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2-水龙吟-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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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儿迟疑着,终于还是下厨做饭去了。童立本走进卧室翻箱倒柜找出了二十多枚铜板,他回到堂屋尽数交到老郑手上,吩咐道:“铜钞就这么多,你去打半斤酒,余下买点卤菜什么的,由你作主了。”老郑遵命而去,童立本又踱到厢房看看木圈椅上坐着的残疾儿子。“柴儿。”童立本喊。
“饿。”
柴儿答。方才堂屋里又是笑又是哭闹作一团,柴儿是傻子,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看到老爹进门,恐惧感没有了,但钻心的饥饿更让他难受。童立本搬了把椅子与柴儿对坐,说道:“再忍耐一会儿,爹有饭有肉喂你。”柴儿听说有肉吃,竟呜呜地哭起来。童立本只当他是饿狠了,一时找不到语言来安慰,沉重的负疚之感,更让他六神无主。他一边擦拭着柴儿嘴角流出的涎水,一边说道:“我的好儿子,别哭,别哭,爹给你唱曲儿听,好不?”哭声止了,柴儿有气无力地转动着眼珠子,动了动麻秆样的手,咕哝道:“听,我听。”童立本清清嗓子,低哑地唱了起来:
大雨落,细雨落。
街上姑儿好白脚。
手牵手儿上山去,
要把林间松鼠捉。
你也捉,我也捉,
个个松鼠都溜脱。
忽然冒出个胖娃娃,
不会哭嚷嚷,只会笑嗬嗬。
个个姑娘爱煞了,
都要装进自家箩。
胖娃娃忽然开口道:
众位大姐不要抢,少嗦,
吾是吾家小宝贝,
啷儿里个啷,梭儿那个梭,
你们送吾回家去,
吾爹给你们糖水喝。
这首儿歌童立本自小就会唱,柴儿还在襁褓中,童立本就经常唱给他听。后来虽然柴儿痴呆了,童立本这个做爹的感到是自己害了孩子的一生,因此对他愈加疼爱。只要一落空,就会唱这首儿歌给柴儿听。说来也怪,柴儿只要一听到这首儿歌,立刻就会安静下来,脸上的呆傻气也减去许多,眼眶里竟也能溢出让人怜爱的稚气。自来京城之后,童立本再也没有唱过,一来是柴儿已经长大,二来他仕途不顺,心情总没个朗爽的时候。柴儿虽然近二十年没有听过这首儿歌,但童立本刚一开口,他的眼神看着就变。他的脑子里开始闪现久已泯灭的一些童年印象。一阵笑声,一块点心,一缕阳光……这些支离破碎的回忆,重新让他甜蜜。一俟童立本唱完,柴儿翕动嘴角,说话居然连贯了许多:“爹,你还唱,我爱听。”
童立本已是口干舌燥虚弱无力,但为了让柴儿多一些快活,他又费力地哼唱起来。这次更像摇篮曲,柴儿耷拉着脑袋,快要睡着了。这时桂儿做好了夜饭,老郑精打细算,找便宜买回了半斤高粱烧酒,余下铜板买了些卤猪大肠与牛肝,这是旬月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平常都是两口子一块吃饭,老郑先喂了柴儿以后自己再吃。今夜里童立本不要老郑动手,自己亲手添了饭夹了卤菜一口一口地喂给柴儿。
待柴儿吃饱,他这才上桌,与侍妾老仆三人一同进餐。席间,童立本有说有笑,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与老郑把盏对酌,还力劝从不沾酒的桂儿也饮了半杯。桂儿与老郑虽觉得老爷的行为有些反常,却也只当是他想通了什么事理而卸去心病。桂儿甚至还以为童立本一定还在什么地方藏了私房钱,明日就会拿出来买粮度过危机。因此,主仆三人在轻松祥和的气氛下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又说了一阵子闲话,这才各自安歇去了。桂儿因连日忧虑失眠困乏得很,加之又喝了半杯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童立本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到了三更天,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摸摸索索来到庭院里,看着天边斜的下弦月,他站着像个泥人似的。
除了胡椒苏木给他带来的愤懑与沮丧,白天里发生的另外一件事也令他极度伤心。却说京察实行之后,像童立本这样的六品京官,要过的第一关就是自述近三年来的秉职情况。行谋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有何等职绩,慷慨任事于法制之内;有何等缺失,毁瘁置君于暗墨之中。如此种种,都得一一道来。童立本虽寡于交际,但听得同僚议论,知道这次京察来头不善,弄得不好就会卷铺盖回家,因此不敢怠慢。仔仔细细磨了几天墨水,才把一份自述写出,交把本司郎官转呈上去。今日下午散班前,郎官前来喊他,说是堂官王希烈找他去训示。吕调阳入阁后,礼部这边临时又让王希烈牵头。童立本进了王希烈值房。王希烈让他坐下,把他的自述退还给他,斟酌说道:“童大人,你的自述被吏部退回来了。”
“为何?”童立本紧张地问。
“他们认为,你的自述中有语焉不详之处,上月首辅亲自主持东阁会议,讨论皇上生母李贵妃晋升皇太后事,足下在会上固执己见,不肯在李太后尊号前多加两个字,引起首辅不快,这次京察,首辅授意吏部,要追查这件事。”童立本一听急了,大声申辩道:“那次东阁会揖之前,是你王大人亲自授意卑职,要吾坚守朝廷法度,按章办事,不可屈服权势,以名爵谀人,卑职谨遵堂命,如何现在又把这砣屎搭在卑职头上?”在王希烈眼中,童立本是个吃豆腐都塞牙的晦气篓子,加之迂腐好认死理,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眼下他想利用他,因此也不计较童立本的态度,只一味撩拨道:“童大人,不是咱王某要和你过不去,你该知道,咱礼部呈上的京察移文中,对你还是肯定有加。”“那……”
“咱说过,是上头不肯放过,”王希烈用手指了指紫禁城的方向,接着摇摇头,板着脸说,“不要说你童大人,就是咱王某,也作好了削籍回家的准备,因为不肯高抬李太后的身分,为主的是咱!”“有、有这严重?”
“比你童大人想的恐怕还要严重,”王希烈连连叹气道,“这次京察,凡是与首辅有过节的,恐怕一个也不能幸免,听说京师十八大衙门,都分到了罢黜降职削籍的指标,三个官员中要去掉一个,六科廊那帮敲了登闻鼓的言官,一个也逃不脱。”“都撤?”
“撤还是轻的,弄不好还得谪戍充军。”
“大限来临了,大限来临了。”童立本脸色蜡黄,喃喃自语道,“胡椒苏木折俸,日子已是没法过了,再来京察,这真是前有蛇蝎,后有虎狼啊!”“童大人,咱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就好自为之吧。”王希烈趁机撩拨。“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童立本也不知道是如何离开王希烈值房的,也不知道是如何骑上小毛驴的。他神情恍惚回到家中,又听了老郑的一番哭诉,心情更是雪上加霜。这时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就是那句话:“士可杀而不可辱。”圣人之训,岂可不效?几乎就在那一刻,他已抱定了自尽的决心。
不知不觉,谯楼上的四更鼓已是隐隐传来。月影移上墙,周遭静谧而朦胧。已经在小院中站了一个时辰的童立本,此时已是万虑皆空。他最后望了一眼幽邃夜空,回身走进了堂屋。
约摸五更天气,睡得死死的桂儿,忽然被一阵寒气刺醒。伸手一摸,身边没有人。老公分明是和自己一同解衣上床的,深更半夜跑去了哪里?桂儿感到有些不妙,赶紧披衣起床,点了一根蜡烛寻找。寻了两间屋子不见人,走进堂屋,烛光一闪,忽见梁上吊了一个人,吓得她撕肝裂胆大叫一声,仰面跌倒了。睡在厢房照顾傻子柴儿的老郑听得女主人惨叫,慌忙奔了出来,扶起昏厥的桂儿,又摸索着点亮熄灭的蜡烛。这才发现他服侍了十六年的老爷童立本已经悬梁自尽。身上穿的仍是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青布道袍,胸前挂着两只小布袋,老郑认得,这正是盛装胡椒苏木的那两只袋子。而老爷的六品官服却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案桌上,上头还放着那顶半新不旧的乌纱帽。旁边还放了一张写了字的白纸,用盖尺压在那里。老郑认不得字,不知道这张纸上写的正是童立本的绝命诗:沿街叫卖廿三天,
苏木胡椒且奉还。
今夜去当安乐鬼,
胜似人间六品官。
第二十四回 细说经筵宫府异趣 传谕旧闻首辅欷
卯时刚过,一名小内侍就跑来内阁知会张居正,说冯公公在文华殿西室候着,要与他商量皇上经筵事。张居正把手头紧要事向书办作了交待,便快步过去。打从小皇上绕过内阁下了两道旨后,这几天君臣未曾见面。但皇上给张居正赏赐纹银实物以及直颁谕旨两件事,同时刊登在最近一期邸报上,这截然不同的两则消息,引起了京官们极大的兴趣。大凡官场中人,都有捕风捉影望文猜度的嗜好。尤其是对权势人物的行止动静,更是密切关注。所以,这一期的邸报,一到各衙门便都争相传阅,不到一天就差不多翻烂了,一些人恨不能从字缝儿里尽行抠出那些“意在言外”的东西。如此这般之后,便广泛得出结论,李太后对张居正已经有些不满了。在李伟、张溶、许从成等王公贵戚与张居正之间,李太后是宁可得罪后者也决计不肯结怨于前者。有了这个结论,官员们对新任首辅的敬畏之感顿时减轻了许多,本来已经当起了“缩头乌龟”的那些人又开始活跃起来。但张居正本人并不这么看。当他在积香庐里乍一听说那两道旨后,内心着实惶惑了一阵子,但冷静下来慎重思考,他又觉得这并非外人所想像的那种“政治危机”。李太后如此做,并非动摇了对他的信任,而是在国与家两者之间寻求一种平衡。凡朝廷大政,只要不触动王侯勋戚的根本利益而给皇上添麻烦,余下的事情还是听凭内阁处置。因此,皇上下旨只是免去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而并非尽行更改悉数推翻。还有补吕调阳入阁之事,从内心深处讲,张居正也觉得吕调阳是最佳人选,因为他所需要的阁臣是助手而非对手。吕调阳与高仪为人处事差不多,都是远离朋党案牍劳形的人物。他之所以在推荐折子中把吕调阳列在第三,是因为杨博、葛守礼都是三朝老臣,资望远在吕调阳之上,从礼仪与舆情上都不得不这样排位。谁知歪打正着,李太后硬是帮小皇上挑出了这位位居末席的吕调阳。虽然各有心思,结果却是一样。从另外一个角度,这件事也消除了张居正的担心,那就是皇上增补阁臣并没有另辟蹊径,而是仍在他举荐的人中选出一个。这般思考下来,张居正重又恢复了那种“挟泰山以超北海,舍我其谁乎”的心态,让王篆把王之诰、王国光两位心腹大臣连夜召来积香庐商议如何渡过难关。免去在京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得拿出两万多两现银来,这笔钱怎样尽快筹集拢来,是王国光的事。张居正认为真正棘手的事,是王崧之子刺死章大郎。若让王崧之子杀人偿命,必然得罪士林,因为大家都觉得王崧死得冤。若对王崧之子从轻发落甚至宣判无罪,又会得罪邱公公甚至李太后。通过这次会面言谈,张居正发觉李太后虽然雍容大度精明过人,却也仍难摆脱女人的通常毛病——生性多疑,以情代理。这件命案若处置不当,保不准就会真的结怨于李太后。二王知道张居正的难处,王国光叹道:“这件事要做到菜刀切豆腐——两面光溜,确非易事也。”王之诰手托下巴想了半天,说:“这事儿我看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拖。”见张居正投以询问的眼光,王之诰接着说道:“眼下京城乱攘攘一片,这时候做啥事,都会有人站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惟一万全之策,就是拖。当年嘉靖皇帝要杀海瑞,三法司问谳会审就用了一年多时间,时过境迁,当事人慢慢淡忘这事儿,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办案的人要是性子急,十个海瑞都没命了。”张居正心领神会,同意王之诰如此办理。这些时,单从面上看,刑部处理王崧之子杀人案积极得很,不但议定了三法司会审办案的人员,而且天天都有折子往宫中呈奏禀报进展……经过如此周详的谋划,虽然京城各衙门口风嚣杂,但张居正始终控制着大局。这两日,他思虑着如何写揭帖求见皇上,没想到冯保先通知他会面。他知道这次会面定有许多要紧事谈,因此立即搁下手头事情,前来赴会。此时整个大内悄没人声,白晃晃的阳光映照着文华殿黄色琉璃瓦的大屋顶,再反射到周围的花丛秀树,愈觉葱翠炽亮。砖道上,偶尔有巡街内役走过,都经过严格训练,步子不疾不徐且无多大响动。每日窝在值房中忙昏了头的张居正,根本没有闲暇观赏繁茂秋景。这会儿沿着文华殿侧花圃前行,林荫夹道清风徐来,特别是当他看到满园子的鸡冠蜀葵罂粟凤仙玉簪十姊妹乌斯菊等都在争奇斗艳逍逍遥遥地开放,不觉有了一种樊鸟出笼的感觉。他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提起小腹作了几次深呼吸,顿时又觉得精神气儿格外地旺了起来。大约离文华殿西室还有百十步路,只见候在门口的张宏撒着腿儿跑上来跪下磕头,口中说道:“奴才张宏恭候首辅大人张师父,冯老先生在屋子里候着您老哪。”宫中俗习,称有资望的大太监为老先生,对阁臣则称老师父。这张宏二十多岁,就已混到了腰悬牙牌的司礼监值房答应的地位,在内侍里头,也算是春风得意了。他到内阁传过几次信,张居正已经认识了他。但不知怎的,他觉得这个人过于乖巧,因此并不喜欢,这会儿他示意张宏起来,敷衍着问:“冯公公来了多时吧?”
“也才是刚刚到。”
答话的不是张宏,而是站在西室门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