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斩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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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摇动,虫鸣骤寂。一阵滚雷般的蹄声后,几十飞骑迎着晨光,在山梁上突然出现。
领头一骑,马身漆黑,四蹄踏雪,那老兵一见,脖子就吓得一缩。军中早已传遍,将军的爱马夜萧换了新主人,最爱恐吓人的十三统领还苦苦教导营下老兵们,说宁可得罪将军,也不可得罪顾公子啊,否则会被整得死去活来,断子绝孙……
蹄声一响,坡下已起了变化。几个跟飞七飞十三相熟的弓手只当两人起了磨擦,上前相劝。
血光骤现!
弓手被飞七一刀断头。
所有人一呆,连拳风呼呼的飞十三也惊得停了手,尖喝道:“你……”
话音未落,被飞七一脚踢在腰眼上,顿时滚下马。
众人还在发呆,河口上,只剩下飞七一人一骑飞奔而下。
那个老兵眼前一花,夜萧已从他身侧踏尘而过,身后蹄声暴虐,他蹲下身,瞄到紧随其后的几匹骏马时,才真正吓了一跳。那……那好像是将军啊!
两叶木船此时突然从上游放了下来。飞七坐下骏马已冲破最后一道壕坑,双腿一夹马腹,跃上河滩,水花四溅。
古道北风骏马,长河尽处,便是天涯。
他心中默然长叹。
山坡上,顾惜朝骤然勒马,眯眼挽弓。
利箭破空而至,眼见就射穿飞七背心,却见他突然在马上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利箭擦身而过。呆怔的宋军还没醒过神来,已下意识发出叹息声。
顾惜朝也不再射,收弓摇头一叹。
秦飞轻神色奇特。
戚少商似笑非笑。
擎天拔出三箭,巨弓锐鸣。
嗖!
三箭如同一声,连珠而去,空中像飞过一道光帘。飞七身形正好蹿起去,向靠近的小船射去,半空中听到尖利破空之音,生生一扭腰,避过第一箭,第二三箭却正中他背心肋下。
擎天臂力何等强劲,他身子被箭力带得向前栽出半尺,才斜斜向江中堕下。
鲜血飞洒,一朵水花在江中溅起,人已不见。
小船上的几个渔夫打扮的人被三箭之威吓得一顿,才向江边靠边了些。秦飞轻手一挥,弓手们茫然拉弓,河畔矢如雨下。
那两只小船怏怏打了个转,向对岸靠去。
血腥来的快,去的更快,转眼就剩下江畔的孤马。不明所以的士卒们呆呆站着,像做了一场梦。等飞十三捂着腰爬起来,河面上只有一个个漩涡相互拍打,似要择人而噬。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孤立无援。很多人死去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茫然,在他脑中像云雾一样。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像穆鸠平一样大哭一场。
初晨的阳光像失去血色一样的苍白,照着寂寞的江水。
滚滚浪花,连血腥都顷刻散去……
秦飞轻勒转马头,一张脸上看不出是失望,是痛惜,还是愤怒。顾惜朝略一犹豫,跟着转身,几十骑像来时一样飞卷而去,坡上只剩戚少商,凝望着河岸上发呆的飞十三。
他觉得他的背影很眼熟。想了很久,他才想起,此刻的飞十三,居然有点像去年他们夷平谈笑楼,楼兆风也身死后,莫言笑推窗拈雪的那个背影。
红尘尽是马蹄翻。那三十张一起从江南出来的,生气勃勃的壮志雄心的朝夕相对过的面孔,转眼还剩下几张?功成万骨枯,枯的,又岂止是他人的骨?
无论如何,这场仗,终于是要结束了。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座下瘦马:“走吧!我们该去看看南边的十里桃花了。”
狂沙卷不过黄河,漠风,吹不到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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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心而论,连云城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一入冬,这里夜夜大雪,酷寒难忍,而寒冬一旦过去,阳光一晒,干透皱裂的土地被牛马踏碎,又在烈日下坚硬如铁。
就像现在,才四月底的太阳,一分分地移至正中后,就开始变得火辣辣的,几乎要汲干人身体里每一滴水分。
就这样的一个破城镇,仍是先被烧成了白地,后辽军又在这里安营设防。大营撤走后,连片断墙残垣都找不到,只剩几个荒漠土包,上面一块块的焦黑,依稀还有点屋基的样子。
他极目四望,终于叹了口气,丢开马缰,不得不承认他要在这个地方全毁之后,才知道在心里原来一直是把连云当成家的。
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顾惜朝远远看着他,有点嘲讽。这个人的一双眼睛。本来应该是寒风中的利刃,夜空上的寒星,草丛里的豹子。可是现在这双眼里却充满了落寞和孤寂,他从烈日当头的荒原上走过来时,似乎还带着冬天的萧索。
“你若喜欢,我一声令下,这里很快就可以重建起来。”
“不劳你费心,老八自己会留下来。”
确实不必费心,春风正轻扬,只要还剩下一个人,连云寨就是那烧不尽斩不绝的野草,很快,这里又会有一窝强霸悍匪,山上山下,横着走路,竖着拔刀。顾惜朝笑了笑,从怀里摸出陶埙。
埙大概是边城最容易见到的一种乐器,用最常见的陶土最简单的方法便可烧制。他吹的这一种是六孔埙,音韵少变化亦少。戚少商随地坐在土城废丘上,茫茫然地听着,音调悠长绯远,另有一种旷古的高迈。
四面边声连角起,长烟落日孤城闭。
简单的调子颇有楚声,其声悲而悠悠然。末了一线勾音,戚少商突然心头一迷,所有剑拔驽张权谋天下,吹到此处,已是一抹白骨垅黄沙的凝咽。
他开始觉得,顾惜朝其实是明白的。
所以他只能叹一口气:“你把铁手又诓到哪里去了。”
“他在三十里前的苍云古道等你。”
戚少商喃喃道:“你总有办法对付他。”未完的一句自然是,你也有总有办法对付我。
顾惜朝凝视了他一刻,才缓缓道:“当年我辗转边城京师,除了你戚少商,人人讥我痴心妄想。如那魏闵之辈,枉称英雄,当年甚至没有看过我的兵书,就妄言什么‘论才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他冷冷一笑,“万里平戎策,东家种树书,那时我便决意,绝不能让自己一生所学,雕弓挂墙。我要这全天下,都看到我顾惜朝的如日方中。世间所有曾贱踏我的人,都要赞叹傅晚晴没有嫁错丈夫,而你九现神龙戚少商,也没有误交蛇鼠。”
昨日自己问他究竟要什么,今日终于听到他的回答,却不知怎的,戚少商只觉得心下一片茫茫。顾惜朝说的没有错,秦飞轻说的也没错,然而有个声音却一直在他心里狂呼嘶喊,不是这样。然而究竟应该是怎样?
这究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天下?还是马蹄踏过百花残?
良久,他才摇了摇头,“我要走了。”
顾惜朝斜过眼,戚少商接着道,“听说名医孙梦唯已经被急召回京城,我想去拜会他一下,问问我一个朋友中的毒,还有解没解。”
他说得很轻松,顾惜朝的脸色却慢慢地变了。他仿佛又思索了一刻,才道:“大当家,听说这附近五百里的义军兵寨,都曾奉连云寨为首,当年盟誓要追随九现神龙。”
这才是他等在这里的目地。戚少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面牌子。
顾惜朝却没有想到来得这般容易,怔了一怔,才施施然走上前,接过铁牌。他翻来覆去看了一刻,突然低声道,“大当家……”
这一声既低且绵柔,戚少商以为他难言之隐,刚凑上去,顾惜朝已一拳打在他小腹上。
认识这么多年,戚少商这还是第一次尝到顾惜朝的拳头。巨大的力道透过躯体直达五脏,似乎整个胸腹都翻江倒海地扭曲起来。
他倒下去之前,右手亦闪电般扣在顾惜朝左拳上,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
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戚少商坐在地上,一边呛咳一边猛笑。一柄五寸小刀已贴在他的脖子旁,顾惜朝蹲下来冷冷地看着他。刀身下隐隐传来生命的脉动,那些脆弱血管下奔涌着的血液再温暖,但只要刀锋一侧,很快也会冷却吧。
“大当家,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只要你在我身边一日,我就能保你一日周全。”
戚少商淡淡道:“我记得。你还说,要和我一起饮马黄河。”
“不错。”顾惜朝柔声道,“眼下辽金鏊战,正是大好时机,金国四皇子已与秦飞轻约定,飞骑军北上伐辽,界时你我联手,攻城掠地,必可马踏天阙。”
他凝视着你,这一刻神色温柔,切切相邀,下一刻却可能毫不犹豫割断你的喉咙。这样的人,天底下就算不止他一个,也绝不会太多,而他就这么走运遇到了一个。戚少商不由失笑,“可惜,我天生就是个喜欢找死的人,也天生不懂得识什么时务。”
“那你为什么又要信任我?也许我今天取走你的东西,明天就一剑将你所珍视的那些人杀死。不久以后,我更要登临帅坛,马踏天下,如你所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时边关芸芸众生,都会因我而陷入死亡,饥荒,和战祸,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的眉心有一道绉纹,宛如刀刻,戚少商突然觉得自己很想伸出手去抚平,然而他只是克制着自己,躺下去,任那柄小刀紧贴他的脖子,任蓝天深处的白云投进他眼底。
“你有你的梦想,我也有我的。正如你有你实现梦想的手段,我也有我坚持的办法。或者这些东西在我们彼此的眼里都愚蠢得要命,但对于自己,却是苦苦坚持的信念。”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或许有一天,我会仗剑击杀你于大帐。也或许有一天,我们会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庙堂江湖,虽然不能白头携首,却能生死相同,荣辱与共。”
顾惜朝久久沉默,久得戚少商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他低低应了一声,“好,我等着你。”
嘶的一声,青光隐没,顾惜朝转身离去,再去也不看戚少商一眼。他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扬开,宛如晴空中最骄傲的孤鹰回旋。
他们之间,是一片残垣,一片寂寥,以及千万里可以拉近却仍迢迢的距离。
戚少商招来瘦马,扶着它缓缓站起来。他伸出手,将嘴角溢出的血迹擦干,然后背向着连云山的方向,翻身上马。
顾惜朝的身影早已在风沙中不见。
他抚着马鬓,喃喃自语,“走得真快,本来还想问问你,昨晚下山时往那圆筒里塞了什么东西。”他想了一会,又自问自答:“不错,你说了我也未必信你,又何必再问。”
马腹一夹,瘦马小跑几步,终于放蹄奔驰起来。艳阳如金,照得八十里连云,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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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已在百余里外的耶律大石在子夜时分被萧干惊起。
跪在他们面前的年轻人满身血迹,苍白似鬼。在耶律大石的惊诧里,他脱下中衣下的金丝软甲,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漆金圆筒。
随伺帐内的红袍战将不由脱口而出:“是萧将军要的锋火破城录。”他认出地上之人,怪叫道:“你是飞骑军将军的那个亲随……”
“飞云三十骑名位第七,本名,司马宁。”多年未曾见天日的姓名一出口,他身子一晃,就往地上栽去。虽穿了金丝甲,擎天全力两箭,亦是力透脏腑。
一人及时扶住他肋下,竟是急急赶来的三军统帅萧得里底,他肩伤未愈,此时却披宵而起,脸带诧异。
打量飞七片刻后,他讶然道:“你是司马家唯一流落中原第三子,司马宁?”
流落?说得真好。司马宁只觉得全身像冰浸一样想颤抖,却全力忍住。萧得里底已默然长叹,“当年中原司马让与我朝韩相私谊甚好,十七年前举家投辽,结果在潼关被守关者识破,全族七十余口,活到上京的不过十之一二,。”
司马宁伏地大哭,其声甚悲,倒也作不得假。
耶律大石拍了拍他肩,状似不甚作意道:“为何三公子今日才来?”
“当年救出我的家仆为保住性命,将我改名托于江南将军的门下,一直没有机会再来边关。直到两年前才与主家联系上,家父嘱我不可妄动。此次恰是我随队入西夏盗图,萧将军又带来家父书信,命我看准时机,助萧将军成事。”
他撕下衣袖,里面一纸密信虽被河水洇湿,仍能看到司王家鲜红的印记。
“难怪萧如远吃了亏还不作声,又能够恰好在日照山截杀那二人,原来有你一路内应……有趣,真是有趣极了。”
银铃般的笑声一起,司远宁就惊得大睁双眼,眼前墨色长裙流动,殊丽女子转出帷帐,看着他掩唇而笑,“小公子,上次伤了你的同伴,你可不要记恨小女子啊。”
司马宁咬着牙,又低下头,俯地的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
耶律大石微笑道,“此次南下,铩羽而回,幸有莫愁姑娘带来西夏王的承诺,如今又得意外之物,看来,倒还不算完全的功败垂成。”
他掂着手里的金筒,眸色转深,低声道,“为此物死的人,可真是不少。”
莫愁嫣然一笑,“林牙不必用言语来试探小女子,破城录虽曾为西夏所有,但我王已言,有强辽护卫夏界,无须此物。再说小女子女流之辈,也不能从这大营里带着破城录飞天吧。”
耶律大石怔了怔,才苦笑道,“姑娘唇舌好不厉害,我若不当面收下,只怕要被姑娘笑我心胸狭小了。”
他从容抽出筒内绢物,突然面色一变,当着众人展开……
下一刻,大辽最是儒雅温和的林牙郎已大笑着,将薄绢朝漠漠站在角落的萧干扔去。
“给你的。”
萧干讶然接过,却见那薄绢上哪有什么图样,倒是龙飞凤舞数行笔墨,题头正是他的名讳。
“连云一战,止于牛刀,将军未败,吾意未足。闻上京东西二十里,乃匈奴旧地,魏王并马长戈,寒光映照千秋。今亦狼烟锋火并起,名山战地尚存。将军不必苦思渡江,不出五载,我军必踏关北上,高吟魏王短歌行,重展千秋破城篇。此信如吾所料,终至君手,望君擅自珍重。城破之日,吾敬将军豪勇,将列阵于龙泉门下,战君于宵衣殿前。胜,不免血洗天街,火焚宗庙,败,则奉上人头一颗,君笑纳。宋 顾惜朝”
浓墨力透纸背,笔笔桀傲飞扬。萧干抬起头,在其他人惊疑的目光下,纵声长笑。
“好!好一个顾惜朝。龙泉门下,宵衣殿前,等尔来斩我项上人头!”
少至当晚,多至一月,从京师的深府重檐,到边关的森严中帐,都从密信里看到了这封战书。
有人在王府花前,婉尔一笑,掷密信于火盆。
有人在深院楼下,捻须长叹:“狂夫,狂夫!”
有人深宵披袍出帐,在雄关上苦思难决,最终却是摇头一笑。
戚少商却要在半年以后,才从无情口中得知当日