齐刷刷地将它们割倒了。他的左臂再一揽,右手的镰刀帮着兜底一钩,就将它们轻轻地放到了地上。紧接着,他又开始下一轮的动作。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节奏分明,章法分明。转眼间,就有一大片麦子倒了下去。
  艾绒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杜元潮的动作越来越显潇洒与练达,他投入到那份他所熟悉的劳作所产生的愉悦中去了。在扭动中,在摇摆中,在一搂一抱、一拿一放中,他忘记了许多事情,甚至忘记了身后跟着的艾绒。
  当他忽然想起艾绒时,他让他的收割看上去像一曲音乐、一首诗。
  艾绒跟着,她忘记了疲倦,忘记了无奈,忘记了肉体的痛苦与心灵的忧伤。
  杜元潮脱掉了衬衫,只留下一件背心。
  艾绒从地上捡起杜元潮随手扔下的汗浸浸的衬衣抓在手中,尾巴一般,依旧跟在他的身后。
  远处,传来范瞎子沙哑而苍老的歌声,歌词无一句能听清楚,像是在浓稠的梦里飘忽一般。
  风起云散,那天空的月亮竟亮如新妇。

丸雨/鸟雨3(1)
  两天后,队长通知艾绒,让她参加镇文艺宣传队,从现在开始,不必再下地干活了。
  那些在农事的苦海中煎熬着的知青听说后,一个个羡慕得要死。
  其实,艾绒是最有资格参加文艺宣传队的,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她五岁就开始学习琵琶。她的父母亲,都是苏州评弹方面的名家。她的琵琶是得了家传真谛的,若不是世道的变迁 ,若不是来油麻地插队,她现在大概已是舞台上亮丽的琵琶女孩了。
  那天,她出现在镇文艺宣传队排练场上时,穿的是一袭洁白长裙。她将琵琶优雅地抱在怀里,那琵琶被罩在一个淡金色的布袋里。她的到来,犹如昏热的暑天里吹来一股带了丝丝秋意的轻风,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气清目爽。
  艾绒的琵琶完全是专业水平。当她在一张高背硬木椅上坐下,将琵琶从布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细心调好弦之后,她将脸颊轻贴琵琶,然后轻拨轻弹,只一串高山流水般的音符,就使所有在场的人陷入不可自拔的迷惑与愉悦。她的演奏,对于那些只能听到颤颤悠悠的、音符东摇西摆的二胡演奏,只能听到气喘不匀犹如风从豁口而出的竹笛演奏的油麻地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有点儿奢侈的享受。
  那一个上午,所有的人都无心再排练了,只想静静地坐着、站着、蹲着,听一听那纤细的指间流出的琵琶声。
  艾绒的加入,将会使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大放光彩,众人为之而兴奋不已。他们预感到,由于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拥有了艾绒,从此将会成为这一带最优秀最出众的文艺宣传队,从此身价百倍。一种荣耀感提前在众人心头荡漾不已。
  这地方上,镇镇、乡乡,甚至是村村,都有文艺宣传队。这些宣传队不仅在本村、本乡、本镇演出,还会用一只船载了家伙与人东奔西走,走到哪儿,演到哪儿,吃到哪儿。这样就有了比较,比来比去,一些文艺宣传队就会名声大作,成了方圆十几里地人们所喜爱所仰慕的文艺宣传队。一旦有了名声,就会被东请西请,那些文艺宣传队的队员就有了更足够的理由不下地干活了。因为,地方上的领导很看重名气,宁愿给那些唱唱跳跳的人一个个地开工分养着,也要让他们演出去,演出十七八里地去传播名声。这地方上还会组织范围不一、级别不一的汇演。这汇演不是演演就算了的,一定要评出高下与等级来。评定的人,都是一些在文艺方面有头有脸的人。有时,还会请来上一级专业部门的专家。汇演的通知是早发出去的,各地方组织接到通知后,就会当作头等大事来抓,立即把那些分散在地里干活的队员一一传唤到排练场。汇演前的这段日子,十分的紧张,常常吃喝在一起,不分日夜地排练。那些日子里,一个个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汇演时,死,也要夺得一个好名次!由于这地方上有这样一种氛围,这样一种机制,文艺宣传队就有了一定的专业性质,越是级别高的文艺宣传队就越具有专业性质。有些文艺宣传队甚至终年忙着排练与演出。那些队员,虽说是农民,但一个个都整天干干净净的,不沾一点儿泥水。
  文艺宣传队,绝对是好去处。
  不劳动,还开给很高的工分,这很迷人。迷人之处还有很多:比如经常可以吃肉。若在平时,家中是难得吃顿肉的,有时一年半载才会吃顿肉。在文艺宣传队———特别是在那些出了名的文艺宣传队,就不愁吃肉了。哪个地方请演,哪个地方就会招待———而且至少招待两顿:演出前有一顿晚饭,演出结束后有顿夜餐。其中,至少有一顿是有肉可吃的。弄得好,两顿皆有肉。那肉是用洗脸盆盛的,实实在在,尽管吃个酣畅淋漓。因此,谁在文艺宣传队,谁不在文艺宣传队,一眼就能看出的———那个肤色偏白、脸色不错、额头与鼻尖上出油汗、眼睛里没有太强烈的吃肉欲望的,肯定是文艺宣传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也是令人着迷的。凡人都有在众人面前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的欲念。脸上涂上油彩,换上了戏装,拿了某种道具,大幕一拉,音乐一起,在刺眼的汽油灯下或是在发红的电灯光下,粉墨登场,那心情非同寻常,难以言表,哪怕是仅仅分得一个伪军、一个小鬼子的角色,歪戴着帽子,端支假枪在台上匆匆一走,也是一番惬意与得意。还有一个隐秘的迷人之处:在排练与演出的日子里,会有一种平时难以享受到的两性之愉悦。若在平时,一对年轻男女,是不可公开眉来眼去的,而一演戏,则有时要的就是个眉目传情。那男的女的目光,就得像两只不安分的小兽物交颈儿地亲热。若在平时,男女之肉体,都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不可相碰的,而一演出,就成了理所当然。一个女孩儿要作向天空飞翔状,一个男的,就会用一只大手掐住她大腿的根部,而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将她高高托起,并可用眼睛仰望她的下巴与那神秘莫测的、热气腾腾的大腿间。台下、幕后的摩擦与接触,则更能使人热血沸腾、喉头发紧、双颊发热、心头发颤了。乡村所演绎的那些男女故事,有许多就是在文艺宣传队发生的———那些能够进得文艺宣传队的人,本就是一些多情的种子。
  对于艾绒而言,参加宣传队的最大好处就是她可以不再在地里受罪了。当她站在阴凉之处眺望烈日炎炎的天空,见到那些在地里劳作的人们时,她觉得她此时此刻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丸雨/鸟雨3(2)
  油麻地文艺宣传队,在这一带,是一支很一般的文艺宣传队。这些年来,这支文艺宣传队一直梦想能成为这一带令人注目的文艺宣传队,然而却始终无人能够帮助它满足这一愿望。艾绒仅仅弹了几首曲子,就使人们看到了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宣传队将艾绒视若珍宝,对她爱护有加。
   艾绒的心情一日好似一日。
  于是,这个生活在乡野却又不问稼穑、不事耕种的艾绒,既保留了城里女孩儿的娇嫩与妩媚,又有了乡村女孩的健康与活力。就别说日后演出她一定会有使人惊愕与倾倒的表演,就她往这文艺宣传队的男男女女中无声一站,就足以使人有电光一闪、天地为之一亮的感觉。
  艾绒的脾气又好,安静、随和,谁都喜欢她。那些女孩儿,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叫上她,一个个只将她当成一个小妹妹———一个无论在哪一点都远在她们之上的小妹妹。她们却又没有一丝嫉妒,有的只是一番柔柔的、甜甜的喜欢。
  在文艺宣传队排练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镇的领导全都光顾过、看望过,而只有杜元潮一人,从未到过排练场。
  在一天的某一个时刻,艾绒的心底里会突然地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愿望:杜元潮能出现在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上。但这愿望也只是淡淡的,是一片微不足道的薄云,只一阵轻风,就散尽了。
  一台节目排练好了,文艺宣传队就到田间地头去演出。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未见到杜元潮的身影,倒是邱子东会不时地出现,因为戴萍也在文艺宣传队。一直到大忙结束,文艺宣传队在即将参加文艺汇演之前的一场最完整也最正式的演出时,杜元潮才第一次来观看演出。
  杜元潮要来观看这场演出的消息,是三天前由朱荻洼来通知文艺宣传队的。
  得到这一消息之后,文艺宣传队很兴奋也很紧张,头儿反复叮嘱演员:“杜书记要来看演出,一个个都要入入神!”
  油麻地的人,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平素待人亲切、从不发一句官腔的杜元潮不由自主地就有一副仰视姿态。
  艾绒被这种气氛感染着,也有了仰视的感觉。但她似乎颇有点喜欢这种感觉,并有点喜欢他人也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一个人站在低处的树下,仰望高处一个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的人时所产生的感觉。
  那天,大家早早吃了晚饭,早早来到台后那幢临时辟作化妆室的大仓房。化妆的化妆,调音的调音,温习动作的温习动作,细致地、有条不紊地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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