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坂道 作者:流幻泽-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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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点担心下一期的长跑测验能不能过关。我冲上楼梯的速度过快,血压没跟上来险些晕倒。远远就看见窗口射出暖桔色的光,我在门口一个急刹车停住再一脚踹坏门锁,动作连贯得完美无暇。丹穿着砖红色无尾熊花纹的睡衣站在客厅里,手里还拿着很大只的坐垫。我飞快地检查了厨房、浴室、厕所、卧室,没发现其他人。丹把坐垫放在沙发上,有点茫然的看着我。
“丹……”我想说什么,却在一时间哭泣起来。我不是来撒娇的,我是来发脾气的。
丹没有问任何问题,径直走过来,搂着我的肩抚摸我的头发。动作之轻,一点声响也没有。我没有坚持什么,因为那样的话,想必我会失去更重要的东西。
“对不起……”
我的声音里有点沉痛的味道,现在只有给丹揍几拳才会让我好受一点。
“你没有。”
丹露出一点勉强的笑容,随手将手从我肩上移开。
丹的离开代表丹的放弃。
“等等,”我拉住丹的衣袖,“你可曾有过,一点点爱我?”
丹先是一愣,既而眯细眼睛微笑。
“超过爱自己的朋友,父母,情人,甚至超过爱我自己地,爱你。”
我也知道自己的表情扭曲,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不至于哭笑不得。
“那我一辈子都跟着你了。”
“说定了。”
丹笑得像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
“喂,你不觉得热吗?”
雨野疑惑地看着我,我更加疑惑地看着他,丹坐在我旁边一语不发。
“我是说,你穿那么多不觉得热吗?都已经七月了。”
雨野一脸震惊的表情,我再把视线转向丹,丹只是微笑着吐烟圈。
“大家都过夏天你一个人过冬啊?”
雨野难以置信地摇头,丹叼着烟弄乱我的头发。
原来,冬天已经结束了啊。
夏之坂道 彼岸,樱的庭院(10)
现在想起来,我是曾经幸福过的。
我不太记得母亲的样貌,只记得她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纤细的人。母亲是个地道的城里姑娘。之所以称她为姑娘,是因为她做了母亲之后,仍保有单纯少女情怀。
那时候母亲很年轻,据说是全军区最漂亮的军嫂。那时没有化妆美容什么的,但母亲依然很会打扮。当她穿着白色尼龙绸的连衣裙出现在舞会上,总司令也要抢着请她跳舞。母亲在圆舞曲中迈开轻盈的舞步时,就像舞池中盛开的白莲花,高洁而优雅。
母亲不仅美丽还很贤惠,我小时侯的衣服多半是她亲手缝制的。母亲的理想是服装设计师,虽然当时的社会条件不允许,母亲还是穿上了自己缝制的嫁衣,也算一圆梦想。母亲做菜的手艺算不得特别好,但父亲坚持每天回家吃晚饭,就算开会到夜里十一二点才散工,他还是空着肚子回来热剩菜。
母亲在军供社当仓库保管员。不是什么累活儿,一天到晚坐在库房里等着签章验收就行。母亲没把我搁在附属的幼稚园,因为楼上参谋家的女儿在那里把头撞了个大口子,血流披面地抱回来,缝了四针。伤好了以后二三十年她只要一皱眉额头上还有个缺,这是后话。母亲可不能让我遭那罪,每天带着我上下班。所以我幼年时没有别的玩伴,花鸟鱼虫与我青梅竹马。春天我在草地里挖蚯蚓钓鱼,夏天我追着蝴蝶和蜻蜓跑,秋天我点燃枯叶烧焦橡果,冬天我用树枝敲落屋檐上的冰凌。围墙那么高,上面布满湿湿的青苔,毛茸茸的,我常常一掀揭下来一大片,然后很稀奇地拿给母亲看。或者在草丛中仔细寻找灰色的豆豆虫,一碰就会蜷缩起来,不过我通常是把它们掀翻,看它们N多只脚朝天的滑稽样子。还有傍晚时初飞的萤火虫,我总是欢欢喜喜地捉了一瓶回来,第二天又为这些小尸体难过,母亲说没有了露水,它们便会死去。我只能掩埋了它们,然后看着鸟群飞过 那时澄蓝的天空。
那时候我总是饿,经常在家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据说还有一次差点被人用食物拐走。买回家的零食我一定会马上吃掉,父母笑我是“老鼠留不得隔夜粮”。我还理直气壮:“本来就是买来给我吃的嘛。”
我似乎是体弱多病的孩子。腮腺炎就得了四次,听说一般人一辈子只得一次,肺炎也得过一次,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并且一到春天就会出各式各样的皮肤过敏,从肿包到斑疹,一直出到盛夏时分。然后接班的就是贫血和头晕,晕得起不了床,加上慢性的呕吐和腹泻,于是每年打针吃药不断,活脱脱一个药罐子。母亲经常带我去医院,有牌的、无牌的、跳大神都去过,我的样子经常不是糊了一脸黑就是贴两耳膏药。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羸弱,父亲说这是母亲过于溺爱的缘故,所以我弱不禁风。
母亲的确是想成为一个服装设计师的。她有空就会画很多穿稀奇古怪式样的小人儿,也会画一些很认真细致的人像。母亲那个年代的美术具有鲜明的俄罗斯风格,透视准得可以用尺量。母亲喜欢画我的速写,常常叫我呆住不动。这是十分辛苦的,因为我不出一分钟就会想办法左抓右挠就是不肯老实呆着。或者母亲会搬出一张很老的油画,看上很久。那是一副青年肖像,虽然只有大概形也散发着光芒那本来就是一张很有光感的画。母亲常常把画挂在明亮的地方,把所有作画工具一字摊开,一坐就是一上午,很久才有可能动手改一笔。我一直也想知道,这幅画完成后青年的面目。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古老的树。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树种,因为它不开花不结果,入春以后虽然也会染上绿意,却也不能有参天绿荫,夏夜母亲带着我在院子里纳凉,可以从枝叶间看见明亮得如白昼一般的月亮。
“小群,你觉得幸福吗?”
母亲用蒲扇轻轻给我赶蚊子,凉风阵阵令人睡意重重。我迷茫地看母亲,不明白她的所指。
“妈妈觉得幸福。”母亲温柔地笑着,“因为小群,因为爸爸,只要我们三人永远在一起,妈妈永远都会幸福。小群也是这样的吗?”
“恩。”
我点着头,母亲觉得幸福的话,我也就幸福了。
我们的幸福相当简单,在一起就可以拥有了。
我没有进军区附属的幼稚园,还是得在附小里念小学。除了第一天以外,我没有哪一天愿意一大早跑去那个鬼地方的。虽然这个学校一无是处,但有一点我还是蛮喜欢的,那就是在下课时欺负参谋长的女儿。参谋长的女儿的确撞破过头,但人一点也没有变笨的迹象,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所谓的欺负,是因为她留了一根大辫子,我一旦闲着就忍不住要拉它一下,等着她尖叫并且涨红的脸。虽然这样很好玩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跑去老师那里告状,当然这对于我无甚大影响,可是她会因此哭得稀里哗啦。她哭起来是相当烦人的,而且越哭越厉害,秘诀就是让她一个人呆着,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自动停止了。
后来母亲对参谋长的女儿也有兴趣的样子,当然不是要拉她的辫子。母亲不厌其烦地跟我打听参谋长家的女儿,好像很想认识她一样。我奇怪母亲不寻常的举动。
“小群不也喜欢她吗?”
“我才不喜欢那种爱哭鬼哩。”我不高兴地反驳。
母亲摸着我的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在考虑怎样才是适合的说辞。
“将来你会找到一个重要的人,值得用你的生命去保护,也许会比爸爸妈妈还重要,比你自己还重要。”
“绝对不会是那个爱哭鬼。”
“谁知道呢?”母亲又笑了。
“那妈妈会找到那个人吗?”
母亲愣了愣,然后把我抱在怀里,用无比肺腑的声音说:“妈妈最重要的人就是小群啊。”
我们如此幸福地生活着,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因为岁月没有使母亲老去,只是让我一天天长大了。
我上小五那年春天,院子里的老树忽然发了花芽,满树都是粉白的花蕾。母亲欣喜异常。毕竟住了十几年,这棵树第一次要开花了。我则提不起兴致,一则我对花什么的不会有什么兴趣,太娘娘腔了;二则我正处在叛逆期。我一天到晚打弹弓捉鸟或者打水漂儿,还会到处找闲书看。《说唐》、《水浒》、《西游记》、《白话聊斋志异》、甚至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图》和但丁的《神曲》。我生活在小说所构筑的世界里,相信有一天可以去到永无乡,或者代替诸葛亮当军师。
我不会为这种小事而感动的。
母亲天天天天守着树,哪里也不去,像着了魔一般。我想母亲已经被树迷住了罢,树散发着一股没来由的冷艳气息,像是妖娆的贵妇人,从折扇后冷眼旁观着我们的生活。
不知是哪一天的深夜,我一如往常做着暗杀蒋介石的特工梦。正梦到我遇老蒋互用手枪抵着对方的头,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冷,但仍用强硬的语气说:“你死定了。”
老蒋也不甘示弱地说:“你敢开枪我就告诉你们老师。”
这时突然发生大地震,屋子迅速崩落,我本身也跟着剧烈摇动,忽地我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母亲的轮廓。
“嘘。”母亲比划了一下,“跟我来。”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爬了起来跟着母亲走出了房间。那一天夜里很晴朗,月光投过窗棂将黑影投在地板上,形成不可思议的形状,还有猫头鹰在啼哭。母亲默不做声地在我前面走着,背影模糊得有些变幻莫测。那一瞬间我以为她就要变成母亲以外的人了,所以连赶几步追上去,紧紧攥住她温热的手。
母亲好像已经习惯眼前的黑暗,很明确方向。而我看不清楚,在暗夜里母亲的侧影似乎也有了某种宿命般的意味。
“哪,小群。”
母亲停了下来,一手拉开了面前的一张门。我屏住呼吸,看着,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夜风席卷着粉色的光影一齐涌了进来。风如同歌唱一般,循着一种奇异的旋律,带来无数细碎的光斑。我迈入这异色的雨中,伸出手,竟然真的接触到实体。轻柔冰凉,本以为是雪,仔细一看却是花瓣。我抬起头,看见满树盛开的娇艳。
“是樱花,樱花开了。”
母亲在风中张开双臂,月光下看上去满是舒畅,仿佛就要溶入这无边的花雨之中。我怕她就此消失,所以扑上去紧紧抱住她的腰。
“怎么了,小群?”
母亲不解地问。而我只能把脸埋进她的衣褶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当我第一眼见到这个文人模样的瘦高男人,我就知道他是那画中的青年。虽然年纪差很多,气质也有不同,但我确信就是这个人没错。当然他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他只是一个问路的,过路的。
“小弟,科长楼是这一栋吗?”
我摇摇头,指了正确的方向给他。然后他朝我笑着答谢,他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可能真的不抽烟。这时候母亲打开纱窗门出来晾衣服,两手抱着的青灰色铁盆里是拧成一团一团的湿衣服,上面还插着浅绿色的衣架。她的头发胡乱地盘在脑后,衣服上是肥皂泡和水渍。她就站在门口的第三级台阶上,与那个男人的视线相遇了。
当我第一眼见到这个文人模样的瘦高男人,我就知道我的幸福已经结束了。
从盛开到衰败,也许只是一夜之间。以后无论等待多少个年头,彼岸的樱花也不会再开放。
夏之坂道 房子(11)
星期五的早晨海宁的律师打了电话过来,姐姐海兰的孩子判给他监护了。律师传真了法院的判决书,效果模糊得好像出土文物。海宁看也没看就扔进垃圾篓里,起身出门去接他的外甥。
孩子之所以判给他,是因为姐夫的家族不愿意领养的缘故。海宁的姐姐三年前跟人私奔了。因为姐夫是现役军官,离婚是不可能的,姐姐为了跟那个男人走,连孩子也不要了。什么样的力量会令一个母亲抛弃自己的孩子呢?姐姐一夜之间的消失,老实说他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姐姐的婚姻很平凡,但姐姐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失去姐姐的这个家庭在顷刻之间崩溃了。
海宁的姐夫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许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他对姐姐的爱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他的爱过于沉重,以至于在姐姐离开后发生了变质。他不愿承认姐姐的背叛,走上了另一条极端的道路。两年间,他虐待自己的儿子,将儿子监禁起来,不给饭吃。最后当他企图自杀并掐死儿子时,儿子在挣扎中将他刺伤,水果刀刺穿了左肺叶,他在痛苦了十五分钟后死去。
实际上海宁完全可以像其他的亲戚一样拒绝领养的,但那样的话这孩子就只能进福利院了。海宁清楚地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他不能让姐姐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叫做群的少年,还是惊讶于这张肖似姐姐的脸,无怪乎姐夫不能忍受了。群有着家族遗传的柔软发质,又细又直,身材似乎是营养不良的纤瘦,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皮肤是缺乏血色的白。与姐姐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见底,不带任何情绪地凝视着空间中的某一点。
“自闭症。”律师解释着,脸上尽是权利和义务,“半年多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海宁点点头,拉起群的手,露出长辈特有的和蔼。
“好了,回家吧。”
海宁和姐姐家的关系不算太亲,毕竟姐姐家住在军区,不方便走动,加上那时他的生意刚起步,相当忙。也是因为他全心于工作,同家人的关系亦疏远了。海宁的妻子玲,两年前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离开了他。女儿可能连他的长相都没有印象。
“小群,我们都只剩下孤家寡人了。”
现在他可以轻松地对群这样说。只有他自己清楚,没有人的气息的房子,有多凄凉。他伸出手,揉乱群的头发,不知为什么。群的视线对着他,却并没有在看他。
群完全不理睬他。
海宁发现,这个少年是如此的忧郁,他整天整天地坐在一张橡木椅子上,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可以惊动,仿佛一个十足认真听课的学生,但是他对面没有老师,只有一扇敞开的窗,昭示着动静不定的天空,流云变幻莫测。他如此地执着于窗外的天空,好多次海宁就以为他将要站起身,从洞开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