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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假面的告白 (第四章)-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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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回忆突然在我的内心复辟了,这次政变采取了明显的痛苦的形式。按说我在两年前就已经处理利索了的“小小的”回忆,恰似长大成人后出现的私生子一样,发育成异常大的东西,在我的眼前复苏了。这回忆既没有我时不时虚构出的“甜蜜”的状态,也没有我其后作为权宜之计所持的“事务性”态度,甚至它的每一角落都贯穿了明显的痛苦。假若着是悔恨,那么,众多的前辈业已为我们发现了忍耐之路。只是,这痛苦竟不是悔恨,而是异常明晰的痛苦,如同被人逼迫着从窗口俯视那把马路截然分开的夏天的烈阳一样的痛苦。 
  梅雨季节,一个阴天的下午,我趁着办事,在平素不太熟悉的麻布大街上散步。忽然有人从身后喊我的名字。那是园子的声音。回头发现了她的我,并没有像在电车上错把别人看成她时那样吃惊。这次偶然相遇十分自然,我仿佛觉得尽在预料之中。好像这一瞬间很早以前便已知晓。 
  只见她身穿除胸前的花边外别无其他首饰的、雅致的、壁纸一样花纹的连衣裙,丝毫看不出阔太太的样子。看来她是去了配给所,手里提着篮子,一名同样提着篮子的老太随后跟着。她先将老太打发回家,和我边走边谈。 
  “您瘦了。” 
  “是啊,忙着应付考试。” 
  “是吗?请保重身体。” 
  我们沉默了片刻。太阳渐渐照到宅邸町悠闲的路上。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鸭子笨拙地走出某家的厨房门,嘎嘎叫着从我们的前面走过,然后顺沟口而去。我感到了幸福。 
  “现在读什么书呢?”我问她。 
  “是问小说吗?《各有所好》……还有——” 
  “没看《A》吗?” 
  我说出了眼下的畅销书《A……》的小说名。 
  “是那本有女人胴体的书吗?”她问。 
  “噢?”我不无惊讶地反问。 
  “挺讨厌的……我是说封面上的画。” 
  ——两年前的她可不是能当面使用“女人胴体”一类词语的人。从这席位言词的一端就能痛感到园子已不纯洁。来到拐角处时,她止住了脚步。 
  “我家从这里拐个弯到头就是。” 
  分手让人心酸,我便把垂下的目光移向篮子。篮子里,日晒后的魔芋挤在一起。那颜色看上去像是女人海水浴后被晒黑了的肌肤。 
  “晒得太厉害,魔芋要坏的。” 
  “是啊,责任重大。”园子用带有鼻音的高嗓门说。 
  “再见!” 
  “好,一路平安!”她转过身去。 
  我叫住她,问她回不回娘家。她轻松地告诉我这个星期六回去。 
  分手以后,我发觉了过去一直没有发觉的重大问题。看来,今天的她宽恕了我。为什么要宽恕我呢?有超过这种宽恕的污辱吗?然而,如果让我再一次明确地碰上她的污辱,说不定我的痛苦会消失。 
  星期六到来得太慢太慢。刚巧,草野从京都大学回到了家中。 
  星期六的下午,去访草野。我们俩正在交谈,我突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因为传来了钢琴声。那幼稚的音色已经没有了,它圆润奔逸,充实辉煌。 
  “谁?” 
  “园子。她今天回来了。” 
  一无所知的草野这样回答。我满怀痛苦,把所有的记忆一个一个唤回心中。关于我当时的婉言拒绝,草野其后只字不提。我深深地感觉到了他的善意。我希望得到园子当时曾经为之痛苦的一点点证据,而不愿承认我不幸的某种对应物。但是,“时间”的杂草已经在草野、我、园子中间茂盛生长,那种无须什么固执、什么虚荣、什么客套的感情表白已被彻底禁止。 
  琴声止住了。“我去带她来吧。”草野善解人意地说。不多时,园子和哥哥一起走进这房间。园子的丈夫在外务省工作,三人议论了一番外务省的熟人,无缘无故地笑了。草野被母亲叫走后,于是,就像两年前的某一天一样,只剩下了园子和我两个人。 
  她孩子似地不无骄傲地把草野家的财产由于她丈夫的鼎力相助才幸免于被没收的事讲给我听。在她还是少女时,我就喜欢听她的自我夸耀。过分谦虚的女人,与傲慢的女人同样没有魅力。可是,园子那端庄的、恰到好处的自我夸耀,洋溢着既天真又可人意的女人味。 
  “我说,”她平静地接着说,“有件事早就想、早就想问,可一直没问成。我们怎么就不能结婚呢?我从哥哥那里看到您的来信后,对这世上的事全懵了。每天只是考虑来考虑去,结果还是不明白,即使现在,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你我就不能结婚呢?……”她像生了气似地把微微泛起红晕的面颊朝向我,然后,一边侧脸一边朗诵似地说道:“……您是讨厌我吗?” 
  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事务性的寻问式的口气罢了”,可是,我的心对于这单刀直入的提问却以剧烈而凄惨的喜悦来响应。然而,顷刻间,这可恶的喜悦蜕变为痛苦,一种十分微妙的痛苦。除原本的痛苦外,另有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痛苦,因为两年前的“小小”旧事的重提,强烈地刺痛了我的心。虽然我希望在她的面前能够自由,可依然没有这种资格。 
  “你仍旧丝毫不了解社会。你的优点就在于不谙世故。可是,社会这东西的组成并不是专门为了随时成全相爱者的。就像我给你哥的信中所写的那样。而且……”我感到自己将要开始女人一样的倾诉,于是想沉默下来,但止不住,说:“……而且,我在那封信里根本就没有明确地说不能结婚。因为我那时才21岁,又是学生,太匆忙。哪知道我正在磨蹭,你却早早地结了婚。” 
  “这事我可没有权利后悔,因为我先生很爱我,我也很爱我先生。我真的很幸福,再没有什么奢望了。只是……大概是个坏念头吧?有时候呢,……这么说吧,有时候另外一个我,想象另外一种生活。这样一来,我就懵了。我觉得我简直要说出不该说的话,想不该想的事,心里怕得不行。这时候,我先生就成了我的大支柱,他像对待孩子一样疼爱我呢。” 
  “我的话可能很自负,还是说出来吧。你在上述情况下,肯定恨我,肯定极端恨我。” 
  园子连“恨”的语义也不明白。她做出一副温柔、认真的怄气状,说: 
  “随您怎么想。” 
  “再单独见上一面怎么样?”——我像被什么催促似地哀求,“一点儿也不做问心有愧的事。只要能见个面就心满意足了。我已经没有任何资格说话,沉默着也行,哪怕30分钟也行。” 
  “见了面又怎么样?见过一次后,您会要求再见一次的吧?我婆母嘴碎得很,从去处到时间,大事小事都要问个水落石出。这么着提心吊胆地见个面,万一……”她吞吞吐吐起来,“……谁也说不清楚。人心会怎么变化。” 
  “那,谁也说不清楚,不过,你也太煞有介事的了。为什么不能把事物看得更明快、更单纯些呢?”——我撒了弥天大谎。 
  “男的可以这样,可结了婚的女子不行。等您有了太太,会明白的。我想,事情没有慎重过分的。” 
  “这真像是大姐姐式的说教呢。” 
  ——由于草野的到来,谈话中断了。 
 
  即使在谈话期间,我的心也塞满了无限的狐疑。向神保证,我想见园子的心情是真的。但是,它没有掺杂任何的肉欲也是显而易见的。想见上一面的欲求是怎样的一种欲求呢?已经明确了没有肉欲的热情,难道不是欺骗自己的东西吗?好,就算它是真正的热情,也不过是卖弄似地拨挑几下那轻易就可以压灭的微弱的火苗而已。说到底,能有完全不扎根于肉欲的恋爱吗?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地有违常理吗? 
  然而,我又想,假如人的热情具有立足于一切反理之上的力量,那么,便难以断言力量不立足于热情本身的反理之上。 
 
  从那有决定性的一夜以来,我在生活中巧妙地避开了女人。那之后,别说能激起真正肉欲的男性青少年的唇,就连一个女人的唇也没有碰过,即使是在如不接吻反而失礼的场合下。——夏天来了,它比春天还要威胁我的孤独。盛夏,鞭策我肉欲的奔马。它要烤焦、肆虐我的肉体。为保住身体,有时我需要一日重复5次恶习。 
  彻底把倒错现象作为单纯的生物学现象而加以说明的希尔休弗尔德的学说,为我启蒙。那决定性的一夜是自然的归结,而不是什么可耻的归结。想象中的对于同性青少年的嗜欲,一次也没有向恶习发展,而是固定在了大体上同等程度的普遍性已被研究者证明了的某种形式上。在德国人中间,有我这种冲动的并不少见。普拉腾伯爵的日记就是最明显的例证。温凯勒曼也同样。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米开朗基罗也显然是一个和我有着同样冲动的人。 
  然而,这种科学性的领会却没能结束我心中的是生活。倒错现象之所以难以变为现实之物,是因为它在我这里仅仅停留在肉的冲动,白白吼叫白白喘息的阴暗冲动上。我从理想的男性青少年这里也仅能得到被激起的肉欲而已。如果用肤浅的见解来说,则是“灵”依然属于园子。灵肉相克这一中世纪的图式我不会轻易相信,只是为了便于说明才这样讲的。在我这里,这两种东西的分裂既单纯又直接。园子好象是我渴望正常状态之爱、渴望灵性物之爱、渴望永远存在之爱的化身。 
  但是,仅此一点问题也不能解决。感情不喜欢固定的秩序。它喜欢好象乙醚中的微粒子一样,自由自在地飞旋、浮动、发抖。 
 
  ……一年之后,我们觉醒了。我通过了官吏录用考试,大学毕了业,在某个政府机关里做起了事务官。一年来,我们有时像偶然似地,有时借故于并不重要之事,每隔两三个月见上一面。这几次都是利用中午的一两个小时,若无其事地见面,若无其事地分手。仅此而已。我做出一副堂堂正正的样子,丝毫不羞于被人看到。除了点滴回忆和有分寸地揶揄目前各自的处境这种话题外,园子也没有谈及其他。这种程度的焦急,别说关系,就是叫做联系都值得打个问号。我们会面之中,也总是在想这次怎样爽快分手。 
  仅这样,我也心满意足。而且,我还面朝某种东西,感谢这断断续续联系的神秘的丰饶。我没有哪一天不想园子,并且每次相见总能享受到平静的幸福。幽会的微妙的紧张和洁净的匀整遍及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十分脆弱然而极其透明的秩序。——我想。 
  可是,一年过后我们醒悟了。我们已不是孩子而是大人房间里的居住者,那扇只能打开一半的房门必须马上修缮。如同开到一定的程度便再也无法开的房门,我们之间的这种联系早晚需要修正。不仅如此,而且大人不像孩子一样能忍受单调的游戏。我们所经历的几次幽会,只不过像是叠起一看完全相同的纸牌,大小一样,厚薄一样,千篇一律。 
  在这种关系中,我反而尝遍了只有我才能体会到的不道德的喜悦。这是一种比普通的不道德更加微妙的不道德,是像精美的毒物一样的清洁的缺德。我的本质、我的第一义属于不道德。可结果,我反被认为在道德之举上、问心无愧的男女之交上、光明正大的步骤上,是个品德高尚的人。这一切都以它含有的不道德之味,以真正的恶魔一样的味道,向我献媚。 
  我们相互伸出手支撑着一个东西,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是一种气体一样的物质。支撑它的作业,看上去简单,实际上是精确计算的结果。我在这个空间,表现了人工性的“正常”,并把园子诱至一瞬一瞬支撑架空之“爱”的危险的作业之中。看来,她不明实情地协助了这一阴谋。因为她不明真情,所以可以说其协力是有效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园子隐约中感到了无可名状的危险,感到了和普通的粗糙的危险全然不同的、具有精确密度的危险,感到了它难以摆脱的力量。 
  夏末的一天,从高原避暑归来的园子,和我在“金鸡”餐馆见了面。刚见面,我就把自己辞职的事告诉了她。 
  “今后怎么办呢?” 
  “听天由命。” 
  “哎呀,真叫人吃惊。” 
  她没有深问下去,这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习惯。 
  由于高原阳光的照晒园子的皮肤失去了胸前的耀眼的白色。因为炎热,戒指上的大颗粒珍珠懒洋洋地阴沉着脸。她那高亮的语调中,原先就有一种哀切和倦怠交合的音乐色彩,听起来与眼下的季节十分协调。 
  我们又开始了无意义的、总是兜圈子的、不认真的对话,并持续了一阵儿。这对话太像是在转圈玩,又像是在听别人交谈。是一种——快要睡醒时,不愿中断自己的梦而急着再次进入梦乡,这努力反倒不能把梦唤回——的心情。我发现,那佯装一无所知闯进心中的觉醒的不安,那就要醒来时梦的虚无的欢愉,正像某种病菌一样侵蚀着我们的心。疾病如同践约一般几乎同时来到了我们的心中。它反作用似地使我们快活起来。我和园子话追话话赶话地开起玩笑来。 
  阳光晒黑的脸稍许搅扰了她发下的静谧,但园子那优雅而高耸的发型下,一如既往地、庄重地分布着稚气的眉、温情脉脉秋水无尘的眼、几分厚实的唇。就餐的女客人关注着她,从餐桌旁走过。招待手捧银盘往来穿梭,盘中有只大的冰天鹅,天鹅的冰背上放着冰点心。只见她戒指闪亮的指头轻轻弹了一下塑料手提包的卡子。 
  “已经厌倦了是不是?”我问。 
  “您快别这么说。” 
  听得出她的语气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倦怠,似和“娇艳”相差无几。她的视线向窗外的夏日的街道移去,继而缓缓说道: 
  “我常常犯迷糊。这么着和您见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迷糊归迷糊,可仍免不了要见您。” 
  “因为它至少不是没有意义的负数吧。即便肯定是没有意义的正数。” 
  “我是个有先生的人。就算是没有意义的正数,我也没有多少正的余地呢。” 
  “真是绕人的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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